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三天的时间马上就到了,信王府的长史忙活了一早上,亲自为那位意外昏厥的仆妇打点一切。洛慜也在旁帮手,恰好今日信王身有不适,整个上午都没有出府办事。如此碎末小事居然惊动了王府两位大员,府中上下各人无不好奇生疑。前番被流言所伤的信王府或恐有好一阵子都会被笼罩在这种疑神疑鬼之中。

叶儿虽未现身,但受洛慜所托,一力承包了仆妇归乡途中所有的干粮口食。现在洛慜拿出来的满满两大包袱,里头装裹的全是由叶儿连夜赶制出来的。用洛慜的话来说,这也算是聊表心意,毕竟二人的恩怨是致使仆妇“意外”的缘由。叶儿听了不仅没有顶嘴,反而欣然应允。

一位车夫、一个丫鬟,再加三个护卫,这是护送仆妇归乡的全部人手,也算是王府里有史以来护送规格最高的待遇了。

看着沉睡的仆妇被从府里抬出来,长史的面色逐渐郁暗,尤其经过身边时,他竟然有冲动想要阻止。多亏洛慜在旁,特意挡在他身前,好让事情能顺当地行进下去。

一行人准备妥当,拜别王府里出来送行的人,便出发了。待他们走远后,围观的人也逐渐散去。王府后门这儿终于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

可是,唯有长史,仍旧伫立在门口。也没有注视离开的方向,只是愣愣地看着空空的眼前发呆。

洛慜轻轻推了他一把,“长史大人,回去用膳吧。王爷等着咱们呢。”

“嗯。”长史颓然地应了一句,慢慢转过身,神色茫然地走回府。

洛慜这才看清长史无神的双目之中布满红血丝,明明只是三天的功夫,他却竟像老了十几岁,完全被笼罩于愁云惨淡之中。洛慜看着极为不忍,却也想不出适当的话语来安慰老者。

“洛护卫——洛护卫——”远处隐约传来呼唤之声。

洛慜循声望去,正见内阁次辅、刑部尚书孙承宗孙大人火急火燎地跑来。他急忙叫停了长史,而后自己快速迎上去。“孙大人?您怎么绕到这儿来了?”

“老夫在前院喊了半天的门,也无个响动,只能绕道后面来看看情况。不说废话了,赶快!赶快带老夫去见信王!”孙承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何事?”洛慜问道。

“唉!就是老夫也不知出了何事,这才来打扰信王!快!快带老夫去见信王!”孙承宗唯恐会被站在门口的王府长史阻拦,一刻不停地催促着洛慜带自己进府。

洛慜本想询问长史的意见,可见他面容憔悴、神情低落,似乎已经完全没了精气神。索性自作主张,把孙承宗带进府中,直接就去找信王。

信王此时正在厅里等着长史和洛慜回来复命,而后一起用膳。身体不适只不过是个借口,他怕自己和洛慜一早离开王府,如果长史想着想着又反悔了,府里连个能劝得住的人也没有。信王还特意吩咐叶儿多准备些长史爱吃的菜式,尽量弄得有趣丰富些,以安慰连日来陷入深深自责而不可自拔的老人家。

佳肴已然备下,美酒已然斟满。信王就坐在满桌的美食边上,闻着热腾腾的诱人香味,早已垂涎欲滴。可他只能眼巴巴看着门口,手指不停轻敲案几——他似乎都已经快能听到自己五脏庙咕咕作响的动静了。

叶儿侍立在旁,看在眼里有些不忍。原本想先盛碗热汤给信王解解馋,可忽而听得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赶紧避到一旁。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看见洛慜拉着孙承宗大步流星入得屋内,二人神色十分焦灼。

孙承宗一看见信王,匆匆行行礼,还没等信王开口问话便主动道明来意。

原来,这已经是孙承宗整个上午跑得第五个地方了。之前,他已经到过刑部大牢、锦衣卫所、司礼监,还有紫禁城。

今天和往常一样,孙承宗用过早膳就从府中出发,去刑部处理公务。可入屋不久就有人前来禀报,昨天深夜,锦衣卫送了几十个人到刑部大牢,有副指挥使田尔耕的笔帖一则,“要暂借刑狱一用”。

