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洛慜在外奔波了一整天,连口热水都没能喝上,嗓子眼随时都能喷出火来。而国丈大人又在他耳边磨了一整天,抱怨人手不够、埋怨缺兵少将,尤其是没有所谓的“精英”,都是些得过且过的兵油子,入户查问都是慢慢吞吞,喊三声动一下;进了客栈酒肆茶楼,更是非得坐下来吃上一点、喝上一巡才肯离开。国丈说对他们已经忍无可忍,却又束手无策。常言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他这是真正碰上了,才知其中苦楚。这才拉下这张老脸,特意跑了趟信王府,向王爷暂借洛慜一用。之前的半天相处,国丈觉得洛慜是可造之材......

溢美之辞几乎是洛慜近一年里听过最多花样的赞扬了。刚开始他还有些许不受用,但渐渐还真觉得自己或许的确有国丈大人所说的能耐,只是平日都在王府里待着,接触的世面还不够广大,人也结识得不够多。洛慜始终堆满笑容应声,心里别提有多么美滋滋。直到张国纪拱手行了谢礼,嘴里说着“一切拜托”,他才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洛慜细细回想起刚才两人间的对话,原地站了好一会才记起,自己无意之间居然答应了张国纪,要去向刘端借一借锦衣卫的人马。这不是没事找事嘛!孙承宗早就提醒过,没有皇上口谕或者圣旨,千万不能去找锦衣卫的,更何况现在竟然想要私下借调人手,还是从刘端这个一板一眼的家伙手里去借,简直天方夜谭。

洛慜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和刘端的这层亲密关系,其实是叶儿借无意之态、揣有意之心透给了张国纪。她原本想从刘端那儿套点话出来,可去了几次,他家里都只有杨沫一个人在。叶儿又不能直接问洛慜,于是唯有出此下策,绕了一大个圈子迫使洛慜去找刘端帮忙。叶儿一直想不明白,信王放着刘端如此准确快捷的消息来源不用,一直纠结在几个死人身上,简直就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还没动身出发,洛慜心里已经全面打响退堂鼓,鼓声之大、震耳欲聋。可他现在后悔彻底来不及,张国纪早就乘着他舒舒服服的马车回家去了。百般无奈之下,洛慜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刘端家里去,他还挑了些好茶叶,买了上好的卤牛肉,希望这个兄弟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卖个顺水人情给自己。

“咚咚。”洛慜敲了两下门,比起之前声音小的多。等了一会儿没人应门,他又敲了两下,“刘端,在家吗?”

过会儿,飘来一声悦耳女子之音,“在——”

洛慜一听就知道是沫儿,他心里更虚了——他一点儿也不想让自己心仪的女子见到现在这副尴尬的处境。洛慜刚想抬脚走人,可门已然被打开——

“洛大哥?”

“沫儿......”洛慜应了声,眼睛也不敢看她,“刘端不在是吧?那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拜访。”

“洛大哥,”杨沫见他要走,赶紧叫住,“你来得巧,他今日要回来的,要不你进屋坐会儿等等他?”

“不、不了吧——”洛慜犹犹豫豫拒绝道:“我还是等他在的时候再来。”

“你这时候再启程回王府,怕不怕连饭都吃不上?”杨沫指着洛慜手里的那包东西,笑道:“我已好些日子不识肉味,不知洛大哥可愿分一杯羹予我?”

洛慜赶紧双手递上,“这本来就是买来给你们的,还有这包茶叶,听说可香哩。”

“那便请快进来品上一品?”杨沫一边接过东西,一边微微侧身让开,手向内引。

洛慜真有些受宠若惊,他可从没受过如此热情的待遇,如果再一味拒绝,伤了沫儿的心怎么办?洛慜憨憨一笑,走了进去。刚入院儿,就闻见一阵扑鼻的饭香,诱得他居然五脏庙都闹腾作响。实在太失礼了!洛慜双手用力按住自己的肚子,以期把声音扼杀在源头;但是他城里城外地跑了一天,别说饭菜,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这时候闻到如此诱人的味道简直腿都快站不住了,一个劲儿地狂咽口水。理智让自己克制,实际是眼睛里只有那一碗喷喷香甜的白米饭。

