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兄弟俩聊着聊着又忘了时辰,直到刘端处理好午门那儿的所有事情,回到乾清宫看见一众宫人全都守在外边儿。他原以为皇上捎话出来,饶了言官们性命的时候,信王就近从别的门出宫去了。没想到,这两人促膝长谈整整一个黄昏,而且谁都没有用过晚膳。

这可把刘端急坏了,狠狠骂了一通内侍宫婢,不知轻重的奴才,万一饿出个好歹来,所有人的命都不够抵的。他赶紧吩咐去准备热汤羹给皇上和王爷暖暖胃、填填饥,自己则匆匆而入。

果然刘端一进去,就看见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两把凳子上——那凳子是前两天皇上刚刚完工的作品,好像用了新琢磨出来的手艺,皇上尤是担心它的牢固程度,根本不让别人碰一下。“参见皇上,见过王爷。”

直到刘端行礼说话,兄弟俩才意识到有人进来。虽被扰了兴致,但此时的天启已经完全恢复平易的模样。他微微抬手,免去刘端大礼,问道:“外头的事情都处置好了?”

“是,小臣找来了医士,都已经一一查看过伤情,并且命专人护送各位大人回府。”

“一共打了多少下?”天启问道。

“三十余下之后,数目就报乱了,便没再往下记。”

“都是些硬骨头,装死装晕不就糊弄过去了吗?”天启站起身将凳子放好,又问:“伤得如何?”

趁着天启背过身去,刘端抬头看了眼信王,见他默默摇头,便答道:“小臣不明详细,不过抬离午门的时候并无一人丧命。”

“刘端,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啊!”天启转过身来,突然正色道:“四五十记廷杖没打死一个言官,不仅抗命不遵,居然还敢擅离职守去请信王。司礼监掌印之职本该替朕分忧,你可倒好,竟然给朕添起堵来!”

这番话当真把刘端吓得噤若寒蝉,立马伏地请罪,连磕响头。

“你跪得可真快!这是自己认罪啦?怎么也不辩驳几句?”

“皇上英明,小臣那点心思决然瞒不过皇上。”

“去,自己去司礼监领罚去。”天启挥挥手,想赶他离开。

“请皇上明示,杖刑多少?”

“这......你自己掂量着办。你是司礼监之首,本当作垂范,如今受罚也是一样。不能重罚了别人,而轻饶过自己,要儆醒司礼监所有人。”

“小臣领旨。只是请皇上再饶小臣个把时辰。等伺候好皇上就寝,小臣即刻回司礼监领受皇上的赏赐。”

信王沉默地站在一边,没有开口替刘端求情。

“嗯?朕要罚你,你还想着伺候朕?心里指不定已经把朕咒骂了百八十遍吧。”

“小臣绝没有这个胆子,也绝不会这么做!伺候皇上是小臣分内之事。无论领赏与否,都不该懈怠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哼,朝里头要是多几个人清楚自己个儿的职责,朕犯得着见天儿地大动肝火吗?”天启朝刘端抬了抬手,道:“行了,起来吧。”

说话间,一行十几个内侍鱼贯而入,他们手里端着热粥、热汤和各色点心。

天启老远就闻见香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来的还真是时候,朕正觉得饿呢。”等东西送到眼前,他更是喜笑颜开,“哟,这全是坤宁宫里的好东西呀!”说着,随手便拣了块白玉糖糕吃,“上品,上品啊!”

原来这些吃食都是坤宁宫早前就送来的,因为没人敢向天启提起用膳一事,便一直煨在膳房的炉子上,故而刘端一提,他们马上就能送出来。

信王听天启夸地赞不绝口,也抬起头好奇地看了一眼。

就一眼,便被天启瞧见,他连忙端起整个盆子朝弟弟走去,“瞧我,饿得只顾自己吃了。弟弟也尝一口,你嫂子做的,哦,不,今天应该是你嫂子教宫婢们做的。虽比你嫂子逊色了一些,但也十分香甜软糯,还热乎着呢。”

天启毫不讲究的称呼叫法引得原本还心有余悸的内侍们,一个个都捂嘴偷笑不止。

信王起初还不敢受用,可经不住自己哥哥的热情好客,也经不住眼前满满一盆白玉糖糕的诱惑,温热的甜香气味不间断地钻入鼻子里。于是,信王就拿了一小块。可刚咬上第一口,信王就很是失望。

连叶儿手艺的一半都及不上!

