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翌日一早,洛慜就出府办事去了。大约过了一两个时辰的功夫,信王也从自己的卧室里走出来,却直奔庖厨间去。他今日穿得尤为素净庄重,一方唐巾在上,更显出几分文人风雅之采,好似一位意气书生,翩翩而行。

尊贵的信王一路行,府中各人一路拜,以至于影儿都没见着,厨房里的人都已经停下手里的活,跪在了门口,恭迎尊驾。他们大多以为王爷就是路过,可好多人都没正眼瞧见过自己的这位大主人,这才纷纷跑出来,想一睹神采。哪知道,信王居然就在厨房院口前停下了脚步,他原本想自己进去找人,可十几个人早把口子堵得严严实实,现在他们更是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就怕冲撞贵颜,冒犯王爷。害得信王想进去也找不到能放下脚的地方。

“都起来吧。”信王左顾右盼地张望。

“敢问王爷在找什么?”

“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叫叶儿的小丫头?”信王的问话就像在跟邻居打听人,一点儿都没有主人的样子。毕竟,王府落成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到这个地方。

“有,在里头干活呢。”为首的胖厨子吩咐身边的手下,“去,把那丫头叫来。”

“不必,我自己找她。”

“小人给王爷领路——”胖厨子见信王亲自要进来,赶紧殷勤地驱赶两旁的人,让出一条宽阔道来,“起开起开——”

“各自去忙吧。”虽然身在自己的府里,可信王一点儿都不喜欢前呼后拥被围挤在中间的滋味。

“散开、散开——”另一个男厨子颐指气使地赶走厨娘们。

可他们几个大男人还真没和叶儿打过照面,现在把女人全赶开,也就不知道领着王爷去哪儿找人。

“你们也去忙吧。”几个厨子挨得信王很近,身上那股腥臭味熏得他很不舒服。他快走几步,找了个中年厨娘,让她带路。

妇人领着信王来到膳间后头的角落里,叶儿和其他三四个小丫头正蹲在地上,手里忙着洗涮的活。妇人刚想开口唤叶儿过来,却被信王阻止。他想给叶儿个惊喜。于是轻手轻脚,悄悄地,一点儿一点儿地朝那群女孩儿靠近。她们正在谈天说地,丝毫没有注意身后的事情。

信王终于来到叶儿背后,却见她冻得通红的双手依然在毫无热气的冷水里擦洗碗碟。从指尖儿到手腕,呈现出一片冻僵了之后的紫色瘀红,他曾经也见过这种病态的红色,他觉得再下去可能这双手就此废了。“别洗了——”信王于心难忍,忽然开口。

这一声把在场所有的小姑娘都吓得不轻,她们这才发觉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而且还是这座王府的尊贵主人。四五个人立马起身叩拜,以免被治失仪不敬之罪。叶儿也在其中,尽管她早就感觉到后头有人,可这份灵敏一点儿都不能在这种地方显露出来。

“别洗了——”信王又说了一次,没理会别的女孩儿,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叶儿拉起。

“啊?”叶儿的一只手被紧紧攥住,又起得太猛,差点就要倒在信王的怀里。等到站稳后,她一脸惊诧地看着信王,不知道眼前的王爷又要给自己出什么“难题”——早饭不是刚刚吃完嘛!

“别洗了——”信王握着叶儿冰凉的小手,那股寒意竟刺入心中。一时之间,冻得他好像已经不会说别的话。

“我......奴婢没在洗了呀。”因为信王曾经告诉过叶儿,没有别人在的时候,不许她自称奴婢、贱婢。她说顺了嘴,差点没改过来,“王爷找奴婢......有什么事儿吗?”叶儿正在努力挣脱信王发烫的双手,烫得她手背都快有灼烧的刺痛感。

朱由检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完全失去了王爷应有的仪态,平日里那副高高在上的冷漠轻蔑荡然无存。他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一见那双冻僵了的手竟然没了理智。朱由检立刻松开叶儿的手,又向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你去屋里换身衣服,随我出府一趟。”

叶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懵懵懂懂地问道:“换衣服?”

