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天启帝的一时兴起却把自己弟弟吓得够呛。信王费尽心思只想远离此事,没想到刚刚病愈,只是进个宫,谢个恩,居然要领一个人回去?叶向高和东林这个“烫手山芋”他实在不想碰触,然而开口拒绝皇帝哥哥,他又于心不忍。应付如此两难境地,对于稚嫩的信王朱由检来说的确是束手无策了。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开始头疼,阳光照得身体火辣辣地发烫,手心止不住地冒冷汗,冰凉冰凉。他脑袋里唯一闪过的念头是——装晕!幸而,在那之前,他一眼扫过众人,正巧发现刘端正看着自己。

其实刘端看的是信王身后的洛慜。他也被皇帝的提议深深震撼。天启帝鬼主意多,冷不丁冒出来的想法总让人又惊又喜。把叶向高移到王府,就目前而言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只是——如果说信王是在场所有人第一个反对的,他刘端就是第二个——毕竟他在另一个谎言里和魏忠贤是同一个阵营的。刘端察觉出全身僵硬的信王,也看出那无助眼神里的些微委屈。他又看了眼孙承宗,深知次辅大人有苦难言,今天早上又被王体乾硬生生拦了几次,不许他“惊扰圣梦”,正窝着一肚子火,刚才言语措辞难免失了分寸,他若此时开口应承下,那当真是没了转圜余地。刘端把心一横,鼓足半生勇气,开口反驳皇帝的提议:“皇上,叶大人耄耋之龄,南北迢迢之行已让他身心俱疲,京城之扰又让他半生英名尽丧。皇上宽厚仁德,想请叶大人搬离大牢,可在不明前因的百姓看来,这是朝廷薄待功臣又敷衍了事的做法。”

孙承宗原本真想赞成皇帝的提议,自昨日见了叶向高,他整宿辗转难眠,三朝元老却遍体鳞伤,苍苍白发竟斑斑血痕。他恨不能将叶向高背进紫禁城,让皇上亲眼看看锦衣卫造的恶,魏忠贤做的孽。只是如此一来,既辱没了皇帝,更辱没了叶向高。他又仔细权衡了皇帝和刘端的说法,想来皇帝一定只是脱口而出,并无全盘计划,于是附议刘端,认为还是宜静不宜动。

天启倒并未因自己的提议被驳而显得多么生气——对比刚登基那会儿,持重老臣们动辄慷慨陈词、唾沫横飞,孙承宗和刘端的表现实在温和含蓄——他仍在犹豫之中,毕竟与叶向高也有师生情谊,就这么放在刑部大牢总是有点说不过去。可再一想,这些年和股肱之臣打交道的失败经验,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个“坏毛病”,凡事没有个名正言顺的说法,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随随便便就糊弄过去。自己好心想对人好点,可那人还不领情,这样的尴尬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万一到时候叶向高赖在刑部不肯出来,反而把局面弄得更难堪......想着想着,不由眉头紧锁,长长叹出一口气。

“皇上,”久久没作声的信王此时也开口了,瞬间就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这竟让少年王爷显得有些局促感,他轻咳一声,说道:“如今要紧的不是查究谁的过错,而是叶大人的身体。既然孙大人与刘端都已亲眼见过叶大人,也最清楚叶大人的状况。臣弟以为他二人所言定是大大为叶大人所虑。更何况叶老既已身在京师,来日方长,大可等他身体好转,一切再审不迟。叶老他们向来最重名节,无端端押送入京,又无端端移送出狱,如此混淆不清,恐怕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那得在牢里待多久?刑部怎么看也不是个养身体的地方吧。”

孙承宗上前一步,又道:“回皇上,昨日臣已问过大夫,叶老的情形静养上四五日,即可进宫面圣。”

“这样啊......”

信王附到天启耳边,轻声说道:“皇上,这四五日的光景正好能陪陪皇后娘娘。毕竟,此事开审又不知会耗上多少时间。”

天启颇为认同地用力点头,“对、对、对,五弟说得有理。那就五日之后,请叶向高入宫。”

“不知皇上属意何人主理此事?”王体乾迫不及待地问道。

天启下意识地看了看信王,见自己弟弟面色仍显苍白,“太和门前,朕,自己审。”

因为御审的事又一直都没下明旨,内阁诸大臣都以为那日皇帝怒气冲天地离开奉天殿,此事已然被作罢。此刻的孙承宗,像是拨开云雾见青天,屈膝跪地,连连叩首,难掩言语之间激动的情绪,“吾皇圣明!”

刘端见状,赶紧也跪了下去。

“哎,老师、老师,这是做什么,”天启马上俯身请孙承宗起来,“起来......平身平身。”

王体乾刚才还在庆幸这几个人居然主动拖延叶向高面圣的时间,却没想到自己一问竟问出个惊雷,冷汗涔涔。

孙承宗奏事完毕,先行拜别天启离开。

王体乾则领着刘端去乾清宫里,将这几日积压在御桌上的奏疏都“还回”司礼监。王体乾一路冷言冷语嘲讽着刘端刚才“吃里扒外”的表现,刘端一如往常,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天启本还想多留自己弟弟一会儿,可以一家三口共进午膳,被信王婉言谢绝。做哥哥的又细心交代几句,然后才回坤宁宫去看皇后。

时近午时,信王早已饥肠辘辘,却不敢多留宫里,家人虽好,可谁知道会不会又生出变故,还是尽早离开为妙。他与洛慜,一主一仆快步往宫门赶去。

“信王。”没走几步,才刚出乾清门,可怜的信王又被叫住了。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去,廊柱后走出一位他此刻实在不想见到的人的身影。

“恭候多时。”孙承宗没有马上出宫,等在宫门外,等着信王出来。

“孙大人。”信王依礼行仪,然后想着马上走。还没来得及跨出一步,孙承宗立刻拦到身前,“孙大人,有事儿?”