“洛大哥要不要也吃上一碗?”杨沫看他垂涎欲滴的样子,甚是可怜又好笑,极力忍着问道。

“我......我......我不饿。”洛慜知道刘端也是个囊中羞涩的人。即便如今已暂代司礼监首把交椅的位置,可下面人孝敬的东西他必然分文不取,也不屑受纳,还要负担这一处的租钱,凭着那一点微薄的月钱和偶尔的打赏,几乎濒临入不敷出的境地。洛慜现在饿得都能吃下一整头猪的样子,如果真在这儿吃,恐怕一顿就能把自家兄弟吃穷了,他可不能造这个孽,也不能让沫儿看见自己狼吞虎咽的失仪样子。

“我今日刚刚上街新买了大米,”杨沫好像生了双直抵人心的慧眼,一眼洞穿洛慜的谎言,“洛大哥帮我尝尝好不好吃。”她把原属自己的那一碗递了过去,又送上一双筷子,“这是家新开的米店,米价比平常的便宜许多,我这才买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陈米。”说着杨沫又把三碟菜稍稍往洛慜那儿挪了挪,“就是这下饭的菜呀,略显寒酸。洛大哥要是吃不惯,就只吃这卤肉吧。挺香的。”

洛慜不好再拒绝,斯斯文文端起碗、拿起筷,往嘴里扒拉一口,细嚼慢咽一番,“好吃,好米!”又夹了筷,刚放进嘴还没咬,就又赞道:“好吃,好菜!一如既往的好!”他不明白,叶儿的手艺还比不上沫儿呢,信王为何对她如此偏爱。

杨沫抿嘴微笑,“好吃的话就多吃些,我今日做得也多。要不我再去煮碗汤吧,好像有些干巴巴的。”

“好、好、好——”吃得已经迷失自我的洛慜都快要忘记自己为啥来了。

杨沫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端了满满一碗青菜豆腐汤上桌。她原本还想往汤里添些肉丝,可找遍了厨房,愣是一点猪肉的边角料都没找到,她只能拣个最大的鸡蛋打进去,撑撑场面。“洛大哥,您将就着吃吧。”

那碗饭,洛慜才吃几口就已经见底了,这么丁点儿的量大概是沫儿给自己准备的,却被他生生抢走。尽管依旧腹有饥感,但至少不再发出尴尬的动静。洛慜逐渐放慢动作,多舀几碗汤权当饱餐。“沫儿不一起吃些吗?”

“刘端大概快回来了,我等他一起吃。”就是去了趟厨房的功夫,回来时候除了卤肉没少,其他两碟已经所剩无多。但是看到洛慜这么欣赏自己的手艺,杨沫还是满心欢喜。不像那个刘端,每次吃自己做的就浅尝一两口,吃叶儿做的就手不停箸,连自己的哥哥以前也经常只会夸赞她的厨艺。

虽然杨沫“师承”叶儿,连每次蒸煮时间和配方调味都相差无几,可在杨涟的眼里,自己妹妹总缺了一些自在和随性,以至于做出来的菜品少了些惊喜和趣意。

洛慜听她这么说,赶紧停了手,“这......这不是让你们俩吃我剩下的吗?这怎么使得?刘端到无所谓,关键是姑娘你......”

“洛大哥见外了不是?”杨沫莞尔一笑,“洛大哥尽管放心,我一个庖厨怎么会委屈了自己呢?”