这都能称得了上品,自己可怜的哥哥每天究竟吃得有多么凄惨?口感不够绵柔,味道太过甜腻,而且里面居然是空的?既没有猪油块、也没有枣泥沙,简直辱没了“白玉糖糕”的美名!

天启见信王咬了第一口就没再吃,而是看着糖糕发呆,脸上表情一言难尽,但显然并不是很享受,“不......不好吃?”

满腹牢骚的信王差点就应了声是,得亏又听见天启轻声嘟囔了句,赶紧就把剩下的囫囵吞了下去,连声说道:“不错,不错。”但是当哥哥再向自己推荐其他吃食的时候,信王再没有接受。

原本不吃也没觉得饿,可吃了一口不好吃的东西,信王突然之间就十分想念叶儿,尤其是有又好吃、又好闻、又好看的白玉糖糕!他越想越馋,甚至不禁暗自吞咽口水。没一会儿,饥饿难耐的信王主动提出先行告辞,回府去了。

天启欣然应允。接着,他就一个人把送来的东西全都吃干净——这是真的饿惨了!临睡前,天启又当众褒扬刘端晚膳准备得十分充分,今日诸事也都做得尽善尽美,应记一功。

他继而大袖一挥,翻身上床,说了句功过相抵,就埋头呼呼大睡。

众人皆不明所以,茫然无知,唯有刘端终于明白皇上的用意。说罚,是警诫;说功,是不忍。

皇上对一个小小太监尚且如此,对今日午门用了重刑的大臣们,想必心内亦是五味杂陈。自从皇上嗔愤而呕血以来,脾气相较之前确实暴躁了许多;不过就龙体安危而言,及时找到发泄的方式,总比常年一团郁火窝在心头、难以畅怀,以致久郁成疾好太多了。

只是苦了跟前伺候的人,和与皇上意见相左的大臣们了。

刘端在确定天启安然入眠之后,便悄悄退了出去。

寝宫里门窗紧闭,四处静寂无声。清冷的龙榻上,天启一人独卧。黑暗之中,他忽然睁开眼睛,寒光乍现。冷峻的眸子里透射出无边的恐惧。

大概又被噩梦所扰,恐怕一夜难眠。

回到王府时,信王已经成了饥寒交迫的可怜人。没有额外的御寒衣裳,马背上的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即便已经下了马,还在止不住的发颤。信王一路小跑,径直来到叶儿房门口,抬手轻扣,“叶儿?睡了吗?”

房中没有回应。

他又加重些力道,连扣几下。可依旧没有回应。信王本打算就此推门而入,但毕竟于礼有违,只能悻悻调转方向,回自己的屋子去。

今日既在城中奔波,又在宫里侍君,着实已经将所有的精力都损耗殆尽。信王托着疲乏困倦的身子回到寝卧,也不点蜡烛、也不脱衣服,摸黑一到床边,就直接瘫倒下去。头枕着软乎乎的锦缎棉被,四肢朝天摊开,舒服得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朱由检眼前逐渐浮现层层叠叠的云朵,他微微抬手,轻轻拨开,云雾果真顺势慢慢飘散。此时,团云的最中间若隐若现一座小山那么高的、白乎乎的东西。

信王好奇不已,便移步往里走,可不管走多久,他与“小山”的距离并没有缩短,反而越来越远,但是山那边飘来的甜香之味却越来越浓,混着猪油特有的香味儿,实在令人垂涎欲滴。

朱由检站定脚步,看四下无人,深吸一口气,而后立时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竟然飞了起来。然而即便他如仙家腾云驾雾,也还是没能靠近那座山半步。

就在朱由检灰心丧志之时,忽而惊雷乍响,一道闪电将那座“山”劈得四分五裂,无数的白玉糖糕向他飞去。朱由检喜出望外,随即动身去抓。哪知甫一伸手,脚下云团尽皆散去,自己的身躯也突然变得千钧沉重,飞速往下坠落。这把朱由检吓得大叫一声,眼前猛然一片漆黑......

