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炭盆里的木炭烧得正旺盛,短时间里屋内的温度攀升极快。无数的小火星在盆内乱窜,在风的作用下又纷纷跳出盆外,只是没坚持多久便灭成死灰。炉架上煨着的那一壶茶水正不断地往外冒白烟,蒸腾着的水汽将茶壶围困在一个地方,挣扎不得、求生无能。

氤氲渐次弥漫开去,横穿二人中间而过。叶儿这才注意到异样,急忙去将水拿开。但是因为过于心急,手指被滚烫的壶柄烫得又红又肿,“啊——”她痛得大叫一声,立时收回了手。

“没事吧?”刘端心内一紧,关切地问道。

叶儿沉默地摇摇头,眼眉间含藏些许愧意。随后她找来布帛裹住壶柄,将茶壶取下放回了桌案上。

两个人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谁也不看谁;但是却能从彼此的呼吸之中,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感受。刘端由急入缓,叶儿由盛转衰,逐渐都平静下来。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刘端先开口问道。

“不是我这么看。是你做的这些事情,让我不得不这么以为。”叶儿的声音弱了不少,“你入宫以来,几时遭过这么大的罪?能不能全好利索也不知道。我是心疼你。”

“你是怕我尝到了甜头,霸占着司礼监的宝印不放。即便魏公公不再被软禁,却也无处可去。你放心,这宝印我还真不稀罕,也从来没有当过是属于自己的。只要皇上一道御旨,我刘端照样什么都不是。宝印不是我的,也不是魏公公的,他的归属从来是皇上一个人说了算。你与其来此劝我主动让出来,莫不如去劝劝信王,恐怕只有他才帮得了魏公公尽早复职。”自己韬光养晦、避而远之,却没想到在叶儿眼里竟成了暗中绸缪的幕后黑手。刘端一颗心如坠冰窟,说到最后忍不住反唇相讥。

“你又听了王府里哪个乱嚼舌根的?”

“洛慜亲口相告。”刘端冷冷地说道,“看来你根本没打算和我说这回事儿。你连魏公公也没说吗?”

“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当初一取得汪文言和杨涟信任的时候,你当日便冒险跑回魏府,恨不得昭告天下,你凭一人之力做了客巧玉他们永远都完不成的事情。”刘端故意稍加停顿,观察叶儿的反应,续道:“彼时之状宛在眼前。”

“你刻薄起来还真是不近人情啊。” 叶儿慢慢站起来,喝了一杯刚刚煮开的茶,“也不过如此嘛。枉我还担心你与杨沫处久了,心里头那个书生的痴梦又泛出来。但是听你刚才所言,仿佛司礼监的噩梦是永远不会在你心里消除了。你跟杨涟、汪文言甚至杨沫都不一样,他们没有遭过难、没有捱过苦,在遇见公公之前一直都是顺风顺水。”她不仅说得轻描淡写,嘴角竟然浮现诡异的笑意,“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各自有各自的去处,各自都体会一番前半辈子没试过的日子。”

“所以......你找到了叶向高?并且也让他试一试之前从未有过的体验?”刘端的情绪显然没有受叶儿所摆布。他一心只是为了打探叶向高的下落。

“没有!”叶儿神色立刻变了,几乎是怒吼出来,“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任何一个东林人的名字!我与他们已经毫无瓜葛!从杨涟被逮捕入诏狱的那一天起,我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之后,他们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再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之前若非魏公公有危险,我根本都没想插手管这件事情......”

“叶向高刚到京城的第一个晚上,死在刑部大牢里的那三个人是你杀的吧?”刘端不想再听叶儿口是心非的话,直接打断。

“什、什么?”叶儿猝不及防。

“你白天看见了叶向高入京,到了晚上就潜进大牢,只是没想到被前来的客巧玉和崔呈秀撞见了。想必是客巧玉当着叶向高的面,有意揭露了你的真实身份,因此你恼羞成怒,痛下杀手。”刘端边说边饮了口茶汤。

乍听之下,叶儿的确有些紧张,可没一会儿她便又淡漠下来,“崔呈秀告诉你的?”

