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夏夜凉风,沁人心脾。虽然已经临近宵禁的时辰,但街市上依旧熙熙攘攘,或要出城或要回城,城门口的守卫正在不停地催促着来往的百姓,误了时辰关闭城门,那时要受罚的,谁也不想因为一念之仁就莫名挨顿责打。

汪文言从酒肆里慢慢走出来,左手一壶酒,右手一袋卤肉,这算是他买了回去“讨好”叶儿的“礼物”。

今天下午,就在一两个时辰前,朝廷在闹市口设下刑场,将前辽东经略熊廷弼斩首示众,并特令传首九边,以儆效尤。

汪文言就在围观的众人之中。尽管他愕然叹息,但却无可奈何。由于熊廷弼的入狱和东林有莫大的牵连,因此汪文言这回并没有去求告他的东林好友们相助,而是把关系托到了新上任的司礼监掌印魏忠贤那儿,甚至双方都已经商量好朝廷从轻发落熊廷弼的价码,却不知怎的,某天从内阁里传出消息,皇上竟然亲下朱批不仅要把熊廷弼给斩首,还要让监军太监带着他的头颅去一趟辽东,让驻守在那儿的所有将士都看看违抗朝廷命令、违抗皇上圣旨、“刚愎自用”、“见死不救”的下场!

这时候,他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就再顶不了什么大用处,去找魏忠贤再商量“价码”的事情,也遭到了魏府的驱赶,不仅把上回交的订钱吞了,还把汪文言狠狠打了一顿。眼见熊廷弼是必死无疑,汪文言却一直没能鼓起勇气把真相告诉叶儿,当叶儿问起进展时,他只能编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蒙混过关。

熊廷弼是汪文言自打来了京城之后,第二个没能救下的人,第一个就是他的忘年之交王安王公公。

行刑时间不长,监斩官宣读完圣旨之后,便让熊家的家眷出来送熊将军最后一程,可熊家的男男女女都因连坐被治罪,已经发往全国各地,京城内再没剩下什么人;至于朋友,谁也不会这时候跳出来惹一身晦气。

监斩官等了一小会儿,见没人出来就准备提笔勾决。正在此时,汪文言举着刚买好的酒菜从人群中挤出来,高喊着:“大人且慢!亲友在此!”

监斩官停笔望去,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姓汪,是熊大人的故友。望请大人行个方便。”

监斩官看了眼并不为所动的熊廷弼,似乎他根本就是在等死而已,挥手暂撤兵卒,让汪文言近前,送上一程,也好过曾经威名赫赫的熊督师孤苦伶仃凄惨上路。

汪文言谢过上官之后,便来到熊廷弼身边,摆开酒菜,“熊大人受苦了。”

原来熊廷弼一直闭着眼睛,此时听见有人靠近说话,才微微张开,看了眼来人,“我认得你。你叫汪文言?”

“嗯。”

“熊某应该与你旧无交情,你......何必如此?”

“小弟也是受人所托,与熊大人共同的朋友。只是她不便前来,只能交托给小弟来送熊大人。”汪文言斟满一杯,递送到熊廷弼嘴边。

“何人?熊某自问与市井江湖之人也没什么旧交。”

“熊大人的故友,小弟的新友。”

熊廷弼当然觉得这是他的托词而已,斜睨他一眼,冷笑道:“不会......是杨大洪吧?他毕竟在兵部任过职,应该比别个言官更清楚兵家之事。如今差你前来,是知道他们东林做错了吧。”

“不,不是大洪,也不是东林的任何一个人。但这一切都不重要,熊大人,”汪文言重新端起酒杯,敬到他身前,“饮下此酒,安心上路吧。”

熊廷弼斜睨酒杯,笑道:“熊某虽是科举出身,但行军打仗这么些年,早习惯整坛整坛豪饮,你这一小杯,熊某可安心不了。”

“好!小弟这边去要坛整的!”说着,真要起身离开。

“行了,就你手上那一壶吧。来年言公子若能记得在下,便请将整坛的酒浇在熊某的坟冢上!等我大明收拾了建州酋贼,便再浇一坛!”