“冒昧,冒昧了。”洛慜喝完碗里剩下的,立刻把它推到一边,怕自己把持不住再来一碗。“刘端何时回来?”他起身走到门口张望。

“应该快了,他说皇上大概是看他在宫里陪了几个通宵,特准他今日回家休整。杨沫倒了杯热茶递上,“尝尝洛大哥自己带来的茶叶。”

“自然是王婆卖瓜哩!”洛慜品了一口,道:“他今日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不见得。依刘端的性子,回来没一会儿就得去司礼监。他不放心手下的人,凡事亲力亲为,常说自己是条劳碌苦命。”

“嗯,他呀确实是这脾性,估摸着一辈子都改不了。不像那国丈大人,”洛慜被张国纪支使一天,已经满腹牢骚,“对着我说操心劳碌命,可用腿满城的人是我......唉——”

“嗯?洛大哥怎么在给国丈大人做事儿了?”

“哦......因为......人手不够,暂时借调。”洛慜没留心,差点就要透露案情进展。

“是......朝里的事儿吧?”杨沫很懂规矩,“刘端叮嘱过我,凡是涉及朝政,一律不得多问,我知道。”

洛慜见她如此知礼,全不似那叶儿,满肚子的好奇心,追着问个不停,不问出个结果誓不罢休。“也不是啥机密之事,就是叶向高被掳劫的事情。哎,那天你和叶儿不也就在正阳门哪儿吗?”

“人还没找到吗?”

洛慜摇了摇头,“我今儿刚接手此事才知道,这么多天,别说人了,连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唉——这满城地转也不知该从何找起,拿了叶向高的画像一个个问,根本没人见过。”

杨沫完全没想到,朝廷办事之效如此之差,错过了头两天的最佳时机,往后要在京城里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难怪叶儿时不时过来趟,原以为是想打听别的消息,如今看来就为了套话!“洛大哥今日造访,也是为了此事?”

“是,”洛慜点头,道:“想跟刘端借点人用用。”

“借人?刘端一向独来独往,根本无人可借啊。”

“不是——不是借司礼监的,”话都说到这里,洛慜也彻底放下防备,稍稍走近沫儿,轻声道:“是想透过刘端,借借锦衣卫的人。”

“不行!”东林受那群红衣恶魔的欺凌还少吗?找叶阁老下落之事,怎么都不能再交到他们手上!最坏的结果,不是找不到叶向高,而是像她哥哥一样,从此杳无消息,不知去向。

沫儿的厉声拒绝着实把洛慜吓了一大跳。女子眼中的坚毅果决简直透着冲天怒气,是他自相识至今,不,是自出生肇事,从未见过的英悍卓然。这一声震得他神魂迷朦,瞠目结舌。

“哦,我是说......”杨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解释,“刘端恐怕调不动锦衣卫,还......还耽误了你们找人的正事儿。”

“对......”洛慜慢慢回过神来,“我也是这么个意思,可国丈大人非得让我来问问。毕竟,刘端现在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离提督厂卫仅仅一步之遥。和我们比起来,他跟锦衣卫、跟骆思恭关系更近一些。我们要的人也不多,三五队儿小旗就够了。”他好像在为自己辩驳、开拓似的。

那可是不少人啊——之前许显纯领了十几个人就把叶阁老摧残得面目全非,五十个锦衣卫还指不定怎么加害他老人家。“一个是大明朝的王爷,一个是大明朝的国丈,这点人手还没有吗?”杨沫还是很生气,之前的和颜悦色全不见。

“还真是没有!”洛慜叫苦不迭,一点儿没探出话里的讽刺意味,“沫儿你不知道,这两位皇亲国戚除了自家府里养的家仆,真是一点儿别的人都没有;可此事到底......到底牵连甚广,又是亟待处置,总不至于让两家家丁拿着木棍子,满京城的找吧?更何况......更何况这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把人揪出来,这能耐恐怕也就只有锦衣卫了!”

“怎么就只有锦衣卫呢?刑部的人呢?顺天府的人呢?偏是他锦衣卫最厉害吗?”

“找人这事儿上,不得不服。”

“服什么?他们是怎么找的,你见识过吗?”杨沫越说越激动,“弄得鸡飞狗跳,家无宁日,要搅得京城所有百姓人人自危吗?”