几十个人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办案经验丰富的牢头一看,就猜测到一定又是锦衣卫查抄了哪一大户人家,因为家眷不够收入诏狱的资格,便一并送到了刑部大牢里来。可是因为没有事先从刑部收到照会,大牢不敢随意收人,涉及两个衙署的交接,其中暗藏汹涌,没有人敢承担这个责任。

可是锦衣卫不但拿出了田尔耕的手书,更是搬出了皇上的口谕,使得牢头们不敢再推托,只能暂时收押,等翌日再行回禀。

然而,录写“人犯”资料时又遭到了锦衣卫的拦阻,说只是暂借,不需要行这些繁缛的手续;而且在牢头和狱卒将几十口人分门别类收了之后,锦衣卫也没有立时全部离开,每个牢房前留下一人看护,不得任何人靠近。

如此阵势,老头未曾见过,于是连夜就报到了刑部值守的文吏那儿。

孙承宗听完之后,脸色大变——因为这几日里,自己这个内阁次辅从未风闻任何有关查抄大臣们的消息;而如此紧要的事情,连次辅都不知道就擅自进行,如此乾纲独断的决定,孙承宗都不敢想象下旨的时候,天子是何盛怒的模样。

他急急忙忙驾马赶到大牢,想先从收入的“人犯”嘴里了解始末。然而,他堂堂的大明一品大员、刑部尚书不仅被拦在了关押那些人的牢房外面,甚至连他们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被锦衣卫驱赶了出来。

孙承宗大发雷霆,可留在大牢的这几个锦衣卫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冷冷地表示自己只是执行命令的,然后就又回去看守。

于是火冒三丈的孙承宗又赶去锦衣卫,想去问骆思恭究竟是什么荒唐事。然而他不仅又被拒之门外,还被告知骆指挥使在昨天已经向皇上递交辞呈,即时离任了。孙承宗越发觉得其中必有蹊跷,“递交辞呈,当即离任”这种事几乎不可能会在担任正职的官员上发生,更别说是身系整座皇城安危的锦衣卫指挥使了。

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司礼监,想找刘端问问情况。虽然他“被允许”进去,却被告知司礼监代掌印太监刘端刘公公目前在自己家里养伤,已经多日没有进宫。这些天在宫里伺候皇上的都是王体乾王公公。

孙承宗已经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再不敢瞎耽误功夫,直接入宫觐见天子。

糟糕的是,他在乾清宫外面枯等整整一个时辰,不仅连皇上的面没有见到,王体乾也不现身,只三番四次找了小黄门来打发。孙承宗备受煎熬,百般无奈之下,只能来找信王。

日前,信王不顾个人安危荣辱救下一众御史们性命一事,虽因种种原因未能在朝中大肆宣扬;但经此之事后,在首辅和次辅印象中,年纪轻轻的信王爷已经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信王在听说骆思恭被轻易允准离任的消息之后,心中就已经有些惴惴不安。他这个作弟弟的,比绝大多外朝官员更了解皇帝哥哥。皇上是个极其念旧的人,平时有些小的过错失误他都能原谅,更别说骆思恭就任锦衣卫指挥使以来一直尽心尽力,在民间庙堂都颇有誉名。

处骆思恭这样的位置,既能在皇上心里留有不错的印象,又能在朝里赢得些许尊崇,其不易之处可想而知。

之前信王每每入宫回禀搜寻进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提起过彼时阻止匪徒不力,而致使叶向高被劫的事情;可皇上也从未表露过一丝一毫想要惩处骆思恭的意思。可现在却如此轻易允准骆思恭离任,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好奇归好奇,信王没有立时打断孙承宗的叙述,不动声色地听他说完。

“老夫叨扰信王,是想请信王与老夫一同进宫面圣,将事情问个清清楚楚。被查抄的究竟是哪一户官员?为何锦衣卫如此重大的人事动向连一纸公文都没有?”孙承宗虽然说完了自己一早上各种情理之外的遭遇,然而由于信王一直沉默不语、平静如常,并没有强烈地表达出对此事的关心和在意。他怕是自己东拉西扯,说得不够清楚,于是简明扼要地表达了自己来的目的。

信王大概能猜出孙承宗的真正用意,自己也心有疑虑;然而他完全理解自己皇帝哥哥绕过大臣,直接向锦衣卫下达抄家旨意的用心。比起还要经过内阁和六部审议,得到众大臣的支持,才会去执行圣意的一整套繁琐流程,直接下达给锦衣卫就简单快速而且高效。况且皇上就算是心血来潮想要撤换最高负责人,事实上也不用向任何人做任何交代,完全不受掣肘。

“孙大人是否过虑了?皇上也许只是知道了些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不妨......再等上一等。”

“信王,兹事体大,恐怕耽误要事!”