“好!”汪文言应得十分干脆。虽然一直在尽力营救熊廷弼出狱,可从来没有和他打过任何交道。今日只寥寥数语,却让汪文言深深觉得二人相识恨晚!“这一杯酒是小弟敬大哥的!将来生死二祭,请大哥不要忘了小弟,一定要现身,好好饮酒畅叙!小弟还要带上杨大洪,让他年年到你坟冢前烧三炷高香,让他来给你报辽东之况!”

“哈哈哈哈!好!你这小弟我认了!熊某先干为敬!”接着,就在汪文言的帮助下一饮而尽。

饮罢,汪文言直接摔碎酒壶酒杯,提振高喊:“熊大人,一路好走——”他想驱赶走围在熊廷弼身边,伺机吸他精神、坏他魂魄的魑魅魍魉。

监斩官见状,担心汪文言闹事,即刻召人前来,把他赶了出去。

刑场上的熊廷弼突然仰面朝天,放声大笑!十余载金戈铁马,原以为不过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哪知结局却枉死在效力一生的皇帝刀下。个中苦涩悲欢、冷暖炎凉,此刻尽数付之一笑。

唯期有后来者能克复建州,手刃奴酋,以祭诸年辽东战死之亡灵,告慰太祖,重振大明天威!

刽子手手起刀落,处理得十分干脆,免得熊廷弼再生受苦痛折磨。监斩官命人取了熊廷弼的首级后便匆匆离去。

围观百姓在官兵全部撤离之后,竟然冲出了十几个人,扑向熊廷弼孤零零的尸身,嘴里还高喊着,“食肉寝皮,以消血仇!”

多得汪文言早有准备,他大手一挥,人群里又立刻蹿出五六个青衫剑士,轻而易举就把那些个闹事的人给制服了。汪文言亲自动手为熊廷弼收尸。夏日炎炎,浓重的血腥之气熏天呛鼻,他却没有丝毫的胆怯退缩。触碰到熊廷弼依旧温热的双臂,胳膊紧实有力,手心老茧深裹。

好端端一个人,转眼之间,身首异处。

一腔热血却空洒刑场,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汪文言从刑场离开后,便将熊廷弼放入早已准备好的锦棺之中,并命令青衫剑士务必安全护送熊将军回乡安葬。至于他的首级,汪文言则表示一定会另想办法,绝不会让如此忠臣良将死后凄然而无所依归。

处理完熊廷弼的身后事,汪文言先找了处澡堂子沐浴洗漱。泡在水里的时候,他思来想去还是不敢立即回家。虽然杨涟早就提醒过他,还是应该尽早告知叶儿,可汪文言既不想伤了叶儿的心,更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无能,毕竟当初自己满口答应之时,显得此事尤为简单。最可恶的就是魏忠贤,好端端出尔反尔,交钱了事皆大欢喜,偏偏要置人死地,毫不留情!

于是泡完澡的汪文言就去了五湖八仙居一人独酌。杨涟他们近段时间一直忙于京察之事,几无空暇。单个一人饮酒的滋味了然无趣,居中也无甚游娱,好像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催促他赶紧回家。

只是,人遇上两难之事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念头往往是逃避拖延。就好像时间一长久,事情本身就会迎刃而解。即便旷达如汪文言也终究还是遇上了这样的羁绊。

一向呼朋引伴的汪文言今日却一个人坐在酒肆中偏僻的角落,从进去到出来一直愁眉不展,掌柜紧张得都以为是今日的酒品不好,得罪了大金主,几次三番跑过去询问,又是换酒又是换菜,可始终没能让汪文言开怀。

若是在以前,若是在江南,汪文言即便遇上暂时解决不了的事情,大不了就去一次烟花柳巷、或者上一回酒船楼船,狎妓弄乐,说不准心里就会蹦出个念头来。可是自来了京城,尤其是遇上叶儿之后,这些个习惯都被他自己逼着自己改掉了,杨涟戏谑之“为红颜卿卿,痛改前非,孺子可教也。”

