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

兄弟俩牵着马儿,马儿驮着奏疏,一路有说有笑,结伴往司礼监行进。

说起来,信王病了大半个月,洛慜就在府里忙了大半个月。从护卫王府、封锁消息,到打理日常、监督家仆,全府上下大大小小各项事务都离不开他和王府长史,片刻不得闲,每天十二个时辰,大约只有晚上守着信王睡觉的功夫是最为轻松的。这一趟“差事”也算是信王对自己侍卫长的特别厚待。

见离了宫门有段距离,洛慜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怎么积了这么多?”

“王公公的特别赏赐。”刘端自谑道。

“皇上这几日倒颇为勤政啊。”

“没全看完,”刘端看了看筐里的奏疏,“大概也就翻了面上的吧。”

洛慜显然不明其中奥妙,“没看完就都退回司礼监了?这......有些儿戏吧。”

刘端耐心解释道:“这都是一批送来的,翻翻面上就大概能知道底下一摞里都写了啥。内阁向来习惯把类似的奏疏成堆地递进来,显得......声势浩大,人心向背吧。”他稍作停顿,查看周围情形,压低了声音,“再说,这几日还有什么事能让那么多大臣都递奏疏上来呢?”

“那万一真夹了什么别的要紧的呢?”

刘端笑着摇头,“不会。真有要紧的,比如辽东战事,或是民间灾报,内阁会单独递进来。再不然我也会单独呈进。能混进这里的,要么翻来覆去都是说一样的话,要么就是内阁几个辅臣想走走形式。”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走这一遭?”

“嗬,你倒和魏公公一个说法!”

洛慜神情有些厌弃,很不喜欢与魏忠贤达成一致,“魏忠贤?”

“是呀。魏公公在司礼监的时候,就不让我把这些往宫里送,也说耽误皇上时间,多此一举。”刘端看自己兄弟脸上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既觉得魏忠贤有理又觉得不能与他“同恶相济”,他抬手拍拍洛慜的背,半是安慰半是自嘲,“其实也难怪皇上喜欢魏忠贤。他敢得罪人,我不敢......只能老老实实送进去,再自己老老实实搬出来。”

“你也是,明明和王体乾平起平坐,刚才在宫门口他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要换了我早一拳打过去了!”洛慜一想起刚才,此刻仍觉怨懑不平。

刘端摆摆手,“你这脾气要搁宫里,都没出手的机会就连骨头都不剩了。”

“嘿,偏到我这里,你这张利嘴才肯现原形吗?”洛慜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架势,“对王体乾怎么也不嘴上讨个便宜?”

“兄弟知我,”刘端服软憨笑,“从来欺软怕硬,专挑软柿子捏。”

“去!”洛慜最讨厌他这副无赖泼皮样,明明文质彬彬、书生意气,偏偏嬉皮笑脸、玩世不恭,“你呀也该好好想想,王体乾小你一辈入宫,魏忠贤小你几辈入宫,人家前呼后拥,你呢?连个肯护送你回司礼监的人都找不到。”

“我无权无财无势,跟了我半分好处都没有。”刘端像是换了个人,三两句就要逗洛慜一逗,“怎么,你想让我变成他们那样?那你还肯认我这个兄弟?”

“兄弟嘛!就是甭管变成啥样,都得认!就算变成魏忠贤、王体乾那样儿,能提拔我,我也一定认!”洛慜神色严肃,郑重其事。

“得了吧你!”刘端反手一推,可是洛慜竟纹丝不动,“到时候你一拳就该打我脸上了!我可不想挨你洛大侍卫的揍。”

“不过,你今儿在御前真是胆子大,当面就驳了皇上的提议。还是刮目相看的啊!”洛慜话题转得又快又生硬。

刘端微微一笑,“要是没有你家王爷,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啊?王爷不也是听了你说的,才......”

“你呀,真是一点不解你家王爷心思。往后记得,信王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多猜别多想,反正你也想不通。”刘端有意回避话题。

“别介,给小弟我指条明路啊!”

刘端领着洛慜拐进了条胡同,“这人少,我就给你说道说道。”

“洗耳恭听。”

“叶向高是三朝元老,前内阁首辅大臣,结果被锦衣卫无端抓进京,一路上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这事儿大不大?”

“大!”

“两年前,辽东兵败,熊廷弼被东林弹劾问罪,最后传首九边;一年前,杨涟、**星六个东林人却因为牵涉辽东贪墨案,被指收受熊廷弼重金贿赂,而下了锦衣卫诏狱,至今生死未卜,这事儿查清了吗?”