“嗯,这穿着......不合适。”信王指着衣服上花花绿绿的纹饰,“换身素雅清丽的。”

这话听得其他几位丫头忍俊不禁,这身穿着打扮是王府里低等丫头统一样式,哪还有王爷所说的素雅清丽,又不是谁家府里头的千金小姐,穿的干干净净还怎么干活?

叶儿也听见身后的笑声,大家平起平坐,不能出言阻止,只能请信王借一步说话。“王爷想带着叶儿出府转转,这份好意叶儿心领了。可叶儿手上还有活没做完,走不了啊。”

“都什么节骨眼儿了,本王又不是带你出去玩,有正事儿要办!”

“正事儿?”叶儿心头一喜,又问:“洛护卫呢?”

“去帮国丈了。”

“那王爷怎么不找长史呢?”

信王有些不耐烦,心想自己特意过来“邀请”,却被人问东问西,“你去是不去?”

“去!去!去!”叶儿连应三句,就怕信王临时反悔。

信王催促道:“赶紧换衣服。”

“不是,王爷,要去哪儿呀?还得换身打扮?”

信王听她又问,不乐意地立马掉头走人。

叶儿见势不对,赶紧追上去,“换!换!换!王爷,我换!”

“地方在哪儿,本王随你过去,省的你又要拖沓。”

叶儿第一次发现这位少年王爷还是个急脾气,可自己哪有符合他要求的衣服,低级使唤丫头穿的不都是一副样子。无奈之下,她只能向其他人求助,“你们有没有王爷说的那样子的衣裙呀?”

“我有我有,白色的,就是一点点发黄,行吗?”其中一位小姑娘很热心,立刻给出了反应。

“王爷,行吗?”叶儿再转身等信王的同意。

“一件衣裙还要借别人穿的?”信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实在是......没有......”虽然穷是事实,大伙也都半斤八两,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自己穷得连件像样的衣裙也拿不出手,叶儿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还换吗......”

就在信王思考对策的时候,长史也找过来了。他去书房没看见信王,问了护卫才知道王爷竟然跑到膳食间来。这成何体统?“王爷,王爷您来此作甚?”长史简单行礼之后,只想赶紧推着他离开。可人不仅没推动,还被信王一把抓牢,像是来了救兵。

“长史来得正好!长史可知道街市上有专门供女子穿戴的衣料铺子吗?”

“有,各处都有,还有成衣铺子。王爷要做什么?”

“长史身上有多少银子?”信王一眼就瞄见他腰间挂着的钱袋。

“不多吧......”

长史边说边准备取下钱袋来看,哪知信王二话不说一把夺过,“长史莫怪,待本王回府一并奉还。”说罢,拉起叶儿就跑。

“哎——”等老长史反应过来,这两个小家伙早就不见了身影。

这一幕在规矩森严的王府里实在太少见,围观之人个个都看傻了眼。盛传信王朱由检对王府的老长史是言听计从,就像傀儡似的;但如今看来,似乎王爷才是那个技高一筹之人。不过,那个被王爷强行拽走的女娃娃是谁?她要是有胆子再回来,长史能饶得了她?自求多福吧——

朱由检拉着叶儿不知道跑了多久,拐进拐出多少个胡同,直到他跑得两腿发软才终于停下。信王喘着粗气,小心查看后头有没有人追上来。

“王爷、王爷——看什么呢?”叶儿学着信王的样子,探出脑袋观察,可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明白。

“有没有......人......在、在追......咱们?”信王跑得太急,气都喘不匀。

“府里头都没人追啊!王爷,咱是从您自个儿的府邸出来的,为什么您一副做了贼的样子?”叶儿甚是不解,这一路疾跑所为何事。

“没......没人吗?”信王又看了会儿,才转回身,倚着墙努力调整自己起伏很大的状态。他见眼前的叶儿居然一如往常,十分好奇,“怎......怎么......你、一点儿......一点事儿都没有......没有呢?”

叶儿咧嘴直笑,揶揄道:“平日里,我肩扛手提可不是白干的;比不了王爷千金贵体。”

“你笑话我?”信王深感自己失了颜面,强行逼迫自己尽快平静下来,“还说我像个、像个贼?长史和洛慜不在这儿,你就、你就这么......对我这个王爷?”