“这......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也是迫于无奈。谁让我们真是没招了呢......”洛慜自知理亏,也是越说声越小。

“那些个贼人犯下的错,凭什么要整个京城的百姓承担恶果!”

洛慜呆呆地看着眼前严凌赫赫的女子,以及她那不可名状的耀然夺目的神采,仿佛每一缕青丝、每一寸汗毛都播散出震慑人心的浩然之气,尤似当头棒喝,振聋发聩。

整间屋子在骤然愤怒的诘责之后,又突然陷入无边的安静。刚才那一问久久在两人耳边环绕回旋,恰如绝岭回音。过了好一会儿,杨沫似乎才逐渐冷静,坐了下去。

洛慜微笑着递上一杯热茶,刘端虽没有细说过杨沫的具体出身,但见她刚才那强烈的情感宣泄,显然曾经也被锦衣卫所欺。他柔声宽解道:“也不是所有锦衣卫都跟洪水猛兽似的。之前,折磨叶向高的许显纯也已经入罪,没人敢在这种风口浪尖上作恶。”

现在洛慜每说一句好话,在杨沫听来都是给锦衣卫借口开脱,“光天化日,滥杀无辜,竟不算为恶?”

“滥杀无辜?”洛慜一听,脸色都变了,“你见过什么?”

“不止是我,那天在正阳门的都看见,锦衣卫仗势行凶,杀人如麻!十几条人命,就被他们两个说杀就杀!”

“哦,正阳门的事儿啊——”洛慜放下心来,“叶儿和我提起过。可他们未必是无辜,说不定还是和那伙贼人一起的。”

“衣饰不同,打扮不同,劫人的武功绝顶,拦人却连招架还手之力都没有,怎么可能是一伙人?青衫之士虽然占尽上风,可曾死了一个锦衣卫?侯国兴、客光先坏事做尽,枉死在他们刀下的何至于此!”杨沫算是将连日积压在心中的愤懑不快,都给一股脑儿倾泻而出。

“侯国兴!客光先!”洛慜惊讶得连嗓音都提了起来,“你是说那天杀人的是他们两个?你没认错?”

“但有虚言,五雷轰顶!”

“看来真是被骗了!”洛慜忙转身离开,可一脚刚跨出门,又退了回来。自己好像又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沫儿一脸真诚笃定的神色又让他不得不信。他一边细心打量沫儿,一边问道:“你认识侯国兴和客光先?”

当然认识!做鬼都不会忘记这两个面目可憎的恶贼!然而话到嘴边,愣是没有勇气张开嘴说出来。杨沫的身世洛慜一概不知,无谓再拖累一个无辜之人进这泥潭之中。她终于彻底冷静,“恶名昭彰,谁人不识!”

这话远没有之前那股子激烈的恨意,“叶儿和你同往,却没能说出名字来。”洛慜心想从性格来看,叶儿才是那个更爱打听是非之人,怎偏偏沫儿却知道更多。

“她毕竟是王府之人,又多在王府供事,街面上所见所识总不及我的。”

洛慜看沫儿说完以后,喝口茶的样子更像压惊定神,“那你......可敢指认他们两个?”

“洛大哥,是想我与他二人当堂对质?”

“嗯......”洛慜深思熟虑之后,又道:“只不过......刘端恐怕不会应允。毕竟是女儿之身,出入公堂之地多有不妥......”

“我画给你!”杨沫说得干脆利落,立马找来笔墨纸砚,铺展开来,提笔就画。

洛慜看得目瞪口呆,这一气呵成的动作,真有画作大家之风,没有十数年功夫哪来的下笔如神助?人物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只观其画,便可知客侯二人无端恶行。洛慜双眼紧跟着画笔而动,墨尽蘸墨,绝无停笔修补。这能耐,若非亲眼所见,简直不可置信。从来只知道沫儿识文断字,以为她只是多会写几笔,然而眼前之人文思泉涌、笔走龙蛇,只差一身男装,就能直入金殿,被点为状元。功力之深,连自己王爷都难望其项背。

就在洛慜心中啧啧称奇的同时,杨沫已经完成画作和题字,她放下笔,二话没说立刻咬破自己的手指,将鲜血留在黑白画稿之上。

“沫儿!”洛慜根本来不及制止,“你这是做什么?”