信王从梦中惊醒,摸了摸自己扁平甚至有些凹陷的肚皮,刚才那个巨雷声响恐怕正是自己五脏庙里的神仙作怪。再睡下去,恐怕又要深陷在梦靥之中。

信王无奈地拍了拍瘪瘪的肚子,随即翻身起来,揉揉眼,抖擞精神,又出屋而去。

信王隐约记得,之前有一回叶儿送夜食过来,额外多准备了盒糕点,说是照着京里这几日流行的点心做的,想让王爷尝尝鲜。应该还搁在书房里不知道哪处角落。可是信王把书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能吃的东西。

会不会被自己吃完了,盒子也被叶儿收走了?

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瞬间又被吹灭。信王越来越饿,真感觉自己前胸后背都要贴到一块儿去了,他似乎又觉着自己脚底飘飘然,脑袋昏沉,眼皮打架。

正在万念俱灰的当口,他双眼一瞥,忽然发现压在烛台边的一个小锦盒。信王顿时眼前发亮,一把推开卷宗,取出小锦盒。满脸期待的打开——里边儿只剩一小颗糖丸。

这是之前皇后送给自己,解口淡之疾。那糖丸小得连给自己塞牙缝都不够,而且口淡之时尚能勉强入口,现在再吃它......恐怕......

信王绝望地看了看四周,除了卷宗就是书册,没有一样能塞到嘴里,一解饥困。他深深叹气,举起糖丸,在烛火下又一番仔细打量,然后不情愿又别无选择地一点一点往自己嘴里送。

“王爷?”

千钧一发之时,将要入嘴一刻,信王忽听得耳边响起妙若莺啼的声音,虽只二字,却直击心扉,激动、感谢、救命之情久久难以平静。他当即撒腿跑到了书房门口,兴奋地一把抓住叶儿,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叶儿,你可算来啦!”

由于信王过于反常,力道也太过劲猛,叶儿下意识用手一档,顺势挣脱出来,退到房门外,“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信王这才意识到自己大大地失了常态,急忙站定,端了端身姿,清了清嗓,“哦,你......你来啦?刚才敲你房门怎么不应我?”说完转身之际,面颊不知何故立时变得绯红火烫,竟然神奇般把之前的寒气全都给驱除走了。

“我......我睡熟了。睡梦之际,似乎听见有人唤我名字。可等我披衣起身看时,门外却一个人也没有。我就过来望了望王爷这边光亮。”叶儿抬步跟了进去,见书房里头十分凌乱,全不是自己早上临走收拾好的样子,“王爷,您在找什么?”

“嗯......”信王显得有些难为情,支支吾吾说道:“前番你送进来的那盒糕点你放哪儿了?小王忽然想尝尝......尝几口。”

“那东西我第二天来的时候就只剩个空盒子了。难道不是王爷吃的?府里大冬天的闹老鼠?”

信王一拍脑袋,这才记起小而精致的糕点当,晚被自己一口一口吃完了,哪还有剩下?“那......你去看看厨里还什么,给小王随意做一点吃食。”他一本正经坐到书案前,随手拿起一本翻阅。

“已经这么晚了,王爷又四处奔波了一天,不早些休息吗?”叶儿近前道。

“还好,不困。和皇上聊......讨论案情,说了一晚上的话,除了渴点就是饿点。”

叶儿也刚从外边回府,她既不知道刘端来过,也不知道信王进宫,更加不知道午门前的事情。得亏信王没有注意,自己差点就露了马脚。

“是。”叶儿轻轻应了声,没多问别的,随即转身离开。

信王没好意思开口讨要吃白玉糖糕,总觉得又失王爷尊贵的颜面。可当他抬头目送叶儿离开的背影,心里又止不住地默念:“希望送来的是白玉糖糕!希望送来的是白玉糖糕!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吃了!”

信王两条眉毛都快拢在一起,聚成山川。如此殷切之望,不知道满腹忧思的叶儿是否体察感知得到?