此时微醺的汪文言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要是喝醉了也能把今天给蒙混过去,偏偏酒量上佳,掌柜的给换了几种酒也没能让他醉得失了意识。他走得极慢,三两步一停,六七步一歇,以致习习凉风都把他仅有的酒意都给消解掉了。

装醉是不可能了,装病大概一眼就会被看出来,还有什么能装的?要不改道去杨涟家?不行,说不准又会被那小子“奚落”,到时候大张旗鼓地送回家,更了不得。要不去叶阁老府上?好像更行不通。

汪文言一路上大概把认识的、打过交道的、交情不错的都想了一圈儿,也还是没想出对策。不知不觉,等他自己一抬头——家,就到了。

他望着自己的府宅,真是不想也不敢迈出第一步。耷拉着个脑袋,沉沉叹气。正犹豫不决时,大门竟然从里面打开。他甫一听见声音,立马抬头,见出来的是叶儿,又赶紧堆起笑容,“叶儿?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叶儿没说话,直接走向汪文言。拿起他提酒的手,把钥匙往里一拍,转身即走。

汪文言这才看清叶儿面色愠怒,原本消瘦的脸颊都被气得鼓胀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他立刻追上去,“叶儿,怎么了?”

叶儿仍旧不说话,都不正眼看他,自顾走自己的。

“叶儿,谁惹你生气了?是不是杨大洪那厮来过,乱说什么胡话?他兴头一起来就口没遮拦,你别与他一般见识!”

叶儿突然急停,憋着火问道:“杨大人会跟我说什么?你怕他跟我说什么?”

汪文言一时语塞,支吾半天,躲着叶儿凌厉的眼神,道:“嗯......我,我怎么会怕他跟你说什么?”

叶儿听了好像更是恼火,包袱一甩,差些打到汪文言,转身又走。

“哎,你到底是怎么了?大晚上的要去哪里?”汪文言紧追不舍,“都快要宵禁了,巡城士兵抓到可不得了!”

“抓到也不用你救我!”叶儿这回连停都没停,“正好进大牢给熊将军讨个公道说法!”

汪文言一听脸色都变了,再不能由着叶儿倔强地乱来,急忙腾出一手从身后揽住叶儿,强行将她抱起,径直抱回府里。

“放开我!放开我!”叶儿不断在汪文言手臂里挣扎,奇怪的是从没见过他练武,臂力却尤为惊人,叶儿用尽一个弱质女流应有的方法都无法轻易挣脱。汪文言虽然抱得紧,却一点儿都没弄疼叶儿,他手臂绷得僵直,拳头攒得尤紧,所用力道实则全反施在自己身上。

“回家去说!”

“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你看扁了我,离开你便寻不到一个去处!我偏要让你瞧瞧!放开我!放开!”叶儿还是不停地挣扎。

汪文言没再与她争闹,生怕动静变大引来围观之众。及至进了宅门,放下叶儿,他转身就把门关上,还给上了门闩,自己整个人挡在门前,一点缝隙都不留给叶儿。

“无赖!”叶儿怒斥!

“咱回屋说。”汪文言依旧好声好气地劝她。

“你还想拿什么胡话来哄我!欺我不识字!欺我不识文!”说着,叶儿竟然掏出一块东西,狠狠扔向汪文言。

汪文言接到一看,居然是皇榜,“你!你怎么敢把皇榜给揭了!”