“泣血陈冤!”

这女子,铁骨铮铮,羞煞男儿!“我定将此交予王爷,必要将他二人绳之以法!”洛慜小心翼翼收起三幅画作,恭恭敬敬抱拳行礼,以示敬佩之情。

杨沫赶紧回礼,在她看来这只是应尽之义务,若此番真能将客光先和侯国兴入罪,那自己兄长的不白之冤也终将水落石出。“万般症结都系叶阁老一人之身,越早找到他,越能把事情查得明明白白。”

“王爷和孙大人也是这个意思。可......确实没有线索。”

“你们找过哪些地方?”杨沫见洛慜对自己身份并没有起过大的疑心,索性开门见山问道。

“大小客栈、驿舍,凡事京城里能供人歇脚睡觉的地方都找遍了。叶儿还提起过,那些掳劫的人还带着斗笠,我今儿特意去了京郊,挨家挨户搜了两个村子,还是没有影。我打算明天再多走几个。”

杨沫听他这么说,不由眉头紧锁,这哪里是找人,明明就是撞运气。如此不得要领,难怪七天的时间一无所获。“他们与叶阁老是恩是怨,是仇是恨,你们可查知?”

“不知。”

“他们为何掳人?”

“不知。”

“他们从何而来?”

“不......不知。”洛慜深感自己简直蠢得没边儿了。

杨沫面对这种一问无一知的情形实在无可奈何,“洛大哥,恕我直言,这几天,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我......”此刻,洛慜恨不能钻进地缝里躲起来。

“一个叶阁老或许真的不好找,可是十几个人带着一个老人家,还是受了伤的老人家,放在京城也是很扎眼的。他们十几个人七天口粮,光是这个量就足够引人注意;更何况,叶阁老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和他在一起的人,身上一定沾着浓烈的血腥味儿和草药味儿,衣食住行总有要接触人的地方,如此显眼的不寻常之处,精明眼亮的掌柜们一定会留意到!这些都是线索!”杨沫稍停片刻,又道:“叶阁老曾经在京城的府邸可曾找过?那儿也是个落脚的地方。他们毕竟在京城里已经近乎被通缉,明目张胆地投店微乎其微,但是那些个隐蔽荒弃,又宽敞可以容人的地方才是你们真正该好好搜寻的地方!”

洛慜又一次目瞪口呆,沫儿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每一句都能说到点上。被她这一点醒,真有拨云见月之感,他不住地点头,用心聆听沫儿说的每一个字。这几天跟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缺的就是像这样的真知灼见,能一语中的,指出一条明路。但是——沫儿究竟是什么人?

“我......”杨沫见洛慜直勾勾看着自己,不免有些心慌,“我若有言辞不当之处,请......”

“沫儿姑娘,若有其他肺腑之言,但说无妨!”

洛慜态度之诚恳使杨沫颇为动容,她反省自己刚才那番话必有言过之处,洛慜仅仅第一天接手寻人任务,难免有差错纰漏、思虑不周的地方。明明是受国丈连累,却被自己指责得一无是处,即便如此仍肯虚心求教,洛慜并没有他外表看起来的蛮横无理,骨子里也是位谦逊温和的君子。他赤诚相待,倘若自己一再遮遮掩掩,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杨沫缓缓开口,道:“我来京城寻亲多时,找人之事颇有心得。方才所言若有冒犯之处,望请海涵。实在是......实在是知道找人绝非易事,尤其是在京城之中,不想洛大哥你们白白耗费时日,却不见进展,这才一时情急,多说了几句。”说着替他续了杯茶,“其实寻人寻的是前因后果,绝非一时一地一瞬而已。如果京城之内找不到,是不是可以去信应天府,旁敲侧击,问问叶阁老家里人?或许有其他隐情,也未可知。”

“对啊!还有应天府呢!”洛慜自言自语道,“王爷提过,许显纯去逮捕叶大人的时候,亦曾遭人拦截,不知此二者之间是否有所瓜葛......”