洛慜犹豫片刻,“没有。”

“明年就是三年一度的京察,这一年来魏忠贤拉拢了多少浙党齐党旧人,打压了多少东林人,又封了多少言官的嘴,大概就等着京察大展拳脚。抓叶向高也只不过是这一系列动作的一环罢了,可谁想......弄巧成拙,出来这么个大意外。叶老在东林也能算得上一呼百应的人物,与杨涟等又是袍泽故友,他不进京则已,一进京必然......”刘端言犹未尽,“懂了吗?”

“怎么从你的话里听出来,叶老好似是自己要挨这顿折磨,能名正言顺地上京给东林讨要个说法?”洛慜实在觉得匪夷所思。

刘端立刻就否决了洛慜的误解,“叶大人毕竟年岁在那儿,还不至于用苦......”话到嘴边,他忽然收住。洛慜这随意一嘴竟捅开了另一层,“苦肉计?”

“是吧?”

刘端仔细回忆连日来南边成堆的奏疏,众口一词,全是弹劾魏忠贤假传圣旨,羞辱辅臣,栽赃忠良。同样的路程,加急文书都来了四五拨,可押人的囚车居然昨天才刚刚进京,若非孙承宗心急火燎地想替叶向高申冤,换了别个恐怕又得拖上三五日......这样的大张旗鼓,向来是东林他们的拿手好戏,然而风险也冒得太大。“可......握着鞭子的是许显纯,他要动起手来可没轻没重,很有可能没进京师,戏就没了。这样平白地搭进一条命去......不至于吧。”

洛慜也摇了摇头,又问:“不过你刚才说的......和王爷有什么关系?”

刘端被眼前的傻兄弟气得有些无奈,“合着皇上刚才说的,让叶老住进王府,你愿意啊?”

洛慜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肯啊。你和孙大人把他说得那么惨,谁还没恻隐之心呢?王府那么大,多他一个也不多啊。”

刘端绝望地感叹道,“幸亏你跟了个心思缜密的王爷,你真是白比他长十年。叶向高可怜归可怜,但你可曾听孙大人有一丝想把叶大人往自己家里引的意思吗?这趟浑水,能不掺合就别掺合。”

说话间,两人穿出胡同,重新拐入大街。

“听你说的,好像孙承宗也不怎么仗义啊?可我刚才真真切切看见他抹泪来着。”洛慜极力回忆御前自己所见的细节,“他也是个堂堂七尺男儿,无须这般矫情。”

“孙大人的眼泪出自真心不假,我昨天看叶老的样子也是......百感交集。”刘端怅然慨叹,“这么说吧,朝里的事儿分不了对错,辨不清是非,一人之生死,一党之兴衰,天子翻覆之间而已。”

话题忽然变得有些沉重,洛慜此刻并不明白刘端的深意,只能腾出手拍拍兄弟,无论如何,总有他在。

刘端心领神会,足慰平生,之前的阴郁之色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看这几日哪天得空上我家,聚他一聚。”

“好呀,叶儿那丫头早嚷嚷着要去你家饱餐一顿。”

“叶儿?”刘端眼神变得更加温柔,“这大半个月她估计在府里憋坏了吧?”

“可不是吗!找了我好几次,就想去你那儿!”

刘端扬眉一笑,转而又道:“只有她想,你就不想?”

“想!想!想!特别想!尤其想!思念成疾!”洛慜笑嘻嘻地问道:“什么时候?要不就明天?”

“那怎么成?”刘端断然否决,“总得给沫儿些时间准备准备。你不掌厨,不知庖厨之难。”

“是、是、是!”洛慜此刻心花怒放,一个劲儿地只顾点头。

刘端看自己兄弟傻乐的样子甚是可爱,“这样吧,三天之后,你和叶儿一同来,赏个晚秋月?”

“好、好、好!”洛大侍卫此刻兴奋地像个得了丰厚奖赏的小娃娃,“有段日子没尝到沫儿姑娘的好手艺了!”

刘端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唉,终究想的不是愚兄呀!”

“也想,也想。”洛慜十分敷衍地安慰了下刘端,脑子里全是三天后和沫儿见面的场景。以致于牵着马自顾往前走,连到了目的地都没有察觉。

“去哪呀你!”刘端一把拉住洛慜,指着高墙大院,说:“到了!”