叶儿当然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去揭皇榜,这东西只不过是魏忠贤提前为她准备好的道具,配这一出戏所用。魏忠贤原本也想收了钱财,替人消灾,毕竟他和熊廷弼没什么深仇大恨,无谓非要置他死地,在皇上跟前说几句话,留他一命并非难事。

可叶儿不同意。

熊廷弼若是活着出狱了,那么她从一开始定的计划就将全盘落空。她如今可不想从汪府抽身离开,不仅好不容易混熟东林的人,前不久还旁敲侧击逼得汪文言把早前订下的亲事都给退了。她私心作祟,绝不允许自己半途离开。

魏忠贤提议让她编个其他借口留下,汪文言提的数可不少,小五千两纹银,还是给现银,魏忠贤实在舍不得这笔将要到手的横财。

叶儿断然拒绝。她借口说杨涟等人忙于京察,已经好久没一起聚宴,即便来了也只是匆匆关上房门密谈。她说自己仍旧没有取得他们足够的信任,若想要更进一步,只能让汪文言感觉亏欠她,往后处处呵护、无微不至。

他们都是些自命侠肝义胆、一言九鼎的人,这样的人最看不过弱者受欺,也最接受不了自己食言。而且叶儿也曾从杨涟和叶向高他们嘴里,探出过对于置熊廷弼如斯境地的,些许悔意,无消说一开始就反对他们弹劾攻讦熊廷弼的汪文言了。

而且现在是京察的关键之时,魏忠贤想要安插和培植自己的势力,可杨涟他们简直密不透风。叶儿抓准了魏忠贤这个心思,把自己继续留在汪文言身边有多重要说得多重要。没有再费多少唇舌,就劝下了爱财如命的魏忠贤暂时舍弃钱财,以谋求更大的利益。

“熊廷弼必须得死,他死得越惨,我所知也就越多。”

叶儿哪懂什么官场之道,但论谋划人心,客巧玉都相形见绌。

“汪文言!我要是看不见这皇榜,你永远都不会让我知道熊将军已经被定了死罪吧!”暴怒的叶儿上前一步夺回自己扔出去的皇榜,并且撕了个粉碎之后再扔了过去。

“你!这......这是大不敬之罪!你怎能如此胡闹!”

“我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知道什么敬与不敬!偏是我信错了你,信你满口胡言!信你赌咒发誓!却害得......害得熊将军......恐怕再也没机会......”说话间,叶儿伤心地落下泪来。

汪文言心下不忍,也觉得自己刚才语气过重,她情绪如此激动地责问也属人之常情,毕竟的确是自己有愧在先。而且听叶儿的说法,似乎还不知道熊廷弼已经被问斩,更别说被传首九边的惨况。

汪文言万千言语堵在心上,却终只能化作喉间沉沉哀叹。他逐渐平复自己的情绪,上前好生安慰叶儿,“进屋去说吧,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可叶儿眼下已是铁了心要和汪文言一刀两断,一见他有松动,立刻箭步上前欲将他推到一边,自己能夺门而出。可因为光线不明,叶儿上前的时候居然一脚踩空了,不仅没能碰到汪文言,连带自己整个人完全失去重心,向他倒去。

得亏汪文言眼疾手快,扔掉手里的东西,不仅伸手揽抱住叶儿,还把自己的身子当作肉垫,以防止她重重摔跤受伤。

汪文言紧紧护住叶儿,二人距离之近,几乎连彼此的鼻息之气都快要互相融汇。抱着女子柔软的身躯,双手顺着她呼吸起起伏伏,连久经历练的汪文言居然都显出一丝的羞涩,面颊微微发热。

可叶儿仍旧不停地在汪文言怀里挣扎,以致他只能不停地靠吞咽口水来缓解自己愈来愈急促的呼吸。

“可有摔伤?”汪文言关心地问道。

“放开!”

汪文言十分听话地立马把双臂举得高高的,等叶儿站起身,自己也跟着起来,尴尬地笑着,“你没事就好。”

叶儿没好气地看了汪文言一眼,本来也想询问他的情况,可正好看见他身后碎了一地的酒坛子和卤肉,立时火又冒了起来,“你居然还有心思饮酒吃肉!汪文言你有没有良心!”

“我只是......我这是想给你......”汪文言已经委屈地语无伦次。

“假仁假义!留着去骗别个乡下小丫头吧!”叶儿怒气冲冲,转身要走。

“叶儿,我真不能这时候放你一个人走!”汪文言情急之下直接拉住她的手,可一碰上她的手就被意外的冰凉给逼退,“你......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病了?”

