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二章

今日是八月十五,月亮饱满而明亮。闪烁的星星点点,妆点得夜空分外热闹,似乎是天宫里各路星宿仙家们循着欢愉欣悦的热闹劲,纷纷不请自来,聚到这紫禁城慈庆宫的上方,沾一沾寿星生辰的喜气儿。

慈庆宫里能如此放肆热闹的日子实在屈指可数,就连朱常洛自己过生日都不曾如此张扬放肆。虽然贵为大明太子,但是根本没有与自己父亲在生辰之时同案飨食的记忆。册封太子之前不敢妄想;册封太子之后未敢邀约。他不知有多么歆羨自己的弟弟福王朱常洵,既有母妃的陪伴爱护,又有父皇的器重厚望。那一回参加福王的寿宴,时至今日都让朱常洛记忆犹新。

多少次午夜梦回,朱常洛无不希望过一过福王的日子,双亲在旁,年少张扬,仿若立于群山之巅,睥睨天下。抬手可及苍穹,俯首可览神州,极目骋怀,无往不至。

然而,梦中愈是美好,事实愈是残酷。朱常洛的处境并没有因为弟弟福王的就藩、父亲向群臣的妥协而好转。相反,万历似乎把拆散父子天伦的“祸首”安在了太子的头上,父子的关系一度降至冰点。

或许因此使得朱常洛倍加宠溺自己的孩子,尤其是自己最小的女儿。这一回,为了自己女儿的生辰,他甚至亲自安排种种事项,更是壮着胆子去向他的父皇,也就是万历皇帝申求一笔额外的用度。

他真的是下了千万决心、壮着万万胆子去的。先是与王安商讨斟酌遣词句读,而后在寝宫里反复练习背诵,直到背得滚瓜烂熟,才主动请求面圣。

当朱常洛强压心中激动之情,顺利地说完了准备的话之后,万历犹豫片刻,继而冷冷地说了两个字,“准了。”

朱常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完全没想到父亲会这么爽快地答应。他不敢立即答应谢恩,佝偻着背,唯唯诺诺地站在御前。

万历也没有说话,自顾御览案上的奏章。父子二人就这么安安静静,没发出一点响动地“相处”了好一会儿。直至万历看完了手头上所有奏章,抬起头时才发现太子依旧保持原样地站在那儿。

万历淡漠地看了会儿自己的长子,不发一言,起身离开,经过太子身边时甚至都没侧目看他一眼,完全当他不存在。

朱常洛以为惹恼了圣上,自始至终没再敢多说一句,生怕会连累自己的孩子们。即便在皇上离开之后,朱常洛还是那副样子,就像被定了身似的。

随朱常洛一同前来的王安看不下去,他悄步走到太子的身边,轻声耳语道:“太子,皇上已经允准,咱们回宫去吧。”

朱常洛起初还是不信,王安费了好一番唇舌才劝动了他。

喜出望外的太子更加积极热切地投入到为自己爱女庆祝生日的准备中去!

万历大概连自己的长孙都不甚熟悉,又怎么会关心在乎一个抱都没抱过的小孙女儿呢?他只不过是想安慰刚刚从梃击一劫中侥幸无恙的太子;更确切地说他想通过示好太子来打消其对此次事件背后操纵者的追究。

由于梃击案直接受到危害的是当朝太子,满朝文武尤其是在言路占据绝对多数的东林都把矛头指向了万历宠妃、福王母妃——郑贵妃。

案子正在调查,事情尚不明朗,朝中坊间众说纷纭。而万历破天荒地示好太子,只是不想在暮年刚刚远离了心爱的儿子,又要失去自己心爱的女人。在允准了此项特殊用度之后,万历更命令银作局赶制了一方精致的印信,上刻“姮娥媞媞”四字,在小孙女生辰之前送到了慈庆宫。

受宠若惊的朱常洛自此之后逐渐从梃击意外的阴影中走出来,并且更加宠溺自己的这个小女儿,力图将她的生辰宴打造得尽善尽美。

朱常洛虽然未解其父深意,王安却猜得**不离十。刘端曾见他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便问其故。王安答曰:“凡有所得,必有所失。”

中秋节如期而至。当天一早,万历特意下旨东宫太子,嘱其不必为宫中其余诸事所扰,安心为小女儿过一个完美无缺的生辰日。朱常洛千恩万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甚至差点当着宣旨太监哭了出来。

