虽然这小孩给出的解释是他失忆了,什么都记不得了。
但谢尘缘是什么人?
从朝廷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刑场爬出来,帮助谢天翊夺嫡,好歹也是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他三两下不着痕迹的诓骗,就只道这小孩绝对还有东西瞒着他。只是仍旧哄着要收养他,让他随自己姓,就叫谢念尘。不仅如此,还要占便宜,让他拜自己当师尊。
孩子没什么脾气,让叫就叫,乖的很。
至于刨根问底他的来历,鉴于他如今已经金盆洗手,那股子内里的虚与委蛇,他早已不屑一顾,也不曾想用这样一种方法,像审犯人,又或者诈骗一般,去便宜个孩子。
毕竟还是个孩子。
但是很快,谢尘缘就意识到不追问下去简直是他隐居生涯最大的败笔。
明月当窗,本应月色如画,可是阴阴沉沉的,天色暗哑,谢尘缘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黑云,远处是春雾迷茫,一直绵延到另一座山头。
谢念尘没地睡,这连着四五天都睡在谢尘缘床上,如今已经昏昏沉沉的睡去,蜷缩成一团,像只没人要的小宠。
谢尘缘关了窗,走近床沿,看着小孩翻身睡觉露出来的脖颈,那处有一道陈年旧疤,是烫伤后的烙印,黑色的纹路深深的嵌进肉里,留下恶咒一般的筋固,他不自觉的伸了手,去触摸那道痕迹。
他记得这道疤。
安王像条疯狗一样折磨他的时候,也试图给他亲手留下这么一道疤。他先给自己烙了一块,问谢尘缘好不好看。
好看个屁。
安王还说,这能防止家狗乱跑,乱咬人了他还要出去收拾烂摊子。
谢尘缘知道安王把他当家狗,毕竟他冷眼相看的时候,确实气到了安王,所以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要打上烙印,然后胆战心惊的向众人展示,似乎这样就真能是自己的家狗似的。
去你妈的家狗,老子是条野狗。
谢尘缘嘴里还含着血,一口血沫子喷出来的时候,安王总算安静了,要上来擦干谢尘缘嘴角的血,被人一脚踹开。
谢天翊来得很慢,慢到七日时限,他都没能找到自己,又来的很快,及时的在安王欲念最盛的时候冲了进来,阻止了这道疤永久的落在自己身上。
谢尘缘其实不在乎谢天翊带进来的手下有没有看到自己那副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不在乎那块红的可怕的烙铁落在身上是不是真如书中记载的那般让人生不如死,刻骨铭心。
他只在乎,谢天翊能不能直接一剑捅穿他。
血流如注的,刺破内里的。
然后乖戾的,把那烙铁塞进安王嘴里,告诉他嘴要干净点才讨人喜欢。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杀兄弑父的人,是坐不上皇位的。
谢尘缘这样想着,于是以一种仙人虽被羞辱但仍然清高的样子,劝杀红了眼的谢天翊,“不可。”
不可......
谢天翊太听话了,谢尘缘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天翊虽然恨,恨安王那副阴翳浪荡的模样,恨他犹如囚禁禁脔一般将自己的心上人如此凌辱,但他还是听话的点头,近乎虔诚的带着谢尘缘回了宫。
后来谢尘缘再三向他保证,自己无碍,他才肯放下。
只是后来自己登基,给安王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让其流放荒地。
而那位被贬的六皇子,御前失仪也是因为提了安王,被以同样的方法扔去了蛮夷之地。
一语惊四座。
而彼时,谢尘缘正在饮茶,听到六皇子的话,连头都没抬,只说了句,“这茶,干涩无味。”
话音落,他就放了茶杯,回了自己的府。
七日,这是经历了上一件事情后谢天翊给自己的期限。
所以诋毁丞相,提起安王,无疑是捅向皇上最利的一把尖刀,虽并未明说,但刺激六皇子说出这些话,的确足以让他从顶峰摔的浑身碎骨。
至于那七天里发生的事情,谢尘缘想,自己就算解释了,世人怎么想,谢天翊怎么想,他都摆脱不了那肮胀的名声,所以谢天翊才会这么气急败坏不愿意面对。
的确,这块疤痕,的确太丑了。
谢尘缘眼睫垂着,指腹按压在孩子脖颈处那块死肉上,谢念尘没知觉。
安王死了这么久,怎么还有他的人。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身上还有安王的烙印,至少足以让谢尘缘怀疑,五六年前来报信的人说安王死了而自己的怀疑不无道理。
安王那个狗狐狸,阴险狡诈,是个**裸的疯子。
而睡梦中的孩子似乎感应到了那股莫名的审视,还有隐隐蕴含的杀意,身子蜷的更小了,眼睫也开始颤抖,谢尘缘不知道如今自己该不该笑,因为自己的善意救助,再次彻底的把自己禁锢在了那肮胀的官场上。
谢尘缘拧了拧眉,心下想,倒不如飞升成了仙,哪还有这么多屁事。
至于这道疤,说实话,谢尘缘不知道为什么给小孩换衣服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这条疤痕,可能是天色已晚,可能是夜明珠也没这么亮堂......