“用不着你管!”叶儿一把甩开,“从此之后我是死是活,都用不着你管!”

“即便你现在出了这里,你也救不了熊将军!”

“是你不肯救!京城还有那么多人,如果真没有一个肯为熊将军说句公道话,我就......我就再去通政司,我就去告御状!”

“皇榜就是皇上的圣旨!是皇上钦定的死罪,你告御状难道要告当今天子?”

“对!我不止要告皇上,我还要告你们!你们诬告熊将军,歪曲是非,颠倒黑白!”叶儿和汪文言他们相处久了,居然连谈吐都在向他们趋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当初会收留我的心思,要不是你们心里觉得对不住熊将军,你们哪里会搭理我!”

“叶儿!我真心待你,竟遭你如此污蔑,实在......实在太过分了!”汪文言也动气了,他显然对叶儿妄加猜测的想法十分愤慨,也十分意外,怎么都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丫头,竟然会把杨涟他们偶尔表露的感叹如此牢记在心。

叶儿意识到自己一时口快,说了不该说的话,有意停了会儿,面露歉意转过头不再看汪文言,“让开。无论救不救得了熊将军我都会试一试,但是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拖累你们!这段时日多蒙公子还有几位大人的照顾,所拖欠的银两,恐怕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只能等来世......”

见叶儿仍然执意要走,百般无奈之下,汪文言只能和盘托出,“熊将军已于今日被问斩了。”说完之后,汪文言也是如释重负。

“什......什么?”叶儿既没有立时大呼小叫,也没有即刻潸然泪下,而是满脸的不相信,满身的拒绝。

“你没听错,熊将军......已经......没了。”再说一次的时候,汪文言脑子里忽然浮现今天下午的那个场景——斩首真的只是瞬间,由生到死的瞬间甚至还没有自己说的这句话时间来得长一些,就那么瞬间,人就没了。

“我一个字也不信。”叶儿所有的情绪都聚在双眼,通红的双眼此时血丝满布,泪水盈眶,但哪怕掉落下一滴来,都好像在承认以及默认这个残忍的事实。“我一个字也不信!”她又重复了一遍,双拳攥得紧紧的,紧到指甲都快扎入皮肉之中。

汪文言看着眼前的叶儿全身都在发抖,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开解,便慢慢走上前,想借个肩膀给她,好让她能痛痛快快哭出来,发泄心中悲苦哀恸。

可叶儿终究是独一无二的叶儿,她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柔软无助,倔强地一把抹去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尽力控制颤抖的声音,尽量冷静地发问:“你亲眼所见?”

汪文言也有些哽咽,默默点点头。

“那......那......那斩首之后......熊将军的......”

“我亲手给熊将军盖上木棺的。那刀斧手做得很利落,熊将军......熊将军走得时候应该没受什么大的痛苦。”汪文言不忍心叶儿亲口问出来,便自己主动交代清楚。

“埋在哪儿了?”

“我托朋友扶请熊将军灵柩回乡。虽是三伏天,但我那朋友自有办法保熊将军回乡之前不至溃烂。熊将军公忠体国,本该依国礼入殓,配飨庙庭......唉......”汪文言也是情难自已,悲从中来。

“首级......和......身体......可曾缝在了一起?”叶儿虽然一直在竭力掩饰自己恐惧和软弱,但每每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却毫不留情面地出卖自己,她仿佛正在失去对自己五官的控制,悲痛欲绝的情绪自心底迸发出来,之前越是压抑,迸发越是凶猛,“我曾听老人说,被斩首的人,若是首级和身体不能及时......不能及时合在一起......到了、到了阴曹地府,牛头马面、阎王小鬼他们只认脸,是不许......不许只有身体进入阎罗殿的......那些个没了头颅的......就会、就会变成人间和鬼界之间的游魂恶鬼,永生永世再难投胎,转世为人的......”