与此同时,在紫禁城的另一处宫殿,万历召来了三法司连同六科部分给事中,还有内阁四位阁臣,就梃击一案集中会审朝议。然而因为苦主太子和皇长孙的缺席,使得力主尽早严惩凶手、找出主使者的东林诸官,显得格外的势单力薄与缺乏说服力。

外人只知东宫出了事儿,却鲜有知悉详情。他们二人不出席,也使得万历皇帝成了在场唯一最接近事发地点的人。东林他们嘴里说出来的一旦与皇帝所说的不相符合,要么就是道听途说、要么就是轻信流言。原本准备将郑贵妃党羽一网打尽的东林们被人釜底抽薪似的,恶战还未开始,便败下阵来。

远在慈庆宫的太子朱常洛浑然不知在另一处的琉璃金瓦之下正在上演着怎么样惨烈的唇枪舌战,不知道位卑职小的科道官们正为太子的前途而几乎堵上了他们自己的前途。

朱常洛一整天都在享受着天伦之乐,就连近侍王安也没有收到一点风声。

自朱常洛入住东宫以来,就数今天最痛快!最酣畅!一整宫的人,上到太子、下到奴婢无一不沉浸在欢欣愉悦之中,正逢中秋佳节,人月两团圆。太子多少次喝了醉去,醉了又醒,醒而复饮,饮而再醉,不如此无以尽兴,无以一解多年负累于全身、积压在心头的愁苦忧悒。

鼓舞弦音和,纵酒歌且乐。人生不复此,明月尤记得。

“十五哥哥——”声音是从东宫角落里那棵大槐树周围传出来的。

今天是月中,小丫头叶儿就扳着指头等这一天。眼巴巴盼到了,却怎么也出不了门。太监和宫女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疯了,大晚上不去伺候太子、选侍和小皇孙们,居然引吭高歌起来。歌声要多大声有多大声,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不止难听,而且叶儿还听不大懂,不仅是官话,还有四面八方、“奇奇怪怪”的乡音。尤其众人各自唱各自的时候,十几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还在攀比哪个嗓音最洪亮,于是越来越高亢响亮,简直比杀猪叫还要难听成千上万倍。

叶儿捂着耳朵根本无济于事,索性重新藏回薪堆里,烦躁不安又无可奈何地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动静逐渐弱了下去,伴随着接连好几下酒罐子摔碎的声音,屋外彻底变得安静无声。

叶儿想着总算能动身出发了。为确保万无一失,她轻手轻脚挪到窗边,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打开一条小细缝。她踮起脚、伸长了脖子,一只眼睛努力对准细缝中间往外瞧。这一瞧差点没把她吓得尖叫起来。她立时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就好像怕自己的心骤然跳出来似的,瘦小的身躯沿着墙面缩成一团,还不住在发抖。

原来屋子外面的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乍一看,满地死尸;细一闻,酒气熏天。

今天难道出不去了?!叶儿显得有些绝望。等到好不容易平稳住自己的呼吸,叶儿又重新站起查看。她随手捡起一根木柴,快速往外扔,立时再藏回窗下。静静等了一会儿,外头依然毫无动静。

于是叶儿按照原计划离开。

一路走过去,凡是过一道门就能遇上七八个太监抱作一团,席地而卧;凡是拐过一堵墙就能碰上三四个宫女倚墙而眠。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酒气和呕吐物的醺臭。叶儿这一段路走下来,就跟过华容道似的,处处提心吊胆、时时环伺提防,无不小心谨慎、就怕突然遭殃,花了好大一番劲儿,才安然无恙地到达槐树底下。

可是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叶儿迟迟不见十五的影子。她焦急万分,担心他也跟自己一样,被这群喝得烂醉的内侍宫娥们困在了一个地方。叶儿想动身去找,可又不明方向。她甚至想几次爬到树上去看看,但自己生得太小,力道也不足,试了几次没成功,无奈只得作罢。

她坐回了大树的背面,抱膝以待。凉风骤起,吹得她些许发寒。于是她起身去往对面的死角落。

这里两面宫墙围着一处小屋子,中间正好空出一小条道。三面不透风,正是等人的好去处。待叶儿坐定,向外探出小半个脑袋,查看有没有人来到或者经过。

又不知过了多久,叶儿隐约察觉到些动静,因为实在太轻,起初她还以为是刚才烦人的噪音让自己产生了幻觉。可仔细辨听之下,显然不是高兴的时候会发出来的。但是由于声响实在太过细微,叶儿有几次都得屏住了呼吸,扫除一切杂念,侧耳倾听,才能从断断续续里找出头绪。

像是在......哭?