各种杂乱的思想交织在一起的信王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审看卷宗。他只将今日半天所得记在笔札上,便走到外屋坐等叶儿回来。可干坐枯等的时间总是焦灼而漫长的,他连原本想拿出来装装样子的书都给扔到一旁,背起双手,不停地在屋里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看看院子里是否有叶儿的身影。

大概望眼欲穿就是如此,恨不能穿透这无尽的黑夜,拨散一切混浊雾霭,相见之人、所思之事,尽显眼前。

信王真等的有些不耐烦了,肚子也越来越饿,正决定自己去找叶儿,就在转身之际,忽见得黑暗之中远远走来一白衣女子,步态盈盈,衣袂翩跹,宛若御风下界的仙子一般,看得令人心醉神迷,妄动凡思。

信王唯恐自己又陷入梦境,狠掐了一把手臂,疼得他差点失声大叫。眼看那仙子越走越近,回过神来的信王赶紧拿好书重新端坐回原位。可他又实在忍不住,偷偷瞄一眼那位白衣仙子。

“王爷怎么坐在外头,还把门也开了?”

“总算把你等来啦!”信王一听是叶儿的声音,当即放下书,喜笑颜开地迎上前去,连带刚才以为见着仙子的羞赧红晕也没有了。他一把抢过叶儿手里的食盒,迫不及待地打开,“让小王瞧瞧是啥!”

结果,诺大一个食盒里边儿仅仅一碗白粥,连碟腌菜都没有。尽管薄粥还冒着腾腾热气,可寡淡如此对满心期待的信王而言无异被当头淋了盆冰水,失望的神情全写在脸上。前一刻还是个活奔乱跳的小少年,这一刻活脱脱一个垂头丧气的落榜举子。

叶儿跟着上前,默默将食盒全部打开——这一篮足足有四层,顶上就是令信王“大失所望”的稀粥,叶儿想先让王爷暖暖胃,毕竟饿得太久,东西一下吃得太猛,反而不利;接着两层足有七八碟腌菜,有出自叶儿之手,也有出自杨沫之手;等到揭到第四层,只稍稍一掀隔层,那股甜香之气就扑鼻而来——这是信王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了!

“白玉糖糕!”信王兴奋得几乎都要跳了起来,双眼直直盯着,再多溢美之词都无法尽述他此刻内心深处的喜悦之情!他立刻徒手去拿,“哎呀!”结果被烫得倒退了几步。

“王爷,小心!”信王的一连串嬉闹之态并没有逗弄出叶儿的一丝笑意,她一反常态地鲜言寡语,放在平时如果没有旁的人在,见信王这般模样,她早已经乐得直不起腰来。而现在,她只默默递了一副碗筷过去。

少了叶儿的哄闹,信王也觉着刚才有些过于失态,尴尬地伸手去接。此时,却注意到叶儿手腕上多了串自己从没见过的东西,脱口就问:“哪来的银链子?”

叶儿陡然一凛,才惊恐地发现那串汪文言送的银链子居然还戴在手上!一定是刚才回屋换衣之际,恰巧撞上信王在外敲门,匆匆忙忙间就给忘了。她赶紧抽回手,提袖遮掩,低着头答不上话来。

从未见过叶儿如此窘迫之态,信王更是好奇,“还说不得?”

“不,不是。只是......”叶儿眼神闪烁,心里疾速择选着各种借口,末了支支吾吾答道:“就是街市上买的,挺有眼缘,横心买了下来。花了不少银钱,怕说出来被王爷责罚。”

“我责罚过你吗!”信王莫名受了冤枉似的,听不服气,又强行将叶儿的手拽到眼前,仔细打量起银链子,“银两几何?”

“对王爷来说......九牛一毛而已。”叶儿尝试想挣脱,但信王握得尤其紧,生怕自己逃了似的。

“多少?”信王虽然感知到叶儿的不情愿,却没有放手,反而站起身,目不转睛地凝神而视。

四目交会,彼此吐纳之息,或急或躁、或平或静,都能清晰地觉察到。胸内蓬勃有力的心跳声同样在这静谧的夜里尤为动听响亮。

叶儿愣怔片刻,差点迷陷入明亮温柔的眼睛里,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神情,明明触手可及,甫一用力却又是一场迷朦唏嘘。及时醒悟的叶儿急忙退了一步,并且背过身去,“三两个月的月钱。王爷,糖糕再放下去就凉了。”

信王也不知自己为何今晚如此行为失常,好像还没彻底从刚才的怪梦中清醒过来。略感抱歉地递了块糖糕过去,温柔细语道:“你也该饿了吧。”