“孙大人与韩大人提起过此事吗?要不再与韩大人商议商议?也许皇上和他说起过?”

“信王若是不肯,老夫打扰了。”孙承宗见信王再三推托,也就无谓勉强,抬手拜别准备离开。

“王爷,您也有日子没进宫看皇上了。”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叶儿忽然开口,她附在信王耳边轻声说道,“前几天说起下雪时,您还念叨小时候和皇上玩闹的场景。说不准皇上也有同样的念想。何不就选在今日?”

叶儿极力促成信王进宫不是为别的,就想快点了结此事,尽早还魏忠贤自由之身。

洛慜看着孙承宗失望地离开,心中满不是滋味。正打算开口相劝王爷,转过头来时,恰好看见叶儿悄悄在王爷耳边说着些什么。两人挨得极近,头都快要碰在一起了,可他俩谁都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不自然,极为顺理成章地在交头接耳。

长史的提醒言犹在耳,一颗疑虑的种子正在洛慜心中生根发芽——王爷与叶儿的关系朝着越来越不可控的方向发展着。

也许是被盯久了,信王好像察觉到一丝异样,不经意一抬眼,果然看见洛慜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和叶儿。他轻咳一声,示意叶儿乖乖站好,然后起身去追已经走出去的孙承宗,“孙大人稍候片刻,小王更衣之后与孙大人一同进宫。”

洛慜的目光一直随着信王而动,直至听到信王说完这句话,他猛然转头去看叶儿——她正若无其事地去准备信王进宫要穿戴的衣物和冠饰。

究竟叶儿说了什么,轻易就能劝王爷改变主意?

带着好奇和疑问,洛慜随同信王和孙承宗一起进宫去了。

虽然侍卫们接到了王体乾的指示,没有正当并且紧急的理由,不许再随意放大臣进入紫禁城。可是由于孙承宗身边多了一个信王,他们也就没敢横加阻拦,只是和颜悦色地简单问了问,便任其入内。

乾清宫的内监远远就看见有人过来,想着用同样的一番说辞把人打发走,或者再继续干晾他们几个时辰,逼其知难而退。

然而,等到人走近后,内监们定睛一看,其中居然还有信王!他们谁也不敢怠慢,急忙派了个人进去通禀。

信王等三人来到宫门口的时候,王体乾也正好从里面出来。他笑容满面地主动迎上去,施礼问候,“小臣参见信王爷。”

“烦劳王公公进去通禀一声,臣弟有事求见皇上。”

“不知......是何要事呢?”王体乾边问边打量信王身后的孙承宗。

“哦,不是什么要事,只是臣弟想见见皇上。”信王微笑着说道。

王体乾的笑容立刻变得僵硬,他心说还不如直接说明缘由,自己也能想出公事公办的理由搪塞过去;可现在,要是拦着信王不许他进去,无异于意图“离间”兄弟二人融洽和睦关系。而且,皇上曾经不止一次地当众表示过,只要信王想见,就是自己在睡觉也得把自己叫起来!

“怎么?如果王公公为难的话,小王可在此等候。”信王显得十分和顺。

“不、不,不为难。只不过是......皇上刚刚用过午膳,打算稍稍休整一番。不如请信王先行回府,等皇上醒了,小臣再差人去王府请王爷过来?”