“王爷莫要怪罪,叶儿一时嘴快。”她赶紧示好,上前去扶。

“一时嘴快,说了实话?”信王满肚子牢骚,“你也不想想,本王这副狼狈的样子,是为了谁!”

“叶儿知错,叶儿知错。”她轻轻抚拍信王的背,“咱们之后去哪儿?”

“给你换身衣服去呀。”

叶儿没想到信王竟然这么执着,“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啊?”

信王仍然没有正面回答,等他调匀气息,二人转出胡同,没走一多会儿,就看见一家成衣铺子。

向来一贫如洗的叶儿从未有过这等待遇。一进铺子,就被琳琅满目、花式各异的精致衣裙迷得晕头转向。就像徜徉在缤纷多彩的花田,年轻姑娘抑制不住的欢欣喜爱。

可扫兴的信王一进去就问店家要素雅衣裙,根本没给叶儿挑选的机会。尽管有些失望,但当叶儿触碰到送出来的衣裙,立刻爱不释手。那柔软细腻的手感简直比水磨豆腐还要舒服——叶儿此刻完全沉浸在美妙绝伦的触感之中,实在想不出其他更精准的比较物来;水磨白玉豆腐和眼前的素白衣裙比起来,甚至稍逊一筹。

信王看叶儿心满意足的样子,当下就让她换上。

一身雅静素白的叶儿从后面款步而出,原本梳在两旁的鬟髻也散了下来,青丝如瀑、粉黛娇容,眼眉浅颦、朱颜微赧,宛若天宫仙子遗落凡尘,初涉人世。如此绝俗超脱之貌大出朱由检的意料,他双眼直勾勾看着叶儿,心随影动,砰砰直跳。及至叶儿走到他眼前,仍没有回过神。

“王爷?”叶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哦——走吧。”信王匆匆掉头就走,不敢再看叶儿,生怕又被她笑话自己。

叶儿抱起旧衣服,追上去,“王爷等等我——”

“一会儿要办正事儿,还拿着这些作甚?”

无奈之下,叶儿只能把它们抛弃在路旁,一步三回头地做着道别。

“别看了,回头本王让长史比对着你身上的样子,多做几套给你。”

叶儿又不好拒绝,只能苦笑一下。这一身白衣虽然舒服得很,可做完事情干完活,清洗的过程也愁煞人啊——

信王带着叶儿直奔正阳门方向去。叶儿心中暗喜,以为自己能够第一时间接触到至关重要的线索。可眼睁睁过了正阳门,信王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然一个劲儿往前走。叶儿再也耐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紧走几步跟上,“王爷,这究竟要去哪里?”

“丧礼。”

“丧礼?”这回答着实让叶儿大吃一惊。如此要紧的节骨眼儿上,信王已然忙得不可开交,竟特意抽空微服而出,就为了去一处丧礼?她在府里这么些日子,从没听说信王在民间结交过任何挚友,究竟是什么人能使大明最受宠的王爷如此纡尊降贵,郑重其事。

“怎么这副模样?”信王转头见身旁的叶儿一脸意外,“你是从没去过还是听都没听过?”

“叶儿从没去过什么丧礼。哪有人闲着去这样的地方,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听着就晦气。”作为一名常年奔行于夜间的杀手,她的这番话尤为真切。

“不能这么说,死者为大。这话让他们家里人听见,大为不敬。再者,此人死于非命,哪来的晦不晦气,可恨的是那个凶手!”信王特别认真。

叶儿一边虚心听教,一边回忆这几日信王查阅经手过涉及人命的案子。

“到了,前面就是。”信王放缓脚步,稍整衣冠,并嘱咐叶儿,“不可失礼于人。”

“是。”叶儿郑重以对,整理自己的装束,打醒十二分精神,心里默记长史忠告,绝不能丢了王府和王爷的一点儿威仪。

两人结伴将入的并不是什么高府大院,而是外城最寻常的一处民居。正门连王府中一处小别院都比不上,可今日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两人越走越近,哭声也越来越清晰,夹杂着老人与小孩儿,男人与女人。

“二位留步,敢问与我家二叔是何交情?”