叶儿赶忙低着头又退后几步,拒不受纳,虽然她这整整一天任何东西都未曾下肚,“这是王爷的,奴婢没有资格享用。”

“就当小王赏你的。”信王此刻好似一个犯了错的少年,举着块糖,要讨少女的欢心和原谅。

“奴婢谢过王爷厚赏,只是太过贵重,怕折煞了奴婢,辱没了王爷。”叶儿猛然间从那个眼神里觉察出一丝丝的异样,说着些文不对题的话。

信王果真没听明白,见她执意不吃,便索性塞回了自己嘴里。“咦?你头上沾着什么?”他抬眼所见,叶儿发间缀着些白色的“星点”,竟然将那一头乌发妆点地格外清丽脱俗。

叶儿又担心是自己刚才一时不慎被留下的印记,慌忙转身躲避之际,信王却已经取下其中之一,放入手心,细心观察研究起来......

“还凉凉的......好像是......好像是雪花!”信王显出异常的兴奋,跑到屋外,抻长了脖子,仰望夜空,“下雪啦?!”

雪花极小极碎,在寒风中飘飘洒洒、起起伏伏。忽而连缀成线,从眼前极速划过;忽而如玉珠四落,瞄准双目俯冲下来;可望向远处,风中空中看不出一点痕迹。难怪刚才误将叶儿认成仙子,想来应是这若隐若现的雪花完美地烘托了刚才的“仙姿玉貌”。

“这是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吧?”信王一直站在廊下,静赏初雪曼妙的舞姿。

叶儿取了件大裘出来,为信王披上,嘴里听起来像是随意敷衍的应声。

“叶儿,你今日怎么了?”信王转过身来,眼神温柔而坚定。

廊下烛前,月落银辉。

叶儿又盯着信王出神,她的心思全不在此处,从进屋起,紧蹙的双眉一刻未展。信王起初以为她刚刚睡醒,没能缓过劲来,可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叶儿仍旧心神恍惚,无精打采。

“没、没什么啊。”

叶儿几乎从没有这样惊慌失措过,紧张和心虚显露无疑,就差亲口承认在撒谎。尽管清楚意识到自己表现之拙劣,可她现在根本无法完全静下心整理混乱复杂的情绪,心内翻江倒海、巨浪滔天,再没什么余地应付眼前的状况。

她索性转身折返屋内,用逃避来应对信王凌厉的眼神。

“可是又被长史责罚了?”信王不依不饶,追进去问,“今天刘端来府里,还和洛慜一同出来寻找小王,是不是你偷偷放的行,结果传到长史那,他狠狠地罚了你?”

刘端来过王府?!叶儿差点就脱口而出。所幸一直背对着信王,她那副惊掉了下巴的表情才没有被看见。“不,与长史无关。”叶儿压根不知道今天王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简单回答,以免露出马脚。然后她又问道:“哦,对了,也不知刘公公来此找王爷所为何事?”

这一问又把信王拉回到之前在宫里惊心动魄的场景,尤其是看见侍郎被打得体无完肤的惨状,他不禁沉沉叹气,“唉,一言难尽。总之绕不开叶向高这个案子......”

叶儿听到叶向高这三个字,脑子里骤然嗡嗡乍响,就像有千百只蜜蜂、苍蝇和各种各样的小飞虫围绕在身边,振翅轰鸣声吵得她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更听不清信王之后说的话。

纷乱喧嚣的杂音之中,她忽然留意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最后彻底盖过其他的噪声。

叶儿屏息凝神,目视前方,又隐约见得露天的院子里站着两个人影,一个精神矍铄,一个神采焕然。继而旁的一切逐渐暗了下去,雪也渐渐消失,温暖的烛光里,两个人的面容长相愈发清晰可辨。

汪文言和叶向高临窗对酌,小案几上摆着一份通红的帖子,帖子边上摆着一支金墨还没有干透的笔。向来与叶向高平辈论交的汪文言此时却表现得非常恭敬,依循礼数。

二人把酒言欢,快意畅怀,仿佛已经与此世间万般诸恶彻底斩断联系。

可恰在此时,汪文言猛一挥手竟将烛台推翻,酒杯泼洒。小小的屋子中立时火光冲天,在烧酒的“助威”下,二人双双被极速蔓延的火势吞没!