虽然今晚明月当空,群星璀璨,然而此处小道又窄又深,刚刚够一位小童的两肩之宽,月光根本无法照到里头去。

叶儿怯生生朝里边儿望,似乎幽深不见尽头。明明宫墙就在不远,偏偏迢迢未可及。叶儿一时犯了难,进去找怕暴露身份,扭头走怕失了约。就在屏息两难之际,黑暗角落里传出来的啜泣声愈加哀怨凄婉,真真使闻者伤心、听者流泪,连小叶儿都有一丝的触动。于是她决定壮着胆子、贴着墙根,一点一点慢慢往里挪动,并且极其小心地避免发出一丝动静,深怕惊扰到里面。

在靠外的一段还能借着些许月光,注意脚下路面,然而越往里光线越弱,直至完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低头不见双脚,快要连方向都分不出了。

叶儿决定停下,暂作休整。她背部紧贴墙面,而后抬头看了看月亮——明明又大又圆,怎么就是照不亮这里呢?她又转头看了看来路,扭头看了看去路,自己站在分界岭上,又一次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她不禁沉沉地叹出一口气。原本应该迅速消隐于黑暗之中的叹气声,此刻听起来却尤为刺耳突兀,像一把利刃刺破这里死气沉沉的寂静。即便叶儿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之举赶紧捂上嘴,却还是没来得及——

“何人!”

这敏锐的警觉性与刚才完全不同,莫非里面不止一个?叶儿不敢贸然再出声。

“外头是什么人!”

声音从低处变到高处,听上去说话的人似乎站了起来。叶儿预防性地稍退了几步,随后学了声猫叫,可惜学得一点都不像,直接就把自己暴露了——

“是叶儿吗?”声音立刻变得温柔。

叶儿愣了片刻,又仔细回想了番刚才几句话,这才发觉很是耳熟,“十五哥哥?”

话音刚落,叶儿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未想明白怎么回事,突然就被人从正面一把抱住,“可算是来了!我以为、我以为你和所有人都一样......我以为你也要不理我了!我以为......”

叶儿虽然十分抗拒如此近距离的亲密接触,可十五哥哥实在抱得太紧,她连松动的空间都没有,脖子甚至被勒得有些喘不上气。“放开......放开点......”两只手特别粗野蛮横地拍打着十五,“放开!”

十五大概是被打得太疼,惨叫着弹开几步远,还埋怨道:“你出手这么重?”

叶儿生怕这么大动静,把别人给招了来,急忙拉起她的十五哥哥往里冲,“你都快把我勒死了!”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虽然心里全是惊恐后的愤怒,那种濒临鬼门关的心情她一点都不想再体验一回。

“对、对不起......”十五立马低头老老实实认错,“可你以后别打我了......我、我怕疼。”

叶儿噗嗤笑出了声,应和着:“那你也别勒我,哦、不,也不许抱我,我还怕死呢!”

“嗯!”十五特别认真有力地点头答应。

刚才还怒气冲冲地叶儿已经笑靥如画,她的十五哥哥实在太可爱了,任自己“欺负”绝不还嘴。虽然看不清脸,但她完全能想象出十五哥哥鼓着腮帮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像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承诺。“刚才是你在哭咯?因为等不见我就哭了?”

“没!我才没哭!谁说我哭了!”

“嘿嘿,我又不是没见你哭过,跟我这害什么羞?让我摸摸你的脸,这会儿铁定水都没干透呢!”虽然叶儿也看不见,但是凭着过人的听觉,依然大概确定了十五的所在方位。她故意说得不紧不慢拖延时间,双手却早已张开平扫着向前,待轻轻一触到人,便立时扑了上去,“让我摸摸!”