刘端摇了摇头。

“你准备把我怎么着?扭送官府吗?”叶儿看不懂一脸平静的刘端深藏着的心思。

刘端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想让你自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惦记着东林里的每一个人,你希望他们都能平安无事。”

“他们平安无事公公就会危在旦夕。”

“根本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原本是没有的。可要不是杨涟的二十四大罪奏疏,公公也能像王安一样,与他们平和而交。是他们先想要置公公于死地!”叶儿怒不可遏,一掌劈在桌上,震得桌子直乱晃。

“你找到了他!”刘端成功激怒了叶儿之后,立刻就从她闪躲的眼神中看出端倪,“你查出了真相,或恐让魏公公身陷囹圄,甚至......身受极刑,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要走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叶儿没再与刘端对视,转身准备离开。

刘端一个跨步上前,差点裂开的伤口疼得他又立时蜷曲身子。然而他还是紧紧抓住了叶儿冰冷的手,“叶儿!听我一句,无论......无论他们告诉过你什么,无论他们夸大了多少的危险,叶向高永远不可能会像杨涟那样,他不会要了魏公公的性命!他现在自身难保,如果你找到了他,或者查到了关键要害的线索,请你一定一定不要任性胡来!拿出来,偷偷交给信王,或者直接叫去刑部,你哪怕交给我也可以,把叶向高救出来是当务之急!”

叶儿被拉得失去平衡,侧身一让,才看见刘端苍白憔悴的脸色。她急忙上前扶住,小心翼翼地帮他坐下,“还顾别人呢,看看你自己。”

“叶儿,”刘端仍旧没有放手,“告诉我真话......叶向高现在人在哪里?”

“我一直说的是真话,是你不信罢了。”

“从我刚提起叶向高开始,一直到现在,你一句肺腑之言都没有。”循循善诱的刘端一直保持着极高的耐性,即便疼痛已经使自己的声音比往常低出一大截,“我虽然分不出你说真话假话的区别。但是我知道,当你突然变得咄咄逼人,就像长满了荆棘的荆条,这种时候往往是你心生恐惧、自保而不能的时候。”他特意稍作停顿,温柔地看着叶儿,仿佛在告诉她,自己可以原谅和包容她一切的过错,“你在害怕什么?告诉我实话......”

叶儿的确害怕。自从那天晚上,突然听见叶向高的声音之后,连续几日她都笼罩在这神出鬼没的阴影之中。尤其每到深夜,万籁俱寂之时,叶向高那低沉而厚重的声音便出现得更加频繁。间隔越来越短,声音越来越近。叶儿半梦半醒之际,骤然出现的声音距离之近仿佛就在耳边低语。

可惜叶儿就是找不出原因,无奈终日被扰,以致大白天都时不时有些精神恍惚。

此刻,叶儿听了刘端的话,似乎顿有所悟。也许真的是因为恐惧?恐惧正在一点点蚕食自己的精神,一点点吞噬自己的意志?自己似乎确实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沦丧成恐惧的奴隶,彻底丧失理智,一头只会肆意发起攻击的猛兽?

开释疑团并没有给叶儿带来她所期待的轻松自在。她依旧眉头紧锁,愁云惨淡。这种敌人叶儿甚至都无法动手还击。她若置之不理,敌人就在暗处培植自己的阵势;她若奋起,敌人则只会更加强大。她隐约意识到,死亡原来不是终结一切的结束,自己的噩梦难道又要卷土重来?!

自己只是杀了叶向高,和之前每一次动手的时候如出一辙,究竟是犯了哪一方神明,居然如此百般刁难。

“叶儿?”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刘端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告诉我叶向高在哪儿?”

叶儿确实不堪重负,这个郁结已经快把她压得透不过气来。两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叶儿能感受到刘端的善意、刘端的宽宥,能感受到温煦的掌心里信任的力量。可是......可是刘端能接受得了事实吗?

正在犹豫不决时,叶儿忽然察觉屋外的动静,她立刻变得警觉,慢慢站起向房门口移动。

“怎么了?”刘端不解地抬头问道。

“有人来了......”

“是沫儿回来了吧......”