咚——
一声低沉的,似乎是什么东西就落下来的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的响起。
谢尘缘耳朵算不得敏锐,但是人要有脑子。
安王都说了,要给家狗留个印,才能不要乱跑。这种故意弄出来的狗吠,是个人都知道狗要来乱咬了。
谢尘缘气笑了。
老皇帝生的都是什么坏种,一个个都居心叵测的,恶心。
他还未起身,就察觉到利刃相抵,抵住脑中万般思绪,沉默半响,谢尘缘才冷着脸,“谢天筠,滚出去。”
谢天筠,也可以称呼为,安王。
谢天筠才不会滚出去,他想了他的阿尘那么久,才终于闻着味的来了,怎么可能就那么轻易的滚。
至少,要带阿尘走吧。
屋内气温骤降,谢尘缘捻了捻身下的布料,抬头,露出他欣长的脖颈,往前又凑了一步,彻底抵住那把利刃,只是安王看到那刺眼的鲜红,手指骤然缩紧后退,谢尘缘见此,微微起身,将人一步步逼退,话语间唇角微勾,“安王殿下既然想我了,又为何后退。”
“跟着皇上却不杀,特意放出来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黄毛小儿,谢天筠,你确实高看我。”
一声闷哼的轻笑,谢天筠眼里含着笑,“阿尘还是这么聪明,只是目前来看,我高看的,不无道理。”
的确,谢尘缘看着心冷,谪仙一般的人物,连带着整个朝廷都对他这样看。
那宫中,他待了那么长时间,所有人都以为他除了聪明,身无长物,殊不知谢念尘才是那条装糊涂的蛇,搅得一群龙乱了套。
安王,就是那条看起来最机智,实则陷得最深的一条,他对谢尘缘的占有欲,是近乎偏执的,做梦都想要的,甚至世人都觊觎那皇位,于谢天筠来讲,都没有谢尘缘对他的吸引力大。
“阿尘不好奇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吗?”
“哈,好奇?谢天筠,你的把戏实在下流不堪。”
谢天筠嗤笑着,“阿尘,我说了,谢天翊的话都是放屁,可你不听,偏偏非要跟着他,把他送上皇位,可结果呢,眼睁睁看着他呼风唤雨。要是我,定然将我的阿尘抬上皇位。阿尘,你再看,这小孩眼熟不眼熟?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阿尘,你知道的,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唔......哈哈哈哈哈,是,阿尘,是,他是谢天翊的孩子,十一皇子,谢梓尘。你猜,他为何叫梓尘?心中有念,父债子承,有的时候我就在想,看着他的时候,你能不能想起来谢天翊那个混蛋的脸。”
谢天筠眼神大胆,**裸的将那些情绪全表达了出来,不加掩饰,揶揄,嫉妒,狠厉,还有**裸的爱慕。
“妄言”,谢尘缘冷眼相待,“诋毁圣上,欺凌皇子,谢天筠,你哪里来的胆子。”
“我哪里的胆子?阿尘,你又哪里来的胆子把我们这些人耍得团团转?连带这谢天翊,好好的明君不当了,非要追随着你飞升。你可知这一年,我为了找你,费了多大心力。军中人皆说,你遭报应,被天雷劈了,尸骨无存,本来因为你死,挺难过的,想着跟你一起死了算了,结果隔天就听说谢天翊求神拜佛,跟个疯子一样,不知道着了谁得道。”
“原来是着了阿尘的道啊。”谢天筠长叹一气,“天上呆的不舒坦,还是放心不下谢天翊?呼......阿尘,只是你待在这,我有点不高兴,凭什么我那位兄长就能好好的坐下来,你还为他温酒,追着他出去,山了夜露深重,万一再冻着我的阿尘了,谢天翊死也换不过来。除此之外,你也还能同一个不认识的孩子好言相待,却偏对我,恨不得一记眼刀直接剜了我,剥了我的皮喝我的血。阿尘,是你逼的我拿着刀才能见你。”
“我怕,我死了就看不见你了。”
谢尘缘觉得好笑,“安王莫不是觉得,我连一条狗的死活要担心?狗怕不怕,有关我何事。”
“自然是不关的,”谢天筠嗤笑,“但是谢天翊的死活,谢梓尘的死活,你关心吗?”