十五反应尤为迅速,一听话头不对,急忙侧身一让贴到了墙根上,而后只觉一阵冷风从身前掠过,他随即朝反方向悄悄移动。

叶儿冲出好远才发现自己早就扑空了,她立即转回身,双手分别撑着两侧的墙,进行新一轮“搜寻”。

两个小孩儿竟然在这宽度不足三丈的夹墙里饶有趣味地玩起了捉迷藏,一个不知往哪里找、一个不知往那里躲,这种万籁俱静又漆黑一片的环境,对他们二人来说一点都不算陌生。

然而与别不同的是,此时此刻他俩彼此心里都非常安心,身旁还有另外一个小伙伴的陪伴,再不是孤苦伶仃、单身一人。

然而论心机,单纯的小皇孙怎么可能会是叶儿的对手。叶儿只略施小计,便诱得十五连续发出动静。这一回她不再大意,纵身一跃,竟飞出一个人的距离,并且精准无误地直接将十五压在身下,“哈哈哈——看你往哪逃!”

哪知十五随即一声惨叫直接把叶儿吓蒙了,那叫声既响亮又吓人,简直快跟要了他的命似的。叶儿见状不对,摸索着将他扶起身来,满怀歉意地问道:“你......你怎么了?”

“没、没事儿,就是磕着头了。”

话虽如此,叶儿却能明显听出来只有在剧痛之后咬着牙根才能发出的动静。“你弄伤了?”

“没、没有。”

“是你的公公罚的你?打你了吗?”叶儿拉起十五想往外走,哪知他十分抗拒,扭动着手臂想要挣脱,可却一言不发。叶儿意识到自己心急越了线,“我不该问这些。可至少让我看看你伤在哪儿了。你是不是还流着血?我感觉手上好像沾血了,总得先把血止了!”

十五一听还在流血也有些害怕,拒绝的力道也逐渐式微,叶儿顺势一拉就把他带到了明亮处。她环顾四下,确认安全无虞之后,回身查看。哪知刚一转身,就把她惊得目瞪口呆——

瘦削惨白的面庞上居然挂着一道细长的血痕,从发际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脖子!更可怕的是,血迹未干,还在不断地流下去!

“你个傻瓜!你不疼吗!这得是多大伤口啊!”叶儿急忙爬到一旁的高阶上,在他头上仔仔细细找伤口,“你是不是被打傻了!这么严重的事儿,你还来这里做什么!你至少......你至少先把血止了啊!你不疼吗!”叶儿越说越急,语带哭腔。

“开始疼,现在......现在也就好一些......”十五已经从慌乱中冷静下来,抬起手一点点擦拭着面颊上的血迹。他特意举起袖子,以避免沾染上。

“气死我了!怎么有你这么笨的人!你这不叫好一些!你这是疼得麻木!疼得没了知觉!这才更要命啊!”叶儿一边“训斥”,一边心急如焚地寻找,可因为情绪实在太激动,她又不敢使劲发力,两只手全程都在发抖。“伤口呢?伤口呢?你的伤口在哪儿呢!”

朱由校轻轻拨开额前盖发,指给叶儿看,“这儿有些痛,是这儿吧。”

“你怎么能这么的......怎么能......”叶儿又急又气,语无伦次,“你既然知道伤口在哪,你怎么就!”说罢,利落地扯下自己衣裳一角,准备替他包扎。

“不用。会被发现的。”十五拒绝了她的好意,“再等一会儿,也许就......”

“再等会儿你就会死的啊!”叶儿“野蛮”地直接上手,强行给他缠上,“被发现就被发现!大不了就是一顿打,被赶出宫!你这伤口要是一直流血,真的会死啊!”

十五老老实实地“嗯”了声,完全交由他的朋友处理。

止血这样的小事对小叶儿来说驾轻就熟,即便没有止血的草药,她也有便捷有效的方法达成效果。“明天晚上我带些东西过来,给你敷上,这样能好得更快些。”

“不、不用了。我能自己想办法。这个你还是得帮我拆下来,不然回去太招眼了。”十五摸着自己头上鼓出的一个“大包“,不放心地说。

“那咱们歇一歇,不然又白弄了。”叶儿小心扶着十五慢慢坐下。虽然他们之间有默契,绝不开口主动打探彼此的秘密,可叶儿实在无法忽视这么严重的伤害,将心比心,如果公公这么对自己,说不定自己早就想方设法潜逃出宫了,哪还会想要留在这种鬼地方?她看了会额头,又看了会儿侧脸,犹犹豫豫地问道:“谁把你弄伤的?”