话音未落,从外面走进来的人影果然就是杨沫。她一手提了满满一篮的蔬果,一手还提了一小筐生排骨。穿出去时原本整整洁洁的衣服,此刻依然被挤得皱巴巴的,上面还占了各种各样的脏东西。杨沫像这家宅里的女主人似的,一边转身关门,一边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叶儿猛一愣怔,回头看了眼刘端,刘端也是一脸无辜地看着叶儿。

就在二人对望之际,杨沫已经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形立在刘端房门口,她很快就认了出来,“你怎么来了?”

真是神奇的默契啊。叶儿心中暗自感叹,“我......来看看刘端,听说他受伤了。”

“洛大哥的伤怎么样?”杨沫走进屋子,才看见刘端居然端坐在桌案边的木条长凳上,急忙走过去,想要给他挪地方,“你怎么坐这儿了?”

“不......不能坐吗?”叶儿浑然不知的样子。

“无妨无妨,坐......坐椅子里也不舒服。没多久,刚坐下而已。”刘端赶忙替叶儿解围。

杨沫放下手里的东西,执意要让刘端换地方,“这凳子太硬实了,你现在不能坐这些。对你的腰脊不好。我去搬把椅子来。”

“我来我来——”叶儿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连忙找机会填补。

“替洛大哥诊症的大夫没有嘱咐你怎么照顾像他们这样受了伤的人吗?”杨沫一边吃力地搀扶刘端起身,一边问道。

“没......好像还真没说起。”叶儿搬了椅子出来,又取了厚实的棉垫放在里头,用一连串忙碌的动作来打消自己压根没有照看过洛慜的心虚。

“王府里怎么会有这么寒碜的东西呢?”刘端帮着打圆场,笑道:“那儿都是高床软枕的,也用不着嘱咐。”

“难怪呢,洛慜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叶儿做完了自己事儿,又赶紧绕到刘端的另一边,帮着杨沫一起把他“送”入椅子。她全程都在学杨沫轻手轻脚的动作,生怕弄疼了刘端,“不过,我看如果是杨沫去府里照顾洛慜,他应该好得更快。”

刘端暗地里捅了捅叶儿,提醒她不许随便开玩笑!

可是杨沫懵然不觉,“王府里请的一定是更好的大夫。我这些小伎俩果然落于人后了。”

“我倒不觉得是大夫们的医术高超,反是你的腌菜了得。我都没怎么见洛慜上药,净吃些白粥和你的那些腌菜啦!”叶儿并没有拿刘端的话当回事儿,继续调侃,“是不是都被我拿走了?刘端反倒没得吃了?”

“按理说来,受了皮肉外伤的都不应吃这些。想必一定因为洛大哥是习武之人,骨骼精奇,与常人迥异。既然他喜欢,我又另做了些,你也一并带回去吧。”

“对、对、对,带回去带回去。”刘端见自己拦不住叶儿,就只能先把杨沫给支开,“沫儿你去拿给她,顺带把这食盒里的也一并存放好。这些全是洛慜托叶儿送来的。够咱俩吃个好些天了!”

杨沫这才注意到那一个硕大的食盒,不禁感叹,“嚯,洛大哥可真大方。叶儿稍待,我去拿来给你。”说罢,她一次将所有食材全部提走。

“这......”叶儿感到特别不可思议,“这是杨沫吗?”

“那你还不去帮她?”

叶儿快步去追,可刚踏出门口,脚又缩了回来,“还是算了。免得又吵架。”虽然没有追出去,可还是有些担心,怕杨沫弄伤了手,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这些举动刘端都看在眼里,他坚信叶儿本性纯良,只是缺少正确的教导和引领,不然她一定也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家碧玉。“看你心疼沫儿的样子,让我怎么相信你对东林的敌意,怎么相信你对叶向高的漠视?没有魏公公的指示,你尚且敢只身闯到刑部大牢里去;叶向高如今身陷险境,生死不知,你又于心何忍?”

