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尘子在一个月后如约归来。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自忘尘子住进天师府,范闻道不止一次这样感慨。
这人修为高深,推演天机准确无比,每次都能提前数日推算出天灾出现时间,还习有神行之法,不过半日便能出现在千里外的地界,一个人能顶他们四个。
而且忘尘子还特别擅长演戏,之前他们几个术士施法都是避开百姓,悄悄地将一切灾祸消弭于无形,可他不一样,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救苦救难的英雄,再加上那一身从不染尘的白袍,配着鹤发雪须,看着就跟戏文里的老神仙一模一样。
不到一年,天师府的名声变好了。
那些不懂术法的百姓再不将他们当成只会躲在屋里炼丹的骗子,而是真正地将他们当成得道高人来尊敬。
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值得高兴的,只是这番做派……总会让范闻道时不时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压力减轻的同时不免心中又增添几分愁绪。
又过一段时间,忘尘子被萧素玄封为国师,无人反对。
正当东齐这边状况逐渐变好的时候,中周那边,一连串震惊五国的大事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周皇遇刺身亡。
几个皇子争斗不休,最后同归于尽。
纪氏宗族的男丁一个接一个离奇出事,竟全死光了。
皇室香火断绝,朝廷动荡,中周大元帅贪狼站出来表示要拥护云瑶公主即位。
那云瑶公主是谁,中周先帝唯一的遗孤,因不是男子皇位才会被现在的这位周皇抢去,如今军中有贪狼元帅支持,朝中也有不少旧臣愿意追随,又血脉正统,难不成……
就在大家以为纪云瑶要凭女子之身做个开天辟地头一回的女皇时,她竟将皇位拱手让于驸马萧木桪,让他做了中周的皇帝。
中周易主,天下哗然。
——
东齐,天师府。
忘尘子有些意外,“不愧是天命帝星,这也行,我还以为他们两人会是对手呢。”
范闻道难得空闲下来,正品尝着美酒,闻言嗤笑一声,“傻丫头一个,有这本事不自立为帝,反倒把江山拱手让人,日后人家三千佳丽在怀,她就等着哭吧。”
御书房。
萧素玄也收到了有关中周变故的消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数交予旁人,愚蠢至极!”
正在下首禀告的赵御史疑惑地抬起头,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味儿呢,“陛下说的是……宸王?”
“是……”萧素玄忽得愣住,奇怪,那云瑶公主不争气与我有何相干?话到嘴边口风一转,“是朕一时想岔,不知为何,刚刚心里突然就冒出一股无名火,你接着说。”
赵御史倒也没怀疑,“也难怪陛下动怒,此事实在可气,这不是坐实了他一心向着中周,从未把自己当做东齐人吗,就是借兵打回来也不能直接忘了祖宗根……”猛地意识到自己说得好像有点过,他抬头小心看了陛下一眼,“微臣失言。”
萧素玄觉得头有点疼,“无事,说下去。”
赵御史见陛下好像真的没生气,便继续道:“现如今中周那边,宸王以驸马的身份称帝,朝中虽物议沸腾,但碍着贪狼元帅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登基大典也顺利地办完了。就是百姓之中怨言颇多,您是不知道那边骂得有多难听,都说我东齐卑鄙,故意把宸王派过去抢夺他们的江山,天可怜见,咱们这边是一点都不知情……”
萧素玄突然道:“宸王登基,皇后是不是那云瑶公主?”
赵御史一时摸不清陛下话里的意思,“这,宸王是驸马,皇后当然是云瑶公主,不然还能是谁?”
萧素玄觉得头更疼了,“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朕会好好想想应对之策。”
“是,微臣告退。”赵御史见陛下脸色有些不好,也不敢再多言,行礼退下。
待赵御史离开,萧素玄对长忠道:“那人还没消息传回来吗?”
长忠先是一愣,继而想到什么,赶紧回道:“就上回传了一个安字,其余没有。”
“安什么安!”萧素玄现在满肚子都是火,“再派人过去,那边现在乱得很一定有可趁之机,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得探到月儿的准确消息!”
“是。”
萧素玄握紧拳头,“那个混账,朕当初就该宰了他!驸马……朕求而不得,他却可以说带走就带走,说舍弃就舍弃,月儿,就这样你还喜欢他吗,你依然喜欢他吗?”
——
中周的变故,影响了很多人,很多地方,包括西魏。
穆飞霜中断会盟事宜,星夜兼程地往皇城赶,总算赶在魏皇去世之前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床榻边,穆飞霜拉着老父的手痛哭不已,保证一定会好好保护弟弟,撑起西魏,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西魏国丧,穆飞霜抱着什么都不懂的幼弟跪在灵前,感觉前路茫茫。
以后……该何去何从?
时间,有时候过得很慢,慢到一天也煎熬无比,有时候,却也会过得很快,快到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完。
一年光阴转瞬即逝,穆飞霜与几个野心勃勃的叔伯斗得精疲力尽,几乎快要撑不住了,偏偏就在这时候,中周易主。
中周皇位的归属原本对西魏是没多大影响的,但萧木桪登位的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又赶上穆飞霜在拼命争权,几个宗室王爷知道消息后一合计觉得再内斗下去风险太大,于是摒弃前嫌,联手带兵冲进了皇宫。
西魏皇宫。
穆飞霜不可置信地看着这满殿杀气腾腾的人,“你们这是要逼宫篡位吗?”
“飞霜侄女,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也是为了西魏的将来考虑。”
“谁说无君,本公主的弟弟还活得好好的!”
“可他不过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等他长大成人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我们等不起,西魏更等不起!”