“我自己摔的。”十五没敢看着叶儿回答。

“你撞的是桌角。边上还有些木屑。那么深的伤口,不是被人推了一把,自己是跌不成这副模样的。”叶儿偷瞄了眼十五哥哥,见他面露难色,解释道:“我不该问。但是,你都伤成这样了,就没想过离开吗?”

“去哪儿?”

“这座宫殿的外面。我就是从外面来的,却被锁在了这里。你也是吧,咱们要不想办法,一起逃出去?”叶儿灵眸一闪,满是希冀。

十五抱首躺了下去,从那一道缝里望见高悬的月亮,沉沉地叹道:“我出不去的,永远都出不去。”

“我在学武。等我学成了,咱们一起走?”

“怎么走?你一路打出去吗?”十五苦涩一笑。

“打出去就打出去!我只要学成了武艺,别说是宫里的侍卫了,天下我谁都不怕!”叶儿一脸骄傲,顺势还摆出了开战的架势。

“那你首先至少得挨得了打,还得会治伤,否则你要是受了伤,谁来帮你?”

“你好不好?”叶儿瞪大了眼睛问。

朱由校心底泛起一丝悸动,歪头看着她苦笑,“那你的恩人怎么办?”

“这......这我不是在帮你想办法出去吗?难不成弄伤你的人也是你的恩人?”叶儿也躺了下去。

十五又把目光聚回到天空,冷冷地说道:“不是。”

“这不结了,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十五没有接话,苦涩地叹气,慢慢闭上眼睛,让久违的安宁治疗头破血流的自己。

敢弄伤朱由校的人,唯有是恨他入骨的。这东宫里谁最痛恨这个年仅十岁的小孩子?就只有皇太子最宠爱的选侍、中秋生日的太子小女儿的母亲——恶妇西李。

在这个原本整座宫殿都应该开心的日子里,朱由校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西李在东宫受宠多年,横行霸道亦多年,却因为始终无法保住太子的骨血而迟迟没有生养。

终于在那一年,怀有小皇孙女的那一年,西李时时注意、处处留心,终于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小半年。她满以为自己怀的是个男胎,便整天到朱由校母亲的寓所撒泼捣乱,恨不得把他母子俩赶出宫去,然后再去对付也是刚刚出生不久的五皇孙朱由检,最后自己的孩子就会顺理成章成为皇太孙,以后继位为帝,她自己更将会荣耀华光无限!

但是西李的如意算盘没有打响。王选侍本就是宫婢出身,姿色平平,本就不受太子待见,要不是一索得男,而且还是太子的长子,万历皇帝的长孙,她根本无法获得封号。但也因此招来了一双双嫉妒恶毒的目光,招来了一次次避无可避的祸患。

向来软弱的王选侍备受西李欺凌,恶语相向,甚至拳打脚踢,皇长孙乳母客巧玉强为他们母子出头,也遭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毒打。到了后来,西李只要心里有一丝的不痛快就会跑来找他们出气。

朱由校好几次想要反抗、想要告诉自己的父亲,却都被她的母亲王选侍拦下了。烛光里母亲很温柔,眼角被打得淤红,眼里噙着泪花,却依旧含着美丽的笑容,轻抚儿子的小脑袋,“西李娘娘怀着孕,心里总有不畅快。也没什么,就是被打几下,能让她出出气,总比把气撒在别人头上的好。校儿,你要记住,你的父亲太子已经百事缠身,你再不能因此等小事而去打扰他。咱们忍忍就过去了,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

但是怙恶不悛的人若不加制止,所谓的“善良”也只不过是助长其嚣张暴虐的帮凶。

中秋那日西李又神经过敏,照旧来找母子二人的不痛快。上来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唾沫横飞沾到朱由校的脸上,他只不过用手擦了把脸,抬头看了眼人,西李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侮辱和非礼的仇视,一把从王选侍怀里夺过朱由校,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乱扇。小皇长孙又痛又怕,哇哇大哭,不停地喊着“母亲”。

王选侍苦苦求情,西李根本没搭理她。无奈之下,王选侍上前抢回儿子、护在怀里。西李自然不允,又准备再夺。二人僵持之际,大腹便便的西李脚下没站稳,整个人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瞬时之间,鲜血从衣裙底下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