回过神的洛慜憨憨一笑,利落地卸下两筐文书,准备和刘端一起抬进司礼监。

“你就放外边吧,我自己拿进去。”刘端马上制止,他可不想因为洛慜的好心反而给自己和信王带来无妄之灾。

“你行吗?”洛慜并不放心。

刘端催着他走,“回去吧。”一直等到洛慜拍马离开,没了踪影,他才开始行动。逞强说来轻松威武,可真动起手来,费时费力。又不能让奏疏撒了一地,又不能搬完一筐再来搬第二筐。可怜的刘端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负隅前行。

这种时候就特别羡慕前呼后拥,一呼百应的风光人物了。司礼监第二把手托着两大筐重物,从正门大院穿行而过,所见者有驻足观望,有视而不见,有退避三舍,唯无一出手相助。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王体乾这样愚弄刘端,同是司礼监秉笔,一个过得像一品大员,一个却落得微末小吏,刘端的一味忍让只换来王体乾的变本加厉,旁人看在眼里,连受害者自己都不为自己争气,谁又能帮上什么呢?更何况,司礼监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衙门”,从来只有锦上添花,哪里见过雪中送炭?

费了刘端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重任”转移完毕,他拿起奏疏,想抄录皇帝的御笔朱批,可不出所料,天启只查阅了十来本,就再没往下翻。他无奈地看向自己书桌案头,那几叠堆得山一样高的东西,兴致寡然。送不送呢?他又犯了难。也不知蹲着发了多久的呆,再站起来时,腰不吃劲,腿脚发麻,一不留神向后倒去,摔了个四脚朝天。刘端泄愤似的将手里的奏疏狠狠扔在地上,翻身站起,什么都没收拾就出房锁门,破天荒地中午就回家吃饭。

通政司的邸报未出,皇帝准备御审叶向高的消息就已经传遍朝野。科道官们人人精神振奋,觉得中兴有望,三五结伴成群,纷纷赶往刑部,争先想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受尽凌辱虐待的元老叶阁老。

然而这份衷心无处可表——孙承宗一从宫里回来就下了严令,要见叶向高者,或奉天子圣旨,或执刑部尚书令牌,余者一概轰出牢去,若敢有违,按私放重囚犯论处。群情激昂的言官们费尽唇舌也撬不开刑部的严防死守,只能悻悻离去;更有人因此扬言要弹劾孙承宗,包庇许显纯,残害忠良。孙承宗听了底下人来报,哭笑不得,只是再三嘱咐不许放人进去,但也不许伤人分毫。

第二天一早,王体乾带着圣旨,风风火火驾临信王府。往常他很少会来王府,一则因为刘端的关系更近,二则因为王府尤其是信王府里的油水分毫讨不到。少年王爷的一视同仁、秉公持正在他们的眼里就是不近人情,恃宠生傲。然而司礼监小厮回报,刘端受伤在家,行动不便,这几日里外都只能靠王公公多多担待。

因为来得匆忙,王府内香案、烛台都没准备齐全。信王闻讯,匆匆披衣而出,在院中迎接圣旨。

王体乾扯着嗓子,拖着调子,尤为铿锵洪亮,几乎大半个王府里的仆役都能听见这尖锐刺耳的声音。

离他最近的朱由检可遭了殃,睡意本未消尽,可在这声声重击里搅得自己整个脑壳嗡嗡作响,大约只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其他啥都不清楚。以致待王体乾宣旨完毕,还是洛慜在后面提醒,方才领旨谢恩。

“信王身体尚未痊愈呀!”王体乾奉上圣旨后,小心翼翼扶起朱由检。

“多劳王公公挂心。若是皇上问起,请公公代小王转达,已然康健,以免皇上忧心。”信王稍作停顿,又道:“还要多谢皇后所赐糖丸,令小王昨日食欲大增,吃多了,病好得也快些。”

“一定一定。”王体乾应得颇是敷衍,双眼在围观的王府仆从中到处游移。

信王见他宣旨完毕并未立即离开,又陪着站了会。

洛慜心疼自家王爷,也记得昨日自家兄弟受的窝囊气,有些不耐烦,开口问道:“王公公还有皇上口谕?”

王体乾沉吟片刻,摸着自己的肚子,难为情地说道:“腹中饥肠难耐,不知可否讨碗水喝?”

洛慜听罢刚要发作,却被信王阻止,“小王失礼了。请王公公稍坐片刻。”信王亲自引领王体乾进入中厅,又吩咐洛慜给“贵宾”准备早点。

洛慜不好违逆王爷的命令,可当他走到膳房却傻了眼。除了叶儿领着两个洗碗婢女,其他人一概不见。“人呢?”

“长史大人许诺她们回家探亲,昨晚就走了。”叶儿解释道。

“唉,真是......”洛慜掏出自己的钱袋,交给叶儿,“你赶紧上街去买点。”

叶儿规矩地推了回去,“这么早,没处买。”

洛慜又急又气,看了看呆呆站着的三个人,“你们谁会做?”