汪文言不忍打断叶儿,更不忍心告诉她真相。明明已经悲痛欲绝,可她一再强装镇定,都快要把自己的后槽牙给咬碎了。汪文言分明听得,从她嘴里传出来的,上下不断咬合的动静,和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声,甚是恸难自抑。

刚才忙于操持诸事而压在心中的悲伤仿佛一下子被眼前的叶儿给激发出来,汪文言双眼通红,酸楚哀愤之情一阵阵翻涌上来。“是,叶儿放心,汪某请了最好的师父为熊将军入殓,保证他与在生之时一模一样。”说这话时,汪文言底气不足,由始至终都没敢正眼看着叶儿。

可汪文言所有的神态举止都被叶儿看在眼里,她甚至就像一只猛兽等着受伤的猎物自曝其短,然后奋力一扑,咬得他咽喉俱断,一命呜呼。“那么......那么请问言公子,何谓传首九边?”

这话听得汪文言心下一沉,只觉得自己一脚踩入了叶儿早就铺设好的陷阱里。他惊愕地抬头,可眼前所见一双眼睛又的确写满疑惑和茫然,半点不见其他恶意。汪文言又为自己的“险恶之心”深感愧疚,复而低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叶儿见汪文言如此为难,也不想强人所难,随即抬步要走。

“你又要到哪里去?”

“公子不肯说我便去问别人。”

“好,我告诉你。”可汪文言还是停了好一会儿,想着尽量用最委婉的措辞来解释最血淋淋的真相,“熊将军功在社稷,建业辽东,皇上虽然定其死罪、将其问斩,但念熊将军毕竟在辽事上多有建树,军中威望颇高,故特赐其回军中,回他建功立业的地方,好好再看一眼高筑的城墙,坚实的堡垒,和我大明万里边隅。”

叶儿是当真不知“传首九边”的意思,此时此境,代入熊家女侍的身份,再听汪文言这么说,心里竟然生出一丝宽解慰藉。可是,尸首分离却是事实,汪文言又一次信口开河也是事实,叶儿绝不会轻而易举放过如此“更进一步”的良机。等了片刻,她依然决定要离开。

汪文言当然还是不允许,挡在门口,拦住她去路,“你为什么还是要走!”

“我来京城就是为了给熊将军鸣冤的,可如今状没告成、冤没诉清,人更是没救出来......既然现在熊将军已经离开京城,我便追随熊将军而去。等到传首九边之后,我就带着熊将军回乡。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变成无头孤魂,再难做人。”

汪文言原本都已经准备好陪着叶儿大哭大闹,狠狠发泄一番,无论其打骂非难绝不还口还手。然而面对大悲大恸,叶儿出奇的隐忍和坚毅远超汪文言所料,甚至都有些自愧弗如。

可这么一想来,竟也不觉得,熊家那么多人会委托她一介女流,孤身上京告状这事儿有多么离奇。毕竟如此重任难事,随时或有性命之虞,绝非常人可堪。叶儿虽然倔强固执,甚至有时候不通人情,火气上来的瞬间真恨不得咒骂其“乡野村妇、鄙陋粗蛮”,但或许真只有这样的脾性之人才有此毅然决然之心,义无反顾之志。

她不是被一般道学所教养出来的“心之所向”,而是天生天养的“一颗本心”。若论造化之至纯至善,莫若于此吧。

“汪某知交天下,辽东亦有朋友。叶儿信我,我汪某人定不会让熊将军成孤魂野鬼,流落在外,飘零四海!”他紧紧抓住叶儿的双臂,碰上的那一刻才感受到她原来整个人还在发抖,而且全身冰凉彻骨,就好像只穿了夏天的衣服,孤独地行走在寒冬腊月里。

“非是叶儿不信,只是......公子答应下的事情可曾有一件做到了?”叶儿冷冷地反问,语气神情比她自己身上的温度更加寒冷,转而又无奈一笑,“叶儿原没有资格逼令公子应承任何事情,实在此事太难,本就是公子与各位大人出于道义相助。而我一介村妇在此叨扰多日,实则已经无以为报。且请公子放叶儿一马,勿令叶儿折损了熊府的声望,勿令叶儿无颜再对世间他人。”