在场所有人都被吓懵了,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还是平常优柔寡断的王选侍挺身而出,大喊着让宫婢去请太医、请太子,让几个内侍一起把西李抬入自己的寝卧,布置各人分工,自己则守在床边好言好语劝慰着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西李,直至太医和太子赶到,她才默默退了出去,回归她向来寡淡少言的样子。她耐心劝停了哭闹不止的朱由校,嘱咐宫女带回房,自己则跪在宫门口请罪。

西李早产生下来的便是那个被赐“姮娥媞媞”的小皇孙女。由于没有足月,她显得十分弱小。太子从宫女手里接过来的时候甚至都怕随时掉在地上了。他喜极而泣,抱着掌上明珠来到床边,兴奋地和自己最爱的女人分享内心喜悦。

西李却是悲从中来,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诞下的是女儿,更因为这有可能是她诞下的唯一的孩子!太医告诉太子,由于大出血,西李选侍恐怕此后再无生育的可能;万幸的是,因为施救得当而及时,至少这一胎顺利地生了下来。

可是怒火攻心的西李完全被仇恨、失望、痛苦和沮丧彻底冲昏了头脑,她把自己此后人生所有的悲剧全都算在了王选侍的身上。向太子诬告王选侍害得自己险些流产,王选侍由此被打入冷宫,积郁成疾;而她唯一的儿子也被西李夺了去,她谎称自己原谅了王选侍,并且不忍皇长孙这么小就失去母亲的关爱,“自告奋勇”要求称为他的“新母亲”。

面对各种各样没有道理、也没有逻辑、甚至前后矛盾的说法和请求,太子毫不犹豫一概允准。就连王安都觉得西李是在做的太过分,悄悄提醒过太子,在大是大非上该查还是得查,不能偏听偏信。太子却没有理会。

八月十五,对朱由校而言绝不是什么团圆的节日。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别的母女其乐融融,而自己的母亲恐怕连一床像样的被子都盖不上。每到这一天,他都会记起那段不好的回忆,都会反反复复地陷入到深深的自责,都会因为思念母亲而做出些十分反常的行动。

朱由校头上的伤,便是因为自己妒火中烧、伤心欲绝,然后鬼使神差地摔碎了万历帝赏赐的印信,并且正好被西李逮了个正着!

他静静地闭目躺在地上,曾经的一幕幕不断浮现。悲伤和痛苦再一次袭来。他被带离母亲身边的那一天,他从门缝里最后望见母亲的那一眼,似乎与这夹墙相差无几。他仰头所望的那一轮皎洁的月光,好像是她母亲清丽温柔的微笑。

叶儿无意间转头一瞥,意外地发现十五哥哥又在哭了,“还是很痛吗?”她急忙翻身而起,想要去查看伤口。

“不,我没事儿。风迷了眼。”十五闭着眼睛,笑着解释道。虽然他语带哽咽,声音也明显有些颤抖。

叶儿从没有见过十五哥哥如此意志消沉,甚至绝望的样子。曾经妙语连珠,说着各种各样有趣好玩的事儿的十五哥哥彻底消失。她从头到脚来回打量他的身体各处,她担心仍有其他未知的伤口正在侵噬着那个乐观积极好动的少年。很快,叶儿就发现了最大的异样。“你母亲送你的那个东西呢?”她指着空荡荡的腰间,以前每一次见面朱由校都会在挂上母子二人的信物。

十五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腰带,心里也像被快刀剜了一下,明明已经伤心欲绝,他仍极力克制自己的悲伤,“没了。”

越是简短的回答越让叶儿感觉到此中隐情必是蹊跷而严峻。尽管既担心又好奇,叶儿却不再追问。她深知苦守一个不愿被他人提起,自己却随时可能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秘密的痛苦和煎熬。曾几何时她也陷进过这种可怕的死循环之中,根本求生无能、求死无路。

若非魏忠贤,自己早已被这段经历压得粉身碎骨。

叶儿重新躺了下去,紧挨着十五,并牢牢牵住他的手,像是为他传送某种神秘的力量。良久,叶儿缓缓开口说话,“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就说起了你的母亲。但事实上,那时候我并不清楚母亲究竟意味着什么。”