信王和叶儿刚走进去,就被守在一旁的一位二十几岁的青年男子给拦下。

叶儿正欲隆重介绍,却被信王抢先一步,“孙承宗孙尚书差我等前来吊唁。”他说得极为谦逊,可他身后的叶儿十分不解。

“孙大人有心了——”青年听罢尤为感动,鞠躬礼拜“上官”,“不知公子尊姓?”

朱由检停了停,说道:“大家都称我为——言公子。”

叶儿听得更是心头一紧,这称呼是当初汪文言江湖朋友们对他的尊称。据说无论遇上什么麻烦,只要喊出这三个字,再加上一枚青玉令,天大的难事也都会有人现身相助。可......眼前的信王是如何获知?汪文言名动两京的时候,他只是一位困在深宫里郁郁寡欢的小皇子罢了。

“言公子,请随小可而来。”

青年一直将两人引入正堂,来到一位妇人身边。“二婶,”他先走过去,俯身相告,“孙大人派言公子前来看望二叔。”

几日不见,妇人苍老了许多。脸上没有一丝光彩,泪痕满布,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好几道明显的印子生生将她本就黯淡的脸庞划得四分五裂。她的双眼哭得又红又肿,再听这话更是激动地不能自持,“在哪儿——在哪儿——”她紧紧攥住自己侄子的手,想借力起身拜见。

信王赶紧上前搀扶,细声问候:“夫人节哀。在下来晚了,请夫人见谅。”

“你......你就是言、言公子?”妇人泪眼婆娑,仍上下一番打量。

“正是在下。”信王朝叶儿使眼色,让她搬把椅子过来,又请妇人坐下,“夫人千万保重。”

“言公子,民妇受孙大人大恩,查出外子下落......虽然阴阳两隔,但好歹也是见上了最后一面......”妇人一边说又一边哭了起来,“言公子,民妇已无他求,只希望能让外子尽早入土为安——”

叶儿听到这里,总算是才出来这丧礼是为哪个所办。她怯生生抬眼看了下停放在中央的棺椁——里头无论是不是躺着那个死在自己手里的老头,今日这趟都足够讽刺。

“夫人见谅,此案仍在查办,尚不能让尊夫归家。”信王尽力宽慰,“孙大人亦感抱歉,故特命在下前来向夫人请罪。未能在今日之前将此案了结,以致棺中无主,魂归无处。”

“言公子——孙大人厚待小民如此,民妇已是感激涕零,千万千万不要自责啊——”妇人双手握住信王的手,“是我家那老头子命不好——偏偏、偏偏那天遭此横祸——命不好......”

“夫人保重啊!”

叶儿也被悲伤的气氛所感染,眼眶泛红,可实在没脸开口说话,当着他家里人的面,甚至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来,默默退到信王身后,暗自啜泣。也不知是为她自己所作所为深感后悔,还是为被她杀害之人无辜惨死深表同情。

“言公子,我家老头子在刑部牢里当了快十年的差了,从万历朝一直到现在,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可哪里知道,他第一次碰上,就......就把命给搭进去了。他就是说起话来啊,声音大点儿......其实骨子里胆子可小了,每次和我说起,说起牢里的事儿,我还没怎么着,他自己已经先怕上了......”妇人忆及往事,似乎故人犹在眼前,“你说,那天晚上他怎么就有那么大胆子,敢冲上去和坏人拼命呢——”

信王听她所说,看来孙承宗为照顾家眷情绪,并未将实情相告,他也得瞒着:“尊夫恪尽职守,可恶的是那个歹人恶人!”