“方才多谢信王。”孙承宗恭敬躬身行礼致谢。

“孙大人言重了,小王只是据实而述。”说着绕开孙承宗,继续往前走。

孙承宗见拦不住信王,只能匆匆跟上,“叶大人致仕离京仿似是昨日之事,却不想今日这般落魄回京。”

“小王也没想到。”信王随意敷衍了句。

“叶大人身陷囹圄,心系朝局。见我的第一句话便问皇上如何。”

“孙大人看皇上如何,如实回他便是。”信王猜测着,孙承宗半路拦截,是想拉自己去刑部看一看叶向高。

“叶大人也问起王爷,我回说信王告病半月有余,不许探望,实不知情。”孙承宗稍停片刻,又说:“如今看来,信王的病好得差不多了。”

“孙大人......”洛慜听着孙承宗口气颇有讽怨,刚想开口帮自家王爷申辩,却被制止。信王转身面向孙承宗,堆起微笑,“多劳孙大人这般关心小王的身体。隔三差五还派人来王府查看情况。”

“下臣从未派人妄探王府之事。”信王的“指责”令孙承宗颇为意外。

“那便是我与孙大人有缘,人和事儿都赶在了一起。”

“信王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也舔着这张老脸,再请王爷帮一个小忙。”孙承宗并没有多想信王的语中嘲讽,索性直接敞明了说。

信王皱了皱眉,显然自己的意思被完全误解,“请说。”

“叶老面圣之后,不知可否暂居王府休整?”

“不行。”信王断然拒绝。

孙承宗没想到他答得如此干脆,情绪一下就上来了,“王爷若是能亲自去牢里看一眼叶老......”

“五天之后不就能见了吗?不急于一时。”

“王爷,您的一句话顶上我们百句千句。魏忠贤恃宠专权,公然目无法纪,此次居然还敢假传圣旨.......”

听孙承宗越说越大声,信王厉声打断,“孙大人,此事尚未审结,切莫胡乱给人定罪。你我所知,不过片面之词,还是看五日后叶老面圣的结果吧。”他挺直身板,端起王爷架子,“孙大人,与其费心小王的府邸,还是好好计划怎么过这五天,怎么把叶大人平安无事地送到宫里吧。”

孙承宗尤似醍醐灌顶,方才怨忿之气全消,接连点头称是。

三人来到宫城大门口,“信王多多保重身体,五日之后再见。”说罢,孙承宗匆匆拜别主仆二人,策马离开。

信王被刚才一惊一吓一扰,搅得头晕目眩,孙承宗又缠着自己说了一路,片刻歇息不得。这下可算是送走了,他也瞬间卸下担子,走出宫门那一刻真觉得外边新鲜而活泛。

“王爷,回吗?”洛慜看信王站在原地不动,以为他改主意了。

“回,马上回。我快饿死了。”信王提起肥大的衣袖,快步朝自己的车驾走去。

两人没走多远,却听见身后有车轱辘碾过的大动静。他们回头看时,正见三四个小黄门吃力地推着一辆木板车,上头装着满满两大筐文书,后边跟着王体乾和刘端。

“行了,就送到这儿吧。”王体乾叫停小黄门,笑着对刘端说:“前几日净忙着照顾皇上,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堆了好几天的奏疏,就烦劳刘公公顺便给带回去吧。”

刘端看几个小黄门一溜烟窜到王体乾身后,这个押送的任务非自己一人莫属,“王公公,怎么着您也得派人护送,我一个人怎么拿得了。”

“哟,刘公公,您这是说我刁难您哪!”王体乾特意提高了嗓门,引来值守侍卫眼神关注。

“不,不,我是怕这些奏疏半路出了岔子,你我都不好交代。”

“皇上只交代了我把东西让你带回司礼监,又没交代我派人护送回司礼监。我也是按旨意办事儿。”

“那刘端斗胆恳请王公公,派人护送,以策万全。”

“我不。”王体乾诡笑一声,“刘公公神通广大,交游广结,找人护送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哪还用得着我呀?”王体乾用力一甩拂尘,带走所有小黄门。

众侍卫听得真真切切,又确实职责在身,只能置若罔闻。

信王和洛慜离得远,虽没听清,但看王体乾领着一群人离开,也能明白是在有意刁难。“你去,帮帮他吧。”信王看自己的侍卫长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着实不忍。

“可是王爷您......”

“我就直接回了,不会有什么事。你去吧。”信王上了自己的车驾,催促着洛慜过去。

于是洛慜牵上自己的马,向刘端走去。他从身后猛地一拍自己好友,“干嘛呢?”

刘端正专心于研究怎么推动这死沉的木板车,这一记把他吓得不轻,看清来人是洛慜,他居然双手紧紧捂着胸口,像个受了惊的小姑娘,“唉哟,你干嘛呢?”

“吓着你啦?”洛慜见状,立刻上前帮他捋顺了气,“不怕,不怕,我帮你来着。”

刘端看着信王车驾离开的背影,问道:“怎么不和信王一起走?”

“信王让我来帮你。”

“唉,我还以为是你主动要求的呢!”

“美的吧你!”说话间,洛慜已经将两大筐奏疏全部转移到自己的马鞍上,“走吧。”

刘端甚为赏识竖起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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