这番冷静了之后的言语根本就是在拒汪文言于千里之外。几个月来的相处,既非情份,亦无恩义,此时此刻竟然成了压在叶儿心上的千斤重负。不过,汪文言只知道是自己食言在先,无怪叶儿不近人情的话。换了任何一个人,被三番五次的辜负,谁也再难将真心交托。

“真正无言面对的人应该是我。叶儿,你可以不信我,哪怕以后都不信都没关系。可是这道门你绝对不能擅自出去。至于追随熊将军之类的话也不要再说!辽东是什么样的虎狼之地,哪是你一个区区女子能去的?”

“为什么去不得?京城我都闯来了,难道还有比京城更加可怕的地方吗!”

“京城是波涛暗涌,可辽东那是九死一生!莫说要带熊将军首级回乡,恐怕你自己都会把命搭进去!”

“搭进去就搭进去!”叶儿终于大喊出口,“生亦罢,死亦罢!叶儿这条命就是熊家给的,活着的时候什么都报不了,死了或许还能挡一挡恶鬼煞气。熊将军对我恩重如山,如今他们一家生死飘零、阴阳两隔,我留一条贱命还有什么意义!”

“胡说八道!性命所在,何分贵贱!”汪文言愤而斥责道,他最不喜叶儿时常透露出来的自轻自贱之心,出身贫微不该是一个人自我放弃的借口,“你若当真抱着自寻短见之心,随熊将军而去,那才是真正辜负了当初熊家救助你的一片赤诚!

他们救你,难道就是为了有一天让你去用自己的性命来证明对他们的感佩之情吗?他们救你,难道就是想让一个活生生的生人去替亡者挡煞吗?

熊将军沙场杀敌,血战百余回,死在他手里的何止万千?他顶天立地的正心儿郎,难道还会怕区区魑魅魍魉?”他苦口婆心劝说着似乎已经万念俱灰的叶儿,“叶儿,熊家上下几十口人,无一轻言赴死,他们所将遭受的磨难或将甚于熊将军千倍百倍,可不谁都是想好好地活下去?你不活下去哪知道会不会有熊将军平反昭雪的一天?你不活下去哪知道熊将军临终之愿荡平辽东可有实现的一天?”

叶儿是不明这些道理的,真正的叶儿更加听不明白。她怔怔地看着他滔滔不绝的样子,她不曾遇见过有比自己更紧张她性命的人,她想活下去只是为了活下去——一路以来的那么多磨难她都挺过来了,以后的磨难也都会挺过去的——她不曾知道活下去原来本身就有那么多道理。

只是现在不是感叹和体悟的时候,叶儿强逼着自己从震撼中抽身出来,“言公子!试问一句,我若不随熊家而去,我又能到哪里呢?他们于我不仅仅是恩人,也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至亲家人,我不随他们而去,我又能去哪里!”

汪文言终于明白过来,熊廷弼一棵参天大树倒下,无数枝叶离散,无所依归。叶儿也不例外,她依附他们而生,可转瞬间一生的希望尽皆覆灭,也难怪有此妄图轻生的横心。他慢慢松开抓紧叶儿双臂的手,却慢慢握起她的手。他将那冰凉的双手抵在自己温热的胸膛前,护在自己的心肝上,“你的恩人和亲人再不止熊廷弼将军一家。你若要报恩,便先报了汪某之恩。我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你竟看不见我吗?”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仿似眼前茫茫无际的迷途瞬间显出一道清晰的通衢来。

叶儿百感交集地看着汪文言,感动、欣喜、害怕和忧虑,从那一刻起直至很多很多年以后,都将终生相伴,阴魂不散。

“你报我的恩,我替你报熊廷弼的恩。只要世上有我汪文言立足之地,便有你安身之所。自今日起,你我祸福与共,甘苦同享,你再不是这处宅子的匆匆过客。你是这里的主人,是我汪文言......执手言欢、白发齐眉的卿卿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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