咚——窗扇大开,一个眨眼间,谢尘缘与谢天筠就掉换了位置,如今是谢天筠的脖颈被抵着,谢尘缘一点都没怜惜,血色正盛。
“谢天筠,你一直都知道,我反手就能杀了你。”
“是啊,就盼着这一天呢”,谢天筠笑道,“这把刀,便是我亲手铸成的,也是你的,以后遇见我这种,别心软,从胸膛,捅到底。”
谢尘缘道:“既然你这么求我,我便了了你的心愿。”
谢尘缘自要落刀,谢天筠却先笑了,“阿尘,别这样。当我求求你了。别让我脏了你的手,也别脏了你的屋子。”
“虽然死在你手下,确是我临终前的遗愿。”话音落,一口鲜血喷涌,谢天筠却下意识的后退,用手捂住,开始往门外退,眼神却仍旧落在谢尘缘身上,直愣愣的,怕少看一眼这辈子就再看不见了:“阿尘,送送我,好吗?”
谢天筠没有在屋子里留下一滴血,谢尘缘怕他假死,留有后患,于是追了出去。
“阿尘,我活不了了,别担心呀。但是我还是很开心,你能.....能来送送我。”
谢尘缘看着他又一口血,随着他出了院内,道:“你弄脏我的玉兰花了。”
“小气鬼”,谢天筠难得像个人样,“只是一滴血,我下次应该换个药的,这个让我好狼狈。”
“没有下一次了,你死不了我也会给你补刀。”
“啊......好伤心啊……阿尘,皇兄的孩子,你先养着,那道疤也是假的,我只是想试探你一番。未来如有不测,那孩子是我留给你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谢天筠摇晃间,絮絮叨叨的,沿着路退到了崖顶。
“谢天筠,下次擦亮眼睛,喜欢一个能喜欢的人,别再犯傻了,这是我给你最后一次忠告。”
“谢尘缘,你近一点。”
谢尘缘安静望着他。
谢天筠早有预料,于是上前一步,却讶异谢尘缘没再后退。
他走进,想要去抓谢尘缘的手,却被谢尘缘躲开:“你想死。”
“呼哈哈......别着急,阿尘,快了快了……”
突然间,谢天筠手起,那把还闪着寒光的利剑刺破了他的胸膛。
谢尘缘瞳孔骤,他还来不及伸手,谢天筠就脱了力的向崖后坠去。
“阿尘,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清理掉你不喜欢的东西了。”
刀,还有我。
谢尘缘明明白白看得见谢天筠的泪,他的耳中是风。
谢天筠说。
“对不起,让你又淋了雨。”
谢尘缘感受着手心的空荡,风吹来将他发丝打湿。
这黑云,来的不是时候。
谢尘缘心想,谢庭筠死了。
这回是真死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留张底牌,让人把他的尸体清理了。
恍然间,他转过身,却看到了那原本应该在屋内的十一皇子。
“师尊,你去哪了。”
孩童的声音稚嫩,又带着哭腔,他看不清眼前的路,于是伸着手,往前摸索着,“师尊,你在哪,念尘找不到你了......”
谢尘缘上前,一只手伸出,“前面是山崖。”
谢尘缘没等回应,蹲下身来,伸手扒开他的衣领,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块烂肉,指尖一蹭,雨水就滚落了下来,连带着那一整块,被剖离后,方才显示出那块完整的嫩肉。
谢念尘被人禁锢着,动弹不得,不说话了。
谢尘缘瞥了一眼,看不出情绪,将谢念尘一把抱起,往山下走去,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不带情绪的,道:“谢念尘,再装失忆,老子打死你。”
小孩噤了声。
也是从此刻开始,谢尘缘认了命。他这辈子,就该是欠皇家一条命。
一场春落的两场雨,全让谢尘缘给撞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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