十五猛然睁开眼,惊愕万分地看着叶儿。

“是真的。虽然有很多人曾经警告过我,要把他们当成爹娘一样孝敬,但是......我确实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以为就像我名叫叶儿,你名叫十五,他们则喜欢别人称他们爹娘。”

“所以......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十五大概以为自己遇见神仙了。

“大概是吧。所以后来我便去问了我的恩人,他说爹娘是生养自己的人,但我当真对此毫无印象。我只认识......我只认识卖我的人和买我的人,”叶儿稍作停顿,眼神变得有些凌厉,“我至今都记得他们的每一张脸。直至遇上恩人,我才不用再被逼一次又一次地认识新的买我的人和卖我的人。我有过很多名字,每换一次主人我都会有新的名字,我有时候记不住,或者记错了,都会被打一顿,但是很灵,因为打了一顿之后我就能奇迹般地记住了。

不过叶儿这名字,我一下就记住了,虽然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大概是一片叶子还是别的什么,但这不重要,因为我很高兴不用挨打就能记住,而且也不用再换新的了。那真是太好了。”叶儿越说越开心,一扫之前的阴郁深沉。

但十五恰恰相反,他听着听着又哭了,而且哭得比刚才还伤心,叶儿除了零星说起过她的恩人,对她的身世来历从来闭口不谈。这是十五第一次得知,出乎意料已经完全不足以形容他的反应。“你怎么......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呜呜——”

“你怎么又哭了!我在安慰你啊——这样显得我很蠢啊!”

“你本来就很蠢啊!这么惨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这算什么!还有比我更惨的!至少我现在居然住到了皇宫里!还有公......恩公!还认识了你!我够好的了!别哭了啊!”叶儿显得有些着急、又有些沮丧,比起那些不好的遭遇,她现在更烦恼的是,自己明明在开解十五哥哥,怎么反倒又把他弄哭了!

被叶儿这么一通蛮横的“教训”,十五强行止住了哭泣,他不能辜负朋友的一番好意。稍稍整顿心情,他问道:“所以在被那些坏蛋卖来卖去的时候,你是因为坚信以后会变好才咬着牙挺过来的吗?”

叶儿又笑了出来,“才不是嘞。连吃都吃不饱,哪还有闲功夫想以后。你难道不知道肚子饿的感受吗?饿起来,随手捡着什么,只要能咬得动,都往嘴里放。我即便寻死,也绝不会让饥饿折磨自己。”

“所以......你还是想过寻死的?你还是绝望过的?”

“那当然。被......被打的时候,被伤害得连吃东西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但是等我伤好了,我就一点都不想着这些了。”

“为什么?”十五瞪大了眼睛,他简直不敢相信叶儿怎么能这么轻松地说着如此悲惨的过去。

“好都好了,再去寻死,那不是白痛白熬了吗?而且......”叶儿又一停顿,神情逐渐凝重,“而且我如果死了,我怎么找他们算账?欠的钱、欠的打,欠的伤害。我很庆幸自己小时候因为害怕而记住的那一张张脸,因为我一定会找他们还回来的!”

“小时候?叶儿......你比我还小呢!”十五比划了下二人的高度差距。

叶儿一脸严肃地推开了他的手,正经地说道:“总之,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为了那些坏蛋做的坏事而去寻死,那太不值当。更何况,你还有那么好的母亲!你可能也是被拐卖走的,而且还被拐进了宫里,但这绝不意味着你们母子俩就见不了面了啊!

我答应你,而且一定说话算数,只要我学好了武功,就一定会带你出宫去找她的!而且一定找到她为止!”

“不是,叶儿......”十五一时都不知道如何解释。

“你别说话,现在听我的!”小叶儿此刻信心爆棚,拍着胸脯说道:“你就算真的有一天忍不了那些坏蛋对你做的不好的事情,或打或骂,也绝不要想通过一死逃避。而是要记住每一次疼痛,每一次耻辱,以及每一次可能你以为的比死还难受的感觉,并且绝对不要忘记,不要因为他们之后的示好而忘记,不要因为时间久了而忘记!你如果无法为自己而活,无法为你的母亲而活,那就为了对他们的仇恨而活下去!记住仇恨!绝不忘记!”

冷鸷而坚定的寒光并没有令十五产生一丝畏惧和退缩,反引得他频频点头重复,“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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