“没什么好不忍心的。杨沫是无辜的,她就是一个局外人。可叶向高......叶向高不是。他!”叶儿没再继续说下去,她看了眼身受重伤的刘端,又看了眼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杨沫,她实不忍心将自己所知道的真相和盘托出。“他又不是我拐来的京城。”

“你已经改变了杨沫的一生,难道你还想改变叶向高子子孙孙的几代人生吗!”刘端最愤恨叶儿总摆出一脸无所谓的神情。

叶儿生怕刘端的声音太大,把杨沫重新招来,特意朝门外看了一眼。“你刘大公公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叶向高的子子孙孙与我有什么干系?我救杨沫只是看她可怜,不想她好好一个人被侯国兴那种畜生给糟蹋了。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看了谁都心生怜悯,看了谁都会出手相助。”

叶儿表现得十分镇定自若,甚至悠闲地喝了一口茶,“要我在公公和一百甚至更多的人里作抉择,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公公。那些人与我有什么关系?他们是生是死、是福是祸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公公开了口,不,只要公公有需要,没什么不能牺牲,没什么不能舍弃的。”

“那......那如果是我呢?有朝一日,我与魏公公为敌的话,你也会毫不犹豫地与我为敌吗?”刘端太想知道这个答案了,连片刻思索停顿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冲口而出。

叶儿起先一愣,难以置信刘端居然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可没一会儿,又释然般自嘲一笑,“公公可从来没有亏待过你,即便你是王安最得力最信任的人,他都不曾计较过。现在,你居然为了几个和你无相关的人,要去计较起与谁为敌了吗?公公如果知道了,该有多失望,多伤心?”

敏感如刘端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他没有露出难过和悲伤的神情,反而变回了原来淡漠冷静的样子。他冷冷展眉一笑,“你又故态复萌了,叶儿。我一提起东林,你就急于遮掩自己的心虚与愧歉,用各种各样听上去十分强势厉害的话来掩盖你真实的恐惧。不要自欺欺人了!”

“我没有!”叶儿像一头发了怒的猛兽,直接扑向刘端,恶狠狠地威胁道:“刘端,我再说一次,我没有找到叶!向!高!”

“你说杨沫是无辜的局外人。那么如果我把刚才所有的一切告诉她,让她来问你,你会说实话吗?也许这是一个劝他们二人离开京城最好的机会......”刘端毫不畏惧叶儿虚张声势的威胁。

叶儿狡黠一笑,直接打断刘端的话,“我在杨沫眼里本也不是什么好人物;但是你不一样,刘端。大概在她面前演了太久的君子,都快忘记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她慢慢站直身子,看着屋外正在忙碌的杨沫,“你大可去告诉她,你前脚跟她说,我随后就告诉她你为什么迟迟无法伤愈的真正原因。看她是更厌恶被我这样的人再骗一次,还是被你这样的正人君子骗一次呢?”

刘端心中一凛,脸上却不露半分被识破后的慌乱。他想支撑着起身,可惜疼痛又一次让他徒劳无奈。

叶儿苦涩一笑,虽然貌似胜利了,但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你既然已经铁了心要自保,就不要沾这次的浑水了。叶向高是死是活,也和你再无半点关系。杨沫不会怀疑你,公公不会怪罪你。你该有的都还在,你想保全的也不会失去,等你回司礼监把宝印交还给公公,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如此两全的考虑才像是你刘端真正会做出来的决定。”她走到边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是在宽慰一个战败的斗士,“可药该吃还得吃,要是落下病根,影响到往后的日子,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刘端十分的无地自容——他终究还是不能面对自己的懦弱。直到余光瞥见叶儿离开的背影,才慢慢重新抬起头。面具被揭穿后的**裸真相总是令人难以坦然接受。尽管他已经彻底确信叶儿找到了叶向高,可自己又凭什么要求叶儿再做些正义之事?自己和魏忠贤才是一路人,一样的贪生怕死,一样的腌臜不堪。

刘端不仅无法接受自己的不堪,更无法接受叶儿把这种不堪说得理所应当。他有那么一刻,动摇了自己对叶儿本性的判断;但是随后,“她只是缺少正确地引导”这个声音又重新占据了他的全部。

叶儿的变化是惊人的,难怪她不仅能在信王府站稳了脚跟,短短的功夫更是成为了信王迄今为止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侍。她在汪府、与东林打交道时候的那股子淳朴劲儿是绝不可能会在王府里派上一丁点用场的。

叶儿的变化也是令刘端分外担心的,他能感觉得出王府长史对于叶儿的顾虑,而恰恰长史一旦心存疑虑,迟早也会影响到信王。他怕年轻的叶儿被顺利冲昏了头脑,以为所有人都会像杨涟这样的正人君子一样,喜怒形色、爱憎分明。

刘端后悔自己急于求成的心,以至于忘了给她忠告,更使得二人的关系急转直下。原本对于叶儿的到来,刘端是感到非常开心的。

大约因为过于惊喜,以致飘飘然而不自知。刘端如此反省着。

“要走了吗?”