“不必麻烦了。”信王一口拒绝,“小王在此等候便可。”说罢,进宫的三个人齐刷刷侧身安立,看样子打定主意就算是仿效程门立雪也要等到皇上。

王体乾大概被信王抽了一次脸后,至今仍心有余悸。信王表现得越是温和,他越是不安。尴尬地陪着站了一小会儿,还是决定返回乾清宫通禀皇上吧。

果然,片刻之后旨意即下,不过皇上只允准信王觐见,并没有允许孙承宗和洛慜随其一同进入。这下信王也意识到了事情的非比寻常。

王体乾引着信王直接去往暖阁。可是刚入殿,一股极为浓烈刺鼻的味道瞬间将信王团团包裹住,呛得他咳嗽不止。

“这是......这是哪里走水了吗?”信王眉头紧皱,十分紧张。

“回信王的话,没有,不是走水......是......唉,您进去看看皇上就知道了。”王体乾表现得十分哀悯。与信王来到暖阁外,特意请信王驻足片刻,掀起了半卷夹棉门帘,然后指给他看,“皇上待在暖阁里已经整整三天了!一步也没出去过,连皇后娘娘差人来请都说不去。就守着火盆烧纸。奴婢原以为皇上是因为天寒,便让人加紧多生些炭火;可暖阁里烧得旺旺的,皇上脑门儿上都不停地流着汗,他还是不肯撒手。奴婢就想帮着皇上一起烧,可皇上碰都不让我们碰。从昨天起,除了早午晚三次御膳,连暖阁都不许奴婢们进了。”

“皇上在烧什么?”信王努力地想看清楚,可正好全被天启的身躯给挡住了。

王体乾摇摇头,“奴婢斗胆远远地看过一眼,就见着上头密密麻麻好像写的是字。可具体是啥,奴婢就不清楚了。唉,王爷,皇上这样看了真叫人心疼。如果在这儿守着的是魏公公,皇上肯定一早就会把烦恼之事都告诉他了;就算皇上不主动说,公公也肯定能想出对策来;可偏偏奴婢太无能了,帮不上忙,只能候在外头干着急。得亏现在王爷来了......”说着说着,王体乾情不自禁地开始抹眼泪。

“你不先通禀一声?”

“皇上刚刚有旨意,只允准王爷入内。奴婢就是多嘴说了几句,请王爷也劳神劝劝皇上,还是龙体要紧。”他说完之后,就默默退了出去。

信王轻叩两下门框,动作极为柔和,生怕吓着自己的哥哥,“臣弟参见皇上。”

里头坐在小矮凳上的天启只是微微一动脑袋,“进来。”

大明天子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的疲惫沉郁,像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造成的。

信王快步走到天启身边,可走得越近,火燎焦味就越重,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臣弟参见......参见皇上。”

“呛到了?”一听自己弟弟咳嗽得厉害,天启赶忙放下手里东西,搬了把自己新作的小凳子请他坐下,“要不离得远一些,这儿更呛。”

“多谢皇上。”信王主动接过了御赐小凳子,就放在天启那一把的后边儿,“臣弟习惯就好。”

“习惯这做什么?可不许在你府上、你自个儿屋里玩火啊——”天启一边严肃地提醒自己弟弟,一边用手捋了捋杂乱无章的头发。

“那皇上您这又是在......”信王一头雾水地看着不停蹿出火星来的火盆。

“我?呵,我这可不是玩儿......我这儿是正经事。”说罢,天启走到一个袋子边上,双手捧出一大摞文书样的册子,然后扔到火盆边上,自己又重新坐下,翻开每一本,扯下每一页,撕碎每一张,最后才丢到火盆里。

火吞噬小纸片的速度极快,眨眼工夫已成灰烬。

尽管信王聚精会神地盯着看,却还是没能从纸上看出一点门道来。于是他转而把目光投到一大堆册子那儿,才终于发现这些东西竟然全都是大臣们进呈御览的奏疏。他惊讶地差点没大跳起来,“皇上!您这是!”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别又呛着了。”天启却出奇的平静,一边劝信王,一边继续手里细致有序的步骤。

信王可安静不下来。这些将来都是要登记入册归档的,怎么......怎么就付之一炬了呢?他急忙上前阻止,“皇上!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别乱动,别乱动,小心火烤着你。”天启小心翼翼将火盆往另一个方向拨动,“回去坐着,回去坐着。你忘了小时候自己在外头玩火,结果当天晚上就尿炕了啊——哈哈哈哈哈——”

“皇上您居然还有心说笑......”见抢不下天启手里的奏疏,信王壮着胆子、把心一横,一脚踢走了越烧越旺盛的火盆。

“嘿哟,你这小子啊——”天启就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然而并没有生气,边嘴里念叨着“弟弟还是长大了啊——”,边起身靠近火盆。

突然一整壶茶水浇下,彻底扑灭了火盆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五弟,你看你......不玩火就玩水了啊?”