“言公子,请一定一定要找那个凶手啊!”青年听妇人说得也是情难自已,哭将起来。

“言公子,”妇人已无力起身再拜,直接从凳子上跪倒在地上,对着信王连连叩首,“请让我家那老头子早日安心上路,早日投胎转世......下辈子、下辈子,下辈子再不涉这些你死我活的事情。我呀,我就想陪着我们家老头子一块儿,一块儿安安稳稳的......下辈子,一块儿安安稳稳哪——”

“夫人,请快快起身。”信王见状,立刻去扶,“夫人,夫人——”可喊了几声,根本没有答应,他低头一看,原来她早已经哭晕过去,整个人都倒靠在自己身上。他急忙招呼叶儿过来搭手相助。

正堂之上其他人也纷纷围过来帮忙,七手八脚地一并合力,将老妇人抬到里屋暂歇。信王见她家内室质朴简单,十分清贫,详细问了妇人侄子,她往后的生计。

侄子说,原本他们家还有个儿子。可是之前万历朝末年辽东战事吃紧,朝廷征兵补员,他们家儿子年少气盛,没和家里打招呼就自己跑去应征入伍。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大败,他们那唯一的儿子也战死异乡。五年不到的光景,丈夫又意外枉死。原本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往后只剩她孤苦无依一人而已。虽则有亲眷尚可照应一二,但终究比不了至亲挚爱。十几年养育,几十年相伴,却生死永隔,只朝夕之间。

夜阑人静之时,只能期望在这同一片屋檐之下,响起的往日欢声笑语,可以填补那颗已经伤得支离破碎的心。

信王极为不忍,又深责这几日自己的碌碌无为,案情几乎毫无进展。他取下钱袋,交给青年,请他一定要好生照顾这位失夫失子的老妪。信王更留下手书一封,承诺将来若有难处,便携此信去刑部,就找言公子。

青年低头一看,上写“人言为信”四字,他虽不解何意,仍连连道谢。

叶儿一直跟在信王身边,这一家的凄苦遭遇听得真真切切,那妇人后半生的悲凉晚景更遥遥在望。她心中五味杂陈,满不是滋味。昨晚听信王和洛慜提起,还觉得是他们小题大作;可今日亲眼目睹那妇人悲痛欲绝的样子,亦深感懊悔。因为自己一时之气,怒火攻心,竟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叶儿随信王回到正堂时,她感觉仿佛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自己,稍有异象,便会被当场指认成凶手;而满院子的哀怨恸哭之声更是压得她喘不上气。叶儿已经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她轻轻扯动信王的衣角,低声求告:“王爷,咱们回去吧。”

“怎么了?”信王回身查看丫头的情况,见她眼泛泪光,畏瑟地躲在自己身后,时不时瞟一眼那口大棺材,“叶儿别怕,”信王细声柔语地宽慰她,“这里头不是牢头,只是放了些他之前穿过的衣裳、用过的东西。牢头还在刑部,案子一天不了结,他一天回不来。”

但对叶儿来说,这话比骂她还要难受百倍。除非她自去刑部认了这个罪,否则牢头将永远无法入土为安。只是不经意的意外错手,为什么会招来如此恶果?

信王见叶儿愁眉不展,面色惨白,以为她当真受到不小的惊吓,“好,我们回去。我们去给牢头上炷香就走。”

还要上香?叶儿赶紧一把扯住信王的衣服,不让他走,“王爷,这......这不合礼数吧......”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别的借口。

“吊唁亡人,却连香也不敬,这才是大大失礼。”信王一边好言相劝,一边轻轻握住叶儿冰冷的手,“别怕,我在呢。上完香,咱就回府。”

此刻的叶儿脑子一片混乱,耳边全是悲伤的哭泣声,一点儿都没察觉到身边王爷的异样情愫。虽然极不情愿,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敬香。还好尸体不在此,否则真凶堂而皇之给死者敬香,说不准敬到一半,棺椁里躺着的人怒而起坐,当场索命。

旁人递过两炷香来,信王接了立马就点燃,可叶儿手里拿的却怎么都点不起火,吓得她双手止不住颤抖,不由地离白色蜡烛越来越远。

尽管叶儿如此失仪,信王还是没有半句责难。他把自己手里的让出来,和她交换;又耐心地教她一会儿要怎么合乎礼节地敬香。

可叶儿早就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想着快点返回王府。哪怕回去被长史重重处罚,也比待在这里饱受身心折磨强。

信王看叶儿迟迟不肯动,索性把她的手揣在怀里,“别怕,里头就是些衣冠,跟着我走,上了香咱就回去。”