叶儿刚出刘端房门不远,杨沫就拿了一小个陶罐从厨房里出来。她见叶儿似乎行色匆匆,有些不解。

“哦,对。洛慜让我午膳之前务必回去,我还要再去街市一趟。”叶儿只扫了一眼,步履不停。

“别忘了这个。”杨沫赶忙将手里的陶罐递了过去。

叶儿微微点头致意,接过就走。

一头雾水的杨沫很是不解,以为自己哪句话又惹了叶儿不顺心,于是回到刘端房间,准备问个究竟。可她一转身就看见刘端瘫坐在椅子里,似乎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杨沫担心刘端伤势恶化,着急地来到他身边,静立诊脉。

“我没事儿。”刘端想要挣脱,却只能无力地扭动。

“手凉如冰,还说没事。”杨沫嗔怪道。

“许是坐得久了,气血不畅吧。让我坐到炭盆边上烤烤火就成。”

杨沫确实没有发现异样,便顺着刘端的意思帮他转移到炭盆边,“和叶儿拌嘴了?”

刘端笑着摇摇头。

“我在厨房里都听见这儿的动静了。”

“你......听见什么了?”

“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听不清。但准是吵架了。我和哥哥吵架的时候也是你们这样,一个气鼓鼓地走了,一个闷闷不乐。只不过......好久没听见了。”杨沫一时感怀,声音逐渐弱下去。

刘端见状心下不忍,开玩笑逗她,“那我和叶儿,谁比较像你哥哥,谁比较像你?”

杨沫刚起的愁绪倒被这一问给冲淡不少,她莞尔一笑,道:“总之最后一定是我哥哥向我赔的礼、道的歉。”

“沫儿这意思,就是让我这伤残之人去向叶儿服软咯?杨大人在朝中可是最讲理之人,我怎么不信次次都是你占了理,杨大人却无理取闹?”

“何以见得道歉的便是无理了?再者说来,朝局中的理与家中的理到底是不相同的,怎可轻易相提并论?”

这便是杨沫另外的魅力所在。要么不说话,一开口便驳得人哑口无言。但是刘端此刻却输得心服口服,与叶儿相辩败下阵来的受挫感不同。一个是胡搅蛮缠、威迫挟制,一个是春风化雨、泽润万物。

刘端欣然点头,接受了杨沫的说法。然而,“家”这个概念对刘端来说实在有些遥远和陌生。他年少因受连累获罪受刑入宫,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听过家里人的一丁点消息。

起初他害怕自己苟且偷生的选择给家族带去耻辱;后来他害怕家族里的后辈又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一晃几十年,如魏忠贤、王体乾等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唯有刘端始终孑然一身,既无牵挂亦无拖累。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日晨起暮归只是在机械性地重复着禁宫里的工作,直至与叶儿的不期而遇,成了他死水一潭的生活中最后的微澜。

刘端其实一直在逃避,把自己和魏忠贤放在一起,让叶儿做选择。他太害怕失去叶儿,太害怕失去之后叶儿决绝地转身离开,更害怕失去之后自己的生命重归黯淡无明。

既见高山远阔,又如何甘心再次跌落谷底呢?

这种羁绊,刘端一直打心底里觉得是彼此需要。但是从今天叶儿那番“肺腑之言”看来,根本是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以前在叶儿的眼里,刘端只是比不过魏忠贤一个人,后来多了个汪文言,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多出谁来?

不过这一次的受挫感远远小于当初叶儿亲口承认,她对汪文言倾心相托的那一刻。那个瞬间,刘端直觉天旋地转,心肝五脏绞拧在一起,让人痛得几乎透不过气。

杨沫帮助刘端完成了挪位之后,发现他依旧有些心不在焉,“你还在想着刚才和叶儿吵架的事儿?”