“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您......您好端端为什么要烧臣工们的奏疏啊!”信王完全没有理会嬉皮笑脸的哥哥,一本正经地问道。

“我早就想烧了......从我接到的第一份起,就想烧个精光!一点儿都不留下!连烟灰都不许留下!”不知是不是外在的火被浇灭,天启的心火一下子就被点燃。他狠狠将手里的残本扔进火盆,霎时灰烬乍起,四散开去。

“皇上......是不是御史们又说了什么重话?”

天启默不作声地摇摇头。

“那......难道是......辽东烽烟又起?”

天启还是摇头,慢慢转过身,苦笑着叹气,“行吧,歇歇也好。我脸上都快被熏成黑炭了吧。”他又走到洗脸架子那儿,用清水好好洗了把脸。“五弟进宫所为何事?”

“臣弟......臣弟是与孙承宗孙大人一同进宫的。”

“嗯,我是问你有什么事儿。”

信王似乎觉察到天启语带闪躲之意,干脆开门见山地问道:“臣弟斗胆,想知道为什么皇上连孙大人也不肯见?”

“朕......身体抱恙,怕失礼了老师。五弟若没什么别的事情,也回府去吧。好好歇一阵儿,这一个月来辛苦了。”天启虽然面带微笑,只是被烟灰熏黑的脸庞上看不出一点儿精气神。

“歇?可......可臣弟还没有找到叶向高,怎么能......”

“不用找了。”

天子表现得异常冷静而淡漠。简简单单,一句带过,转头便又收拾起御桌案前被自己扔了一地的奏疏。

“不、不用找了?”信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几天他进宫汇报进度受阻滞时,明明皇上在积极地鼓励自己。这怎么就轻而易举地放弃了?

“嗯。”天启轻轻应了一声,“没别的事儿,五弟回府歇着吧。”

“是......是找到了吗?”

“没有。”

“那为何......”

“哦,朕的意思是......五弟不必找了。交给......交给锦衣卫。他们弄丢的人,原就该他们找回来。”天启伏在地上来回收拾。

“是臣弟有负圣上所托,臣弟恳请皇上再给些时日,臣弟一定能把......”

“朕说不找了就别找了。这事儿以后是交给锦衣卫还是交给东厂,五弟都不用管了。”天启忽然变得十分严肃,可又觉得自己语气过重,稍停片刻补充道:“五弟已经帮了不少的忙了。这原不该是你的事情。做哥哥的还没好好谢过你。”

“替皇上分忧乃是人臣应尽职责,可是......”久在天启背后的信王终于绕到他身前,也蹲下去帮着收拾,“可是我这个做弟弟的,却由始至终不明白都不了解哥哥究竟在苦闷什么?担忧什么?”

信王的每一个温柔的字眼都轻轻敲锤在天启的心上。他颇为感动,亦颇为庆幸自己有这样体己的兄弟,竟然一时情难自已,多日来一人苦苦承受的酸楚全都涌上心头。“我其实......我其实最不想让......本不想让你知道的。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原来在叶向高和那么多人眼里,就是一个废物,一个傀儡,一个懵懂痴呆的笨蛋!”

“什、什么?”信王更加怀疑自己的耳朵,可是见自己哥哥赧怒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说笑。

天启稍整情绪,慢慢起身走到书案边,打开抽屉,在最里面翻找着什么。“孙承宗邀你一同进宫,是想替骆思恭求情的吧?”

“求情?不,为何要替骆思恭求情?皇上有所误会,刑部昨夜受了一批人犯,是锦衣卫送过去的,好像是锦衣卫抄了哪户官员的家宅......”信王正娓娓道明自己和孙承宗的来意,却见皇上递过来一叠书信。

“朕下的旨,抄的是骆思恭的家,送去刑部是朕的意思。”天启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信王的所有疑问,又扬了扬手中的书信,说道:“看看,不知五弟看了会作何感想。”

信王恭恭敬敬接过,仔细阅览。读到第四封的时候,已经眉头紧蹙,两腮微隆,他甚至觉得是自己眼花,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几遍信末的落款提字,“真......真的是......真的是叶向高?”

“福庐山人?哼,他不好好做他的山人,入京来做甚!”

“可......会不会是有人假充?”信王仍旧不敢相信。

“五弟不认得,我还不认得吗?他当年在朝的时候,我看他的字多得数不胜数,他就算不署这个名,随意胡诹一个,朕也能认出来!”

“那......那另一个骆思恭的呢?会不会是故意陷害骆思恭?不对,会不会这东西根本就是捏造的?皇上,这些书信从何而来?”