“不——”叶儿终于失声大叫起来!

原本想要冲出去救人的叶儿结果一头栽入了信王的怀抱。

正在叙述宫里发生的惨剧的信王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说的受刑过程太过血腥残忍,胆小如叶儿已经害怕的再也听不下去,这才冒冒失失,完全没了规矩。

信王年纪虽小,但身形已与成年男子相差无二,大约高出叶儿一个头左右。因此叶儿失魂的举止令她自己恰当好处地靠在了信王的胸前。

这一撞和随即而起的猛烈心跳声终于把叶儿从游魂神态中拉了回来。她只惊愣少时,急急忙忙后退几步,尽力拉开和信王的身体距离,避免一切可能发生的身体接触,低着头根本不敢再看他,并且连声道歉认错。

因为叶儿动作快得信王根本反应不过来,他刚准备伸出手抚慰“受惊”的叶儿时,她已跳开好远,自己几只手加起来都已经够不到了。他也立刻尴尬地直着手臂,摆个不停,“小王的过错,小王的过错。大半夜和你说这些话,能不吓一跳吗?”

叶儿暗暗使劲握紧拳头,让短平的指甲扎疼手心,以强行逼迫自己恢复理智和冷静。“王爷先用膳吧,我去收拾收拾厨下,被我弄的一团糟。”说罢,特意绕开信王,朝门外走。

“叶儿别走,”信王也机灵,一看拦不住她,索性直接堵住门口,“外头下着雪呢,你衣裳淡薄,若是着了凉怎生是好?谁去看着洛慜?谁给小王送吃的?”

“叶儿命贱,不怕冻。”

“小王最不喜听你说这样的话!”信王立刻板起脸,鼓起腮帮子,“什么命不命贱,入我信王府者都是同样!你说自己命贱,那也就是在说我朱由检目不识人咯?”

帝王之家耍起混来也真是别具一格。只是......君若识人,又怎么轻信像我这样的?

叶儿暗自思忖,担心又想开去,再次握紧双拳,让疼痛随时提醒自己。“王爷耳聪目明,叶儿断不敢如此胡说。”

信王立刻扬眉笑了起来,“就是嘛!要收拾也不差这一会儿。这一来一去,万一给冻着了,那多不值当?还是等小王吃完之后,你一并拿出去。披着小王的衣服出去,还能御寒。”他关上门,取下裘袍想要披到叶儿身上。

叶儿缩着身子连连后退,满身都在拒绝信王的好意,“叶儿不冷,王爷自己当心身体。夜深凉寒,又是下雪,又是起风。”

信王见她如此,就把裘袍随手扔在了椅子上,然后把所有腌菜全部并入白粥里,端起白粥朝里屋走去。边走还边嘱咐叶儿,“你就安心坐在外头歇一歇,等小王吃好了,自然会唤你。”

叶儿轻声应是,简单收拾了下桌案,便坐下身。开始还是端坐之姿,可由于此刻身心尽皆放松,没过一会儿就困意来袭,上下眼皮猛打架。叶儿就稍稍挪动身姿,斜倚着靠背,一手撑着桌面托着腮,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进屋后的信王特意将椅子搬到另一侧,斜对向外屋的叶儿,她的一举一动尽在眼中。信王也没有拿书,只是捧着满满一碗,边吃几口,边抬头看几眼。

今晚的叶儿与之前判若两人。心事重重、愁眉紧锁的深沉样子竟然令信王心起怜惜之意。他不知她究竟在忧心什么,全然没了以前的活力和光彩,与府中其他仆役变得越来越像,妄自菲薄。他甚至也随之而忧心,担心过去那个玲珑剔透的女子从此了无踪迹。

信王真想能帮她一解心中之难,自己毕竟是一朝的王爷,除了大明律明令禁止的,天底下应该没有别的能拦得住他。

他喜欢她的笑容,看着自己佳肴被赏识者一口一口吃掉的极具满足的笑容,简单而纯粹。

这一个月以来,年轻的信王背负着难以对人诉说的沉重压力,与其说每晚的宵夜是为了填饱肚子,不如说到后来已经慢慢转变成习惯,改不掉的习惯,只为见那丫头的怡然一笑。

好似她一笑,温暖了整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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