杨沫听得真真切切,才知道叶向高在自家竟也有此横祸。想他年近古稀,不仅不能颐养天年,更连番遭难,命途多舛,唏嘘不已。“究竟谁人如此狠心,一位老人亦不肯放过!”

“沫儿,你刚才对我所言......”洛慜放低声音,神色玄秘,“可曾对其他人说起过?”

“不曾。”

“好!那便好!莫再往外说。”洛慜审慎提醒,“无论此事真相如何,恐怕绝不是你一个平凡女子所能应付得了的,因此绝不能因一副古道热肠而给自己招来横祸。”

“嗯,洛大哥放心,我知道分寸。”杨沫郑重点头答应。

“行!那么刘端我也就不等了!有了姑娘刚才的提点,当真顿开茅塞!更用不着什么锦衣卫了,我也看不惯他们!”洛慜一再拱手致谢,再多的礼数也无法表达他此刻内心深处的感激之情。

送走了洛慜,天色也差不多全都沉下来,空中闪闪星点也逐一显出光彩,杨沫仅仅在院中稍立片刻,沉寂的天空已然“星汉灿烂”,卷着汹涌波涛而来。她正痴迷于此,却听得——

“怎么还夜观星象?沫儿不会连这都懂吧?”

洛慜刚走不久,刘端就回家来了。

杨沫循声望去,“你怎么才回来?洛大哥等了你好久,他才出去,要不你去把他叫回来?”

“我知道。”刘端赶紧关上门,锁得死死的,生怕洛慜再次去而复返,“我特意避开的他。”

“你怎么如此薄待兄弟?”杨沫边埋怨边准备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宫里发的米粮,够吃上一阵了吧?”刘端又解下腰间的钱袋子,全部交给杨沫,“临近年关,早点备些过年的东西,不然到时候连吃的都没有。”而后提着半袋米粮去厨房放下。

“都给我了,你用什么?”

“宫里和司礼监都有吃有喝的,我哪用得着?收着吧,说不准除夕那天咱家里头还真得来两头大年兽,把咱给吃穷了!”刘端盛了两碗白米饭,却见饭桌上的菜已经所剩无几。他无奈地打趣自己兄弟。

“你听见我和他说的了?”

刘端摇头道,“我得长了对儿顺风耳才能听清你俩在里头说的话。洛慜那食量我还能不清楚?想当初在军营里,他一个小孩儿一张嘴一顿饭就能抵两个兵卒半天的口粮,要不是他爹在营里头大小算是个首领,哪支队伍养得起他呀!洛慜能长得那么人高马大,那全是吃出来的!”

刘端手不停,嘴也不停,一点儿都不给杨沫插嘴的机会。杨沫也机灵的很,索性等他停下来喘口气,才开口,“你似乎早知道他所为何来?”

“啊——”刘端虚应一声。

杨沫瞄准时机,见他夹起一大块卤肉,立刻讽刺道:“难为他又是茶叶又是肉的,一开始还支支吾吾不肯说,你既然清楚怎么就不肯帮呢?”

果然刘端悻悻然把肉送到了杨沫碗里,很委屈地说道:“我哪知道他要帮什么忙啊——可这种时候来找我,我又能帮什么呢?见了面,不帮伤感情,帮了我还真没这么大能耐,连信王都摆不平的事情,我能出什么力?”

“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再往上那可就是要提督厂卫了!”

“我现在对掌印太监这四个字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刘端清盘了剩菜,“你可别再揶揄我了。”

杨沫扑哧一笑,也送还一块肉给他,“不过他不是受了信王的命令而来,是国丈让他来找你的。”

“这倒奇了——”刘端想了一会儿,问道:“不是来找我借人的吧?”