“田尔耕呈上来。是在他们东林人从前聚众的地方找出来的。他掘地三尺才找出了这些东西。一定是叶向高领着他们藏身在那儿,地方极其隐蔽。田尔耕循着描述也找了好久才找到。若不是叶向高身上有伤,需要换药留下了线索,恐怕现在朕都不知道竟被他骗的这么惨!朕居然还满京城找他,要替他讨回公道。哼,谁又来给朕一个公道!”

信王没有再贸然说话,继续看完剩下的信笺。发现除了第四封有可能真的是叶向高手书,其余的都是属于骆思恭与一位神秘人物的书信往来,所讲的不外乎议论朝政、针砭时弊,虽然偶有不敬之言,但友人私下往来的书信言语有过激之处不必如此介怀。“皇上......这......这也无法佐证骆思恭犯有何罪,臣弟不明......不明何以皇上如此恼怒于叶向高和骆思恭。依臣弟所见,这就是二人曾有私交的证明罢了。”

“你仔细看看其上落款的日子,算一算是什么时候。再看看信里头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天启又递过去一支笔,“按着每封信下款的日子,在信里头每隔这个数便圈上一字,最后再连起来看。这份东西究竟足不足以让朕抄他骆思恭的家,治他骆思恭的罪!”

信王即刻依旨而行。他另外新取了一张纸,每得一字便工整录下。十余封信除了第一封间隔长一点,其他均不过两三日,骆思恭必有回信。

第一封去信说的是神秘人即将护送叶向高前往京城;骆思恭回叶老进京,欢迎之至。

第二封去信说的是神秘人道明叶向高进京的真实起因,并说自己已经提前到了京城;骆思恭回,已在朝堂听闻应天府民变之事,满朝皆欲惩治元凶祸首,另问叶老安危。信王仔细掰算了日子,果然就在叶向高入京前几天。

第三封去信说的是应天府民变实则是官逼民反,但叶老进京则是苦肉之计,并希望骆思恭在朝中能助一臂之力;骆思恭回信一口拒绝,并且严词制止让叶老以身犯险的行动。

第四封去信则是叶向高手书,他没有用任何掩藏文饰,不仅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出于自愿,而且立下血誓,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彻底查明当年东林诸君被冤入狱的真相,还他们自由之身、清白之名!骆思恭回信拜泣,但仍在有限的语句里尽可能地劝阻叶向高。信王又估算了下日子,大概就是在叶向高被收入刑部大牢后的一两天之内。

第五封信直至第十封,全是神秘人单方面询问骆思恭,叶向高在狱中的情形;而骆思恭只简单回了句,“正在好转,勿念。”

第十一、十二封则又是神秘人在向骆思恭打听叶向高进宫面圣那天的安排部署,并且强烈表示,希望骆思恭也参与到这一次“义举”中来;骆思恭去信仍旧是严词拒绝,并写明如果当真胆敢劫人,他绝不会顾念旧恩,而且再三申明叶老的安危重于一切,其余诸事皆可从长计议。

密切频繁的书信往来戛然止于叶向高被劫的前三天。

这三天里那个神秘人也许亲自去找了骆思恭面谈?也许是在布置“掳劫”叶向高的计划?也许是在笼络其他有可能染指此事的要员?而骆思恭呢?或许以为自己劝阻成功?或许加紧部署护送计划?或许当面劝说叶向高?一切种种都已经无法获知本来的真相。

但从结果来看,骆思恭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没能让叶向高回心转意,没能保其平安无事入宫面圣,没能从神秘人手里把人抢下来,最后更是做实了知情不报的罪名,连累一家老小尽数被投入狱中。

就算当日在场的所有锦衣卫都来为骆思恭的恪尽职守作证,都不可能打消天启心中的疑虑和芥蒂。叶向高至今不知去向,天启被愚弄、戏耍、欺骗、利用后的所有屈辱和痛恨全都发泄到了骆思恭身上。若非此事事关皇家颜面,天启甚至已经动了将骆思恭斩首示众的心思。然而,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过去一整个月,朝廷下发的所有文书告示都将成为全天下的笑柄,整个皇室都将成为愚蠢的代名词。

天启虽然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是他不能不在乎祖宗的名声、他不能不在乎朱姓王朝的尊严。他再宽容、再大度、再好说话,也绝对不会容许侮蔑先祖这种荒唐事情发生!