刘端急忙摇头否认,“与她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

刘端仅仅微微一笑,便闭目养神。

杨沫自然看得明白,这是请她暂离的意思。于是简单收拾了桌子以后,便出去了。然而刚走出没几步,她又退了回来。站在门口,心事重重地看着安静的刘端。心思缜密的杨沫如何会体察不到刘端见了叶儿前后的差别。

杨沫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向刘端问清楚。“叶儿所来究竟为了什么?”

该来的总归要来,装睡也躲不过。刘端缓缓开口道:“她来看我......”他慢慢睁开双眼,看向杨沫,“也叮嘱别总让你出去,免得被巡逻的锦衣卫发现。”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

“可是我今天去街市,一路上都没看几个,怎么会被发现?”

“临近年关了,总会日益频繁的。你还是小心为上。我在城里还能照应点,可我要是进了宫,就鞭长莫及了。”

“你和叶儿都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连累你们的。”

“不是怕你连累。只是我和叶儿都担心,尤其是叶儿,怕万一有个闪失,将来都无法向令兄交代。”

“那倒不如现在就让她把我哥哥交出来。”

刘端无奈一笑,“你这蛮不讲理的姿态还真有几分叶儿的样子。是不是所有你们这岁数的丫头都有这毛病?”

杨沫有些愠怒,拿了要洗的东西就走。

刘端正准备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却又见杨沫折返。

“你有心支走我是不是?”

“没、没有啊。”

“叶儿是不是来告诉你,叶阁老的下落的?”

“不是。”

“那为何前几日信王率领锦衣卫满城搜寻叶阁老的时候,她不来提醒,偏偏今日信王和锦衣卫的影子都没有,她却来说这个?”

刘端一时无言以对。他无奈暗自苦笑,为何偏偏自己遇到的女子一个比一个机敏?

“笑什么?你果然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

“是......朝廷里的事儿。”

“那叶儿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她已经神通广大地连锦衣卫都对她言听计从了吗?”

看着杨沫越发严肃的神情,刘端也有些招架不住了。自己再不说实话,恐怕真要被她误会成与魏忠贤是一丘之貉。“她来是告诉我早做准备......也许等我伤愈回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就不是我的了。让我到时候不要因为这个消息,而失了分寸。她太小看我了,我怎么会......”

“魏忠贤被无罪释放了?!”杨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她应该也只是听说吧。”

“是不是信王已经找到了叶阁老?可是,可是不对啊。找到了叶阁老,怎么可能会开释魏忠贤!”现在的杨沫更像在自言自语。

“沫儿......你都不曾参与到此时调查之中,你怎么就能断定一定是魏忠贤所为?”

“除了他还有谁!”

“恕我直言,东林其实一直以来在朝中树敌不少,未必见得就一定是魏忠贤。也许是有其他人想害他,一箭双雕呢?”

“害他?哼,只有他害别人的份,谁害得了他?许显纯不是他的人吗?客光先和侯国兴不是他的人吗?也许,从始至终魏忠贤就在演戏,演了一场大戏。既排除异己,又斩草除根,自己更是扫清了朝局上所有的敌人!”

“你......太高估魏忠贤了。他没这个脑子,也没这个胆魄。他何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就为了铲除已经远离朝廷的叶阁老?而且......”刘端压低了声音,把尚未昭告天下的细节也说了出来,“而且信王已经查出来,在正阳门掳劫的人和在应天府闹事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同一伙人。他们何必在应天府救了叶阁老,在京城还要害他的命呢?叶阁老在被许显纯押解上京之前,曾经消失过一个晚上,音讯全无。如果那伙人真的是听命于魏忠贤,他们再把他放回来又有什么意义?”

“你就是凭此抹除了对魏忠贤的怀疑?”

“这是事实,无可争辩。”刘端一本正经地说道。

“信王凭什么认定两地的是同一伙人?”

“着装、武器、身形、人数,还有拦截朝廷队伍的手法,几乎一模一样。就连信王都是事后得到了应天府送来的卷宗,几经比对才获知的。在此之前,即便有人想要模仿作案,也不可能办到。”

“可能。”杨沫冷冷地说道,“许显纯是亲历者,他就在应天府的案发之地。天底下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那些人了,即便信王后来获知的,恐怕都没有许显纯知道的详细吧?难道你们就没有怀疑过,就是魏忠贤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而假造了这一切吗!”