“嗯。”杨沫点点头。

“我就知道——唉,他呀这耳根子软的毛病可没少吃亏,”刘端沉沉叹气,“怎么记吃不记打呢!”

“他想让你帮着借锦衣卫一用,被我堵了回去。”

“多谢多谢!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拒绝他。”刘端赶紧又给她夹了片肉。

杨沫把饭往里一裹,津津有味吃起来。

“哎,不对!你是怎么堵的?他就这么言听计从?”

“我说锦衣卫靠不住,到时候人没找到,还惹得民怨沸腾。”

刘端乐得一笑,“你不知道他也出身锦衣卫?”

“啊?”杨沫一听,两颊立马羞得红粉绯绯,“难怪有一阵脸色铁青......看来,我说错话了。”

“无妨无妨——”刘端幸灾乐祸,还真想看看兄弟羞赧的样子,“反正他也不记得。”

“不行,等他再来我得给他当面道个歉。”杨沫解释道,“我也不是冲他,可怎么着也不能再让锦衣卫去找叶阁老,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儿。”

“沫儿,”刘端的神色立时变得严肃,“往后啊,叶向高这事儿甭管找不找得到人,你都不要管了。”

“为何?”

“关心则乱。你说多了,总会露出马脚。洛慜再迟钝,这点敏锐感还是有的。”刘端也觉得要求有些无理,都没敢看着杨沫。

“他没有起疑,他一心全在找人的事儿上。”杨沫似乎在为自己和洛慜两个人辩驳。

刘端放下碗筷,挪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洛慜起疑,你、我、甚至叶儿,都能跟他说实话;可如果是信王起疑呢?估计洛慜会把你刚才说的,一字不落地都告诉信王,他一旦起了疑心,只会把如今的局面变得更为复杂。当务之急,是把叶向高找出来,其他的都不重要......你的初衷也是如此吧?”

这话的确说到了杨沫心底,自己那副义愤填膺、近乎失去理智的模样也只是心急叶向高的下落。“是我考虑不周,倘若连累了......”

“谈不上连累,叶儿和我都有责任......”

“她有!”杨沫骤然打断刘端的自我反省,“但你没有。”

柔婉之音,扣拨心弦。二人四目相视,久久不移,似乎猛然间一起失了魂魄,两颗沉寂已久的心此时正如脱缰野马,飞驰物外天地。刘端深感不妥,他极不自然地起身,轻咳一声,匆匆岔开话题,“你不是说,叶儿与掳劫叶向高之事并无牵扯吗?”

“当日或许没有参与,但她若是清白的,为什么她和洛慜一样,要到这儿来找你呢?她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什么让我带句话给你都不肯呢?”

“叶儿找过我?”

“比洛慜来得更勤快。”

“也许有其他事。”刘端动手帮着收拾。

“想让你带她去见魏忠贤吗?”一提到叶儿,杨沫就变得十分刻薄。

“她怎么会知道魏忠贤人在哪儿......”刘端突然想到什么,停了很久,脸色也愈发凝重。“你之前是不是也提过,叶儿私下找过我?”

“对。”

“还记得确切的日子吗?”

杨沫思忖片刻,“就是你告诉我叶阁老进京那日。”

不会这么巧!刘端心中暗念。根据这两天信王进呈的奏本来看,当日在刑部大牢滥杀无辜的真凶,逐渐浮出水面:应该是一个独来独往、武艺非凡的刺客,或与掳劫一事牵扯不大,属偶然发生,甚至可能首要目标根本不是叶向高——这是今天下午,信王当面奏呈皇上的。原本他在一旁听得很是安心,想着把叶儿的嫌疑彻底排除——但现在来看,信王所描述之人与叶儿实在太相近了!

“你去哪儿——”杨沫见刘端慌里慌张,夺门而出,赶紧追出去问个究竟。

“你好生待在家里,哪儿都不要去!”

刘端把门一关,以期把所有风雨和过后的泥泞都统统挡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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