两个洗碗婢指了指身前的叶儿,叶儿指了指自己,“我。”

“那你......”洛慜刚想数落,又觉得浪费时间,“赶紧的,别磨蹭,有多快做多快,送到前面来。”话音未落,人就嗖一声蹿了出去。

两个婢女怕出差错,推脱自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躲躲闪闪逃了出去。

叶儿本就没指望她俩能帮上忙,只是想不到会扔下自己落荒而跑。她随意选了几样食材,利落行动起来。

中厅里的王体乾拉着信王有一搭没一搭扯闲篇,一会儿问问身体,一会儿问问学业,美其名曰皇上关心,实则在等自己的便宜早膳。

信王一一耐心作答,温良恭谦,说得言简意赅,问什么答什么,绝不拉扯开去。

王体乾已经喝了两三杯茶,实在找不出话题,忽而想起昨日皇后所赠之物,又问:“不知信王昨日吃了皇后娘娘的糖丸,胃口可曾好些了?”

信王顿了片刻,答道:“好多了。”

“哎呀,皇后娘娘就是心灵手巧。”王体乾玩笑道:“王爷不知,昨日诸位离开之后,皇上仍执意向皇后讨要那糖丸,说是要与自己兄弟同甘共苦。”

“那糖丸......其实不甜。”

“哦?那是何味道?”

“辣的。适合口味寡淡之人。”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怪不得皇后娘娘怎么都不肯给皇上尝尝呢!”整个中厅就听见王体乾一个人嘹亮高亢的笑声。

忽然之间,一股馨甜之味由远及近。叶儿端着刚出锅的早点走进厅来,见完礼后将食物送到王体乾桌边,慢慢揭开碗盖,米糕的清甜佐着猪油的芬芳一下子温暖了秋凉清晨,在场所有人立刻都觉得自己饥肠辘辘,恨不能直接抢了来吃。连信王都挺直身子,抻长脖子,想要一探究竟。

叶儿摆放完毕,一言不发,默默退了出去。

洛慜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难以置信,这小丫头平日送给自己的小点心虽然也算可口,但绝没有如此让人垂涎欲滴。他尴尬而小心地伸手捂肚子,尽量不让肚子发出抗议。

王体乾又惊又喜,难掩兴奋,拱手作礼,“王爷,小臣就不客气啦!”

信王只能抬手恭请,难不成真和他抢吗?

得到允准,王体乾迫不及待拿起一块最大的,一口咬下一半,猪油顺着嘴角就流了下来,可感觉不到半分的肥腻,入口即化,软糯的米糕夹着油水别提有多令人满足。最让他称绝的是,细品之中居然还嵌着小颗的核桃仁,轻轻咬碎,又是另一阵新的味道溢满嘴中。王体乾嚼着嚼着,不自觉闭眼享受。没一会儿,一块米糕已经下肚。

白白的米糕冒着缕缕热气,阵阵香味又止不住地冲鼻而来。信王生生看饿了,起身走到王体乾边上,问道:“好吃吗?”

王体乾刚咬了一口,嘴里全是猪油,说不出话,只是“嗯嗯嗯”的应着。

信王眼馋地看了看米糕,又看了看吃得旁若无人的公公,默默吞咽下口水,尴尬地回去落座。

“公公吃好了吗?可还要添茶?”洛慜忍无可忍,没好气地开口问。

王体乾连连点头,嘴巴终于腾出空来,“哎呀,失礼了。”他一手抹抹嘴上的油水,一手竖起大拇指,“真不愧是王府的厨子!王爷有口福啊!”

信王有苦说不出,自己从来不知道府里有这般手艺的人在,抿嘴陪笑。

“王爷也吃上一口?”

“公公请用。”信王违心拒绝。

“小臣也不好再耽误时辰了,还要去几个地方宣旨呢!”王体乾慢慢站起身,恋恋不舍地往碗里瞟剩下的几个白米糕。

“公公若是喜欢,带上走便是。”信王一眼就看穿他心思。

王体乾一把将米糕掏入怀中,嘴里不停道谢。

送走这个来得莫名其妙,走也莫名其妙的人后,洛慜上前询问信王:“王爷,还睡吗?”他可是把刚才的旨意听得清清楚楚,不免心起担忧。

“不睡了,不睡了。”信王看了眼手里的圣旨,“你让厨房再做一道那个......那个什么东西,送到书房来。”没走几步,又折回来吩咐,“多做几道吧,你们都尝尝。”

众人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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