离棺材越近叶儿愈发紧张,鼓足气瞪圆眼,一只手死死挽住信王的胳膊——这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温暖而有力,抵住所有的恐惧、内疚、罪恶和悔意,互相扶持,共同进退。

来到桌案前,信王轻拍叶儿手背,让她放松,“躬身行礼,而后上香。”

叶儿不舍地撒开手,胆怯地侧移一小步——小得几乎只挪了挪脚尖儿似的。尽管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怂包样就差把“真凶”二字写在脑门上,可叶儿还是没有胆子直面灵位。她全程低着头,却不敢闭眼——生怕眼前一黑不知道会冒出什么来——学着信王的样子,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直起身来时见有人在给自己回礼,她差点就两腿一软,跪下去给他们磕头。

信王没想到叶儿居然会畏惧成如此狼狈模样,他主动接过叶儿手里的香火,供在神主排位前。他又向家眷寒暄勉慰几句,叮嘱千万保重身体。

侄子将两人一直送到了门口,就在叶儿以为终于可以“逃出生天”之际,迎面而来两个人,身着专属锦衣卫的飞鱼服,手持专属锦衣卫的绣春刀,很是威风凛凛。

竟有锦衣卫登门,青年不敢怠慢,紧赶几步迎上前来,“两位大人,两位大人留步。”

信王一眼就认出来人样貌,趁侄子上前招呼,急忙拉着叶儿避到人群中间。

“怎么,还不让我们进去?”侯国兴显得十分不耐烦。

“两位官爷,请将这兵刃留在外头,里边儿是灵堂,凶器犯冲,冒犯了我家二叔。”

“冒犯?哼,你二叔这会儿还躺在刑部呢,那里头哪来的人呀!起开,起开,我们来那就是天大的面子,别给脸不要脸,走开走开。”侯国兴到底是习武之人,比起读书人来自然力道更足,他只稍稍用力,就将青年推倒在地,“嗬,一推就倒还敢拦我们?不自量力。”

“站住!”人群中冒出一个人,指着侯国兴厉声责难,“让你们放下就放下!灵堂之地,还敢造次?”

“你是什么东西,喊什么喊!”侯国兴上前推搡一把,不仅没把他推倒,自己还退了一步,“哟,练家子?”

“放下你手里的刀!”又走出三个人,并列一排拦在侯国兴和客光先面前。

“这是要动手哇?”侯国兴自然不怕,反被激起怒气,一手提刀,一手握柄,摆足架势,准备大干一场。

“兴儿不要胡来。”见势不对,客光先立刻阻止自己的外甥,轻声劝阻,“咱们是来吊唁的,不要节外生枝。”边说边夺过他手里的兵刃,加上自己的一并交在门口。

“怕他们作甚?”

客光先领着侯国兴去扶青年起身,“家姐让我二人前来,告慰令尊在天之灵。”

“不,他是我叔叔,他儿子五年前已战死于辽东。”

“嗬,一家短命鬼——”

侯国兴当众口出恶语,丝毫不长脑子。果然又被客光先重重打了一下,“别胡说。”他赶忙向主人家赔礼道歉。

“不知二位与我家二叔是何交情?”

“公务上曾有几面之缘。闻听噩耗,亦是倍感意外,今日特来以致哀思。”

“二位有心。只是小可不知,两位锦衣卫上差与一个刑部牢头能有什么公差来往?”面对侯国兴的无礼羞辱,青年也十分愠怒,话语之间毫不相让。

“嘿,你这家伙别不知道天高地厚,咱肯来就是给你全家长脸啦!东问西问的,烦不烦!”侯国兴再次把青年推倒在地,迈步径直而入。

方才挺身而出的四个人这会儿又一次拦住侯国兴去路,“这里容不下你们大驾,请回吧!”