“还有我呢,我会好好抚养幼弟,让他长成一个文武双全的明君……”
“你?哼,我们怕的就是你!”顿时有人打断她,“幼主无知,公主摄政,朝堂大权岂能掌握在你一介女子手中。”
“女子又如何,父皇在世的时候我也常帮他处理朝政,这一年来不也一直都好好的。”穆飞霜强辩。
“此一时彼一时,中周的事你也听说了吧,前车之鉴就在那摆着,咱们不得不防。”
“不错,纪氏皇族男丁被杀了个干净,只要眼不瞎的都能看出来是那帮旧臣在推云瑶公主上位,可她呢,为个野男人竟将偌大家业拱手让人,这中周一下子就姓了萧!要是由你掌权,将来再瞧上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白脸,也将我西魏的江山倒贴,还不如我们现在就把皇位抢过来,免得白白便宜外人!”
“就是,从前我们没想过公主能当皇帝,更没想过驸马也能,中周之事匪夷所思,说不好那些纪氏男丁就是纪云瑶自己下令屠尽的,为的,不过是扶持一个外男上位,我们可不想落得那种下场!”
穆飞霜被这些恶意揣测弄得满心委屈,“你们胡说,我绝不会这么做的!”
“空口无凭,我们怎么能相信?你们这些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从来就是眼里只有情爱,哪有家国,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必须这么做!飞霜侄女,我劝你还是趁早投降,带着小皇帝出宫去,大家留一个体面,否则,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你身边这点禁卫军根本挡不住我们,负隅顽抗又有什么用,老老实实交出玉玺,大家都方便。”
“没错,我们绝不可能任由你当第二个云瑶公主!”
穆飞霜站在上首,看着下面这群七嘴八舌的豺狼,她难过不已,根本就是借口,根本是他们见弟弟年幼就想来抢夺这个皇位的借口!
这时,不知又有谁说了一句:“若你一定要保他,也可以,只要你今日自我了断,我们便退回去,皇位的事再从长计议。”
还不待有人反驳这话,穆飞霜先愤怒地喊了出来:“我要是死了少陵还能活吗,你们这些人会放过他吗!”
当然不会。
少女的质问声在殿中回响,无一人愿意保证。
望着这帮从前和和气气的长辈,穆飞霜眼含热泪,明明有几个还是连父皇都特别敬重的人,明明……目光触及其中一个身影时,穆飞霜忍不住怨道:“三爷爷,您可是我穆家辈分最高的人,您一向德高望重,从不争权夺利,为什么也要帮着这些狼子野心的人呢……”
被称作三爷爷的老人一直不说话,这下倒也开了口,却是劝她:“飞霜,不是三爷爷不帮你,实在是不敢冒这个险。他们再是狼子野心,也终归属于我穆家血脉,横竖肉烂在锅里,可你不一样,你是个女子,迟早要嫁出去变成外人。皇上就你这么一个姐姐,日后势必依赖,难保中周之事不会重现,为保我穆家江山,你就答应吧,他年纪还小,等长成了再想办法将皇位夺回来也是一样的。”
一众逼宫的人扭头看向那位老人,小声交流起来。
“就说他怎么肯来。”
“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呢。”
“怕什么,等那小奶娃长成他都进棺材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他们姐弟俩弄走才是要紧。”
穆飞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不过看他们那一张张充满野心的脸大概也能猜到,这皇位若是让出去了,如何还能夺得回来?转头看了一眼那把现在空着的龙椅,穆飞霜仿佛还能看到父皇满目慈祥的模样。
她又看向这满殿心思各异的叔伯们,不就是怕她会向着外人吗,不就是怕西魏江山旁落吗,她突然举起手,厉声道:“列祖列宗在上,我穆飞霜今日立誓,此生不外嫁,不夺位,不擅权,忠心辅佐幼弟稳固西魏江山,若违誓言,往后生生世世,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殿里的议论声一下子消失了,变得针落可闻。
穆飞霜放下手,“够了吗!”
“飞霜侄女……”又有人想说话。
“谁要再有意见就是存心要做这乱臣贼子!”穆飞霜寒着脸,“父皇在九泉之下看着呢,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我,谁还想坐这皇位!”
发狠的话并未唬到贪权的几个王爷,众人从穆飞霜突然发誓的意外中回过神,又继续叫嚷起来,“不过是几句随口说出的誓言,怎能……”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道巨大的雷声。
“轰隆——!”
殿里忽得又安静下来。
可至尊之位就在眼前,仍有人不甘心,玩笑般地说道:“不过一道干雷……”
“咔嚓——”一道闪电从天上劈下来,正好落在说话的这人脚边,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敢吭声。
诡异的惊雷令殿中气氛变得凝滞起来。
又有人说道:“大家不要慌,只是雨天响雷而已,我们本就是在维护西魏正统,做的是正义之事,没什么可心虚的!”然而这人话才刚说完,天上就又落下一道闪电,冲破砖瓦,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
这人闷哼一声,直挺挺向后倒去。
“先帝显灵了,先帝显灵了!”
不知由谁喊出的话仿佛一记重锤敲在心口,让这群团结在一起的人突然散成了一盘沙。
“我不干了,这皇位谁爱要谁要!”
“我,我就当个王爷也挺好的。”
“我,我想起来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
满殿的人迅速散了个干净,便是有那么几个不甘心的,见盟友已经跑光,也不敢再留下。
待人都不见后,穆飞霜强撑着的坚强面孔终于碎裂,她瘫坐在地,放声大哭,“父皇……”
遥远的东齐,忘尘子正在观星阁里分析着星象,见一颗原本亮闪闪的星星突然黯淡下去,他十分惊讶,“西魏的帝星怎么灭了?”
夜半时分,穆飞霜心若死灰地坐在铜镜前,将一把匕首放进了妆匣最深处,“终是有缘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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