“谁能办得到?既要联络四方,还要大把的财力,甚至能在刑狱和司礼监里来去自如......”说着说着,刘端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

“怎么不说了?是不是这个人已经呼之欲出了?”杨沫强忍着内心激愤之情,“我之前不知道应天府的事情,不知道信王查处的一切。可是你知道,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正是因为如出一辙,才更加洗脱不掉魏忠贤的嫌疑吗?叶儿就是那个只手遮天的人!”

“可叶儿当时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对!她连我都算计了进去。她需要让我、让你、让那些知道她身份的人都第一时间排除对她的怀疑。但在那之前,她就已经部署好了一切!她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她只是需要我出现在那儿,陪她演一场戏!”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叶儿!她是魏忠贤教出来的人,连魏忠贤都想不出来的法子,她在那么可能......”

“她不是魏忠贤教出来的。她万无一失的行事作风不像魏忠贤,而更像你啊!”杨沫越来越激动,身体都开始在发抖。即时所得的这一切,同样令她十分诧异。叶儿的可怕远超乎自己的想象。而刘端居然成了培植如此可怕之人的诱因之一,这更是让杨沫痛心疾首。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既然始终无法说服刘端,杨沫索性转身离开。

“你去哪里!”此时的刘端十分警觉。

“官府!”

“不行!不可以!”刘端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猛得冲到门口,关上房门,将自己和杨沫锁在里面。然而伤口破裂的剧痛已经使他完全无法站立,佝偻的身躯在杨沫的面前无力地瘫软下去。

“你疯了么!你不要命了吗!”杨沫都急哭了,赶紧上前勉强扶住,也没再质问其他的事情,只是小心检视他背上的伤口。鲜红的血液冲破几层阻隔,不断从衣服里面流出来。

杨沫焦急无措,想要徒手为他止血,然而伤口太多了,她一双手根本捂不过来。“你真是疯了!”她语带哭腔地埋怨道。

“我没事。”刘端的脸已经彻底没了血色,“沫儿,相信我......信我刘端绝不会看错人的。此时断断与叶儿没有一点干系!她绝不可能会是掳劫叶阁老的幕后黑手。她......她只是魏忠贤的一颗棋子。她从来都是身不由己的。”

“你这样的处境才叫身不由己,可她就是在助纣为虐!”惊慌失措的杨沫并没有动摇。

“不......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魏忠贤对她有多大的恩典,你不知道魏忠贤对她确确实实称得上百般爱护。我知道......在你们......在你们寻常人看来,这是非常匪夷所思、不知羞耻的事情。可是沫儿啊......像我们这种早早断了命脉、实则无所依傍的人而言,叶儿的存在就像是唯一的希望。魏忠贤不到最后关头是绝对不会允许叶儿冒这个风险;而没有得到魏忠贤允许,叶儿也绝不会擅自行动。此事太大了......我刘端愿意性命起誓,叶儿绝对无关此事,否则我刘端受蛇虫之噬、受雷击之痛,万死不休!”

“你有千种万种的方法阻止我,为何偏偏要自伤其身!现在居然又宁愿用自己的性命为叶儿的清白作保!这哪里是我认识刘端!叶儿那样的人值得你如此这般吗!”

“沫儿,你不也愿用你自己性命去换杨大人的下落吗?你听我说......叶儿本性纯良,她只是遇人不淑,才犯下了之前种种的错事。但事实上,她连对错都不会分。”

“无论她有多悲惨的过去,无论她有多么凄苦的曾经,都不足以成为她陷害忠良、助纣为虐的借口!一个连善恶对错都不分的人,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左右朝局的变化?你不觉得这本身就很可笑吗!”

“沫儿!你给我......你给我十天的时间,我一回朝一定将此事查得清清楚楚!到时候原原本本地全都告诉你!我一定会向你证明,叶儿绝不是此事的罪魁祸首!绝对不是!”

“好!十天!”杨沫别无他法,看着虚弱的刘端一直不停地为叶儿求情,她自然心中不忍,“从今天开始,十天之后,如果找不到叶阁老、查不出真凶,我哪怕就是舍了这条性命,也要把叶儿告到官府去!”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