“嗬,口气不小啊!”侯国兴上下打量眼前四人,他们虽身着便服,可脚上穿的却是锦衣卫里的官靴。“哪个百户手底下的小卒子,见了上差竟敢如此无礼?”他把胸一挺,手叉腰,露出系在玉带上尊贵的腰牌。

四人面面相觑,被识出了身份,没敢再作声。

“没那么大能耐,就别揽那么大的事儿,什么破杂碎也敢在我们俩面前造次!” 侯国兴得意洋洋,昂首凸肚,骂骂咧咧经过四人身旁。

“不许进去!”青年见他俩要强行闯入正堂,急得大喊一声,引得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这场纷争。他踉踉跄跄爬起身,想要阻拦两人无礼行径。

客光先怕惹来众怒,边赔礼边推着自己外甥离开。侯国兴哪肯受这委屈,被满屋子的人指指点点不算,还有给他们陪笑脸道歉,简直天方夜谭。他一把甩开自己的舅舅,三步走到那青年身前,双手大力一推,喝道:“狗东西!别给脸不要脸!老子今儿大发慈悲,特意来送钱!”他边说边取下钱袋,抓了一大把铜钱,往天上一抛。“穷酸样子,烧点破纸钱就觉得自己功德无量了啊?有能耐烧真的呀!”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青年倒将之际,人群中飞出一条长凳,不偏不倚正好垫在他的身下。

“有能耐你撒银票啊!”叶儿扯着嗓子大喊,从人群里走出来。刚看见他俩的时候,害怕暴露身份,就跟着信王避到人多的地方;可这两个草包非要惹是生非,连葬礼都不知道避忌,她越看越上火,加上之前憋在肚子里的怨艾,此刻已经火冒三丈。叶儿干脆甩下信王,冲了出来。

“哪家的臭丫头——”侯国兴一听被个小姑娘奚落,更是来气,边骂边转身。而客光先觉得这声音甚是耳熟,也立马转身看个究竟。

“言公子府上的!”哪怕正面相对,叶儿也毫不示弱。

“嘿哟喂——我当是谁呢——”侯国兴一见是自己老熟人,立刻露出轻蔑的神情。他刚想叫出名字,幸亏一旁的客光先反应极快,拉着人往后撤。

“言公子也在?”客光先变得更加恭敬。

“什么言公子啊——”侯国兴仍然未解其意。

“我在——”如此局面,信王想不现身都不行了。

侯国兴定睛一看竟是信王,态度马上收敛许多,拱手一拜。

信王微微一笑,又让叶儿把那家侄子扶到身边,再抬手道:“免礼。”

青年没想到,“言公子”居然如此神通广大,连恶霸都治得住,也是躬身深深感谢。

“言......言公子怎么也来了?”客光先问道。

“尔等为何来此,我便为何来此。”信王原本一点都不想搭理他们,简直自降身份,若不是为了替叶儿解围,他直接就离开此是非之地。

客光先听得心里发虚。他们受客巧玉的命令,到这儿把泄露秘密的人揪出来给个教训,没想到居然碰上信王,他又改名换姓,微服而行,如此神秘,莫不是在这里打听了不利于自家姐姐的消息?

“还有上赶着给死人送钱的?”侯国兴虽然说得很小声,但因为五个人站得很近,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是不是不长脑子?这种话也说得出口?”叶儿怒不可遏。

“不得无礼,叶儿!”信王出言制止,他可不想自己的人和这种人一样,陷于口舌之争。“先扶他进去休息。”

“闭嘴吧,小丫头!”侯国兴竟然一副炫耀胜利模样,浑然不觉信王写满脸上的厌弃之色。

虽然恨不能出手,将他暴揍一顿,但碍于眼前,叶儿还是乖乖听话,小心搀扶青年进入正堂。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客光先一个劲儿地道歉,又从怀里掏出一封白事礼钱,“聊表哀思。”

“收回去。”信王一脸冷漠,“他们不缺这一份。”

“这......家姐交代的事儿,我们就跑个腿儿。这也是一份心意嘛——”客光先双手递上。

“若有心,奉圣夫人何不亲自来此?”

客光先低下头去无言以对。

“唉,不要就算了,钱还怕没地儿花嘛!”侯国兴看两个人傻楞楞站在原地,索性自己把礼钱收下。

信王啼笑皆非,客巧玉也算精明,居然生出这么蠢笨的儿子,真是报应不爽。“还不走吗?”

“信......言公子不走吗?”客光先问道。

“我待在这儿,至少不碍人眼。”

两人自讨没趣,灰溜溜结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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