信王久久无言。他看着眼前,自己亲手整理出来的五大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真正内容,“震惊”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此时他汹涌澎湃的内心;他甚至都不敢想象,自己的哥哥破译出这十几封信笺真实内容时的神情状态。他与骆思恭几乎没有交情,都有些痛心疾首,更何况对骆思恭委以重任、全权信赖的皇上呢?

更悲哀的是......皇上不但要面对被亲信背叛的事实,而且根本无法将这些荒诞的真相公诸于众,他只能独自承受所有的非议和质疑。

“他......骆思恭其实想保的是叶向高,而绝不会是那群贼匪。”这算是信王唯一能找出来替骆思恭求情的理由了,“而叶向高是想查明当年的真相,想要重振东林的声望。”

天启绝望地闭上眼睛,扶额冷笑三声,“信王——连这样的人你都要救吗?这样的人值得你救吗?朕曾经也像你一样,无数次地安慰自己这班大臣是为了大明着想,是为了祖宗江山社稷永固着想......可结果呢?不仅没能从他们那儿获得对我的一点点尊重,甚至都快要拿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来威胁朕,逼朕做一个他们所希冀的皇帝,但凡有一点的不满意,那刀口就离他们的脖子近上一寸。是不是听起来匪夷所思?是不是听起来不按常理?他们就是这样,一天天一日日地在消磨着朕的耐心!”

他又一把抄起叶向高写的那封信,怒斥道:“叶向高在朝的时候,朕尊奉其为师长,不敢生气、不出恶言,循规蹈矩地在他那儿学做皇帝该有的样子。可他是怎么对朕的?他有什么不满为什么不直接跟朕来说,居然......居然伙同一帮不知从何而来的恶贼,要挟朕,用他自己的命来要挟朕!既然你都不在乎自己的命了,朕又有什么好在乎的!朕现在巴不得田尔耕立时来报,告诉朕他叶向高已经暴毙荒野,被恶狼猛兽啃噬得尸骨无存!”

“皇上息怒!也许......也许在叶向高那儿还有另一种真相,还有另外的内情。越是铁证如山,越该把人找回来,当面问清楚。”

“问不清楚的,我的傻弟弟啊!他叶向高从被假装抓捕归京的时候就已经谋划好了全部。朕将许显纯下狱、将魏忠贤软禁、甚至有意疏远玉姐姐,这些恐怕都在叶向高的谋划里;也许就连朕任命你担任搜寻叶向高的主事,他都算在了里面;叶向高以为这样就能轻而易举地说服朕同意彻查当年东林受贿案,而那个时候满朝又都是东林的人了;朕拿到手里所谓的证据,又都是已经过他们审阅的了。他们要孤立朕,要把朕完全变作他们的傀儡!”天启越说越激动,一拳又一拳重重捶在书案之上,震得层叠如山的奏疏摇摇欲坠。

弟弟心疼地站在边上,想要阻止却无从开口。其实信王也刚刚经历相类似的事情,只不过比起叶向高和骆思恭,他的长史和护卫长更懂得适可而止;所以他也比任何人了解哥哥心里的痛苦和挣扎。

越高的位置,越大的权力,带来的从来不是越愉悦轻松自在的生活。

信王还在做逍遥王爷的时候,他何曾亲历过如此一言难尽之事?在宫里备受欺压冷落的时候,他只要担心一个人的喜怒就够了。

“朕原不该让你知道这些,朕原不该把你牵扯入这样的事情里。”逐渐冷静下来的天启反倒安慰起一脸苦涩的弟弟。不知从何时起,天启已经学会了自如地在各种复杂情绪交织中完全抽离出来,并且在一段时间内不复提起。他不再苦闷地愤怒,而是像提及旁人闲事般说着自己的事情,嘲讽般苦笑一下,一切也都烟消云散。

“皇上打算如何处置骆思恭?”

“朕还没想好。这两天......就为了这个事儿绞尽脑汁。朕连大明律都让他们找出来了,想找个妥帖又确实能治他罪的罪名,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孙大人熟知大明律......”

天启连连摆手,打断了信王的话,“无谓再多一个人知道。再者,依老师的脾性,不把叶向高找出来,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个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如此,又要生莫名的事端。朕再不想纠缠于此事之中,越早了结越好。”

“皇上所言甚是,不如问问田尔耕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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