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四章

“不行!绝对不行!”厉声拒绝的是皇后张嫣。她激动地站起身,来到天启旁边,“皇上,客光先和侯国兴所犯乃滥杀无辜之罪,与叶向高大人失踪一案是两回事,与魏忠贤被软禁更是没有半点瓜葛!怎么能因为魏忠贤被释放,而由此也免了他们两人的罪过?更何况,魏忠贤是因为信王查不出任何的证据才释放的,可是客光先与侯国兴二人所犯之事不仅证据确凿,而且他们自己对此事供认不讳!若然赦免,那便是与大明立国之本相抗!皇上,此事断不可行!连想都不能想!”

皇后全没了刚才暖阁外的女儿娇羞之态,此刻的她像极了一国之母,坚定不移地站在正义与真相的一方。她太清楚客巧玉在打的鬼主意,一旦这两个丧心病狂的行凶者重获自由,当初站出来指证二人的恐怕都将难逃一死;尤其是自己费尽心思安排的“活口”更是必死无疑。

“皇后向来在坤宁宫深居简出,如何对朝野之事了解得一清二楚?莫不是有什么耳目混进了朝里,替娘娘您打探消息吧?”刚才还在哭诉的客巧玉,听完皇后的话后已然完全没了伤心之态。竭尽所能地在皇后的话里挑刺。

“哎,玉姐姐,皇后能打探什么消息,她刚才说的一切还不都是朕告诉她的。”

“皇上,可是祖训有云,后宫不得干政......”

客巧玉话没说完,皇后又厉声打断,“后宫不得干政,你一介草民就能在此指指点点了?!”

“那是我的儿子和弟弟!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诏狱里受苦吗!”

“杀人偿命!罪无可恕!皇上已经网开一面,饶了他们死罪,你不知感恩,竟还妄想请旨把他们放出来?”

“皇后!你好狠毒的心肠!竟然咒我无子送终?!”

“他们是罪有应得!”

两个女人交锋十分激烈。客巧玉甚至几次想冲到皇后身前,以逼人之势将其吓退。

然而皇后压根未露一丝惧色,正襟端立、泰然自若。因为生得比客巧玉将近高出一个脑袋,二人针锋相对时,她不仅看起来占尽上风,而且胜券在握。

天启夹在其中,连插嘴说话的空隙都找不到。他几次朝魏忠贤打眼色,希望他能把客巧玉先拉走;但是魏忠贤屡屡以失败告终,唯有报之以满含歉意的眼神。

虽然“侥幸”躲掉了朝里潮水般的攻讦,却一回宫就迎面撞上了这最令天启苦恼的纷争。一个在情,一个在理;一位是乳母,一位是至亲。困扰天启的并不是怎样做才能彰显公义、树信立威,他并不关心二人争论焦点的根本所在;他更关心的怎样做才不至于伤害了她们二人任何一个人的情感和自尊。

这种家事,何来的是非曲直?吵两句累了,自然也就罢了。天启如是想道。

魏忠贤一看皇上不管了,自己更加放下心来。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巧言善辩的客巧玉正在一点点扳回劣势,而皇后则看起来有些慌了心神,不仅反驳不出话,脸色更愈加苍白。

那个特别胆大的宫女看出了异样,一边小心扶住皇后,一边厉声喝停客巧玉,“不要太欺负人了!”

“你个贱蹄子!哪轮得到你插嘴!”客巧玉扬手要打,却被身旁的魏忠贤拦住了。

魏忠贤一个劲儿朝她使眼色——皇后的面色已经白得很不寻常了!

天启一听话头不对,也急忙跑到皇后身边,这才注意到自己妻子的病容。又急又愧,“嫣儿,你这又是何必呢?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何苦如此劳心劳神?赶快,赶快去请太医到这儿来——”

“皇上,”皇后难受得已经都快发不出声音,却仍旧劝阻皇帝,绝对不能轻易开释客光先和侯国兴二人,“这绝不仅仅只是几个不相干的人......”

“皇上!”客巧玉根本没让皇后说完话,“皇后娘娘尚未为人母,不知人伦之情大于天的道理。老婢的弟弟和儿子虽有错处,可他们已经知错了,他们年纪尚幼,不若让我这个做母亲、做长姐的领回家教去。”

“皇上,祖宗律法皆有明训,滥杀无辜者其罪当诛啊——”

“皇后娘娘,你为何非要置他们于死地不可?!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这个做母亲的吗——”客巧玉拉起皇后张嫣的手,一通“求情”——事实上,就是趁皇后根本无力拒绝,而在不停地甩动她的胳膊。

“好了!”天启看不下去,一把将其推开,“玉姐姐,适可而止!皇后有孕在身,不要再在此事上计较了!”

客巧玉心上就像被挖了个大窟窿似的,她完全没想到天启居然会用这么严厉的口吻对自己说话,“皇上!我这个做娘的不计较,我的孩子就真的没了!”

天启因为担心任何的移动都会对皇后的身体造成伤害,于是干脆将她小心地抱起,临走之前怒气冲冲地甩下一句话:“那你的儿子已经让多少母亲没了亲生骨肉!”

天启抱着自己妻子潇洒离开的背影,真把客巧玉气得直跳脚。她受尽委屈向魏忠贤哭诉,“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我可是一手把他带大的呀!他怎么能——”

魏忠贤虽然也觉得客巧玉说话行事太过没规矩,可如果再留她在宫里,无非就是惹人嫌弃,万一要是惹恼了皇上,恐怕连好不容易等来的“无罪释放”都会被收回。当务之急就是把这个“惹祸精”给送走。“皇上在气头上,说的话就不要当真了。你儿子的事儿还得要慢慢来,不如你回去等消息吧?”

“呵!现在倒成了我儿子?皇上皇后一句话,就把你吓得跟我划清界限了?!你自个儿从司礼监出来了,就想把我儿子当牺牲品给送出去?我告诉你,门都没有!你要是弄不出我儿子来,我有你们好看!”客巧玉不仅立刻停止了哭泣,更不管不顾地当着众人的面,对魏忠贤一顿狂吼,随即转身离开。

可怜的魏忠贤只能干站着,一句也不敢顶回去,直至客巧玉怒气冲冲离开,他才若无其事地驱散在周围看热闹的人们。

没一会儿,太医进来了,紧随其后的还是那个小黄门。他哭着张脸,发髻衣衫都有些凌乱,显然是与不少人发生了冲突。

魏忠贤吩咐其他内侍将太医引入暖阁,自己则走过去了解情况,“怎么了?”

“魏公公,咱真是顶不住了呀!那、那伙人都开始动手了!那个、那个韩阁老顶在最前头,锦衣卫都不敢动手,可怜我王公公都躲到角落里也被活生生给拽了出来。那群家伙,别看一个个平常斯斯文文,动起手来一点都不含糊啊!魏公公,您这儿要是再不派人去救王公公,恐怕......恐怕王公公都要见不到您了呀!”

“不可能!榜文就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不可能敢乱来!”

“魏公公,刚才、刚才......奉圣夫人出宫的时候......一下就把那榜文给撕了......王公公想拦都没拦住啊,动作太快了!然后......然后奉圣夫人就把那团纸扔到了韩阁老面前......骂了句都是群不长眼睛的怂货,然后就走了。再然后......”

“这愚蠢的娘儿们!”魏忠贤低声骂了一句。

“什么?”天启不知道何时来到了两人身后,也听见了魏忠贤的话,不怀好意地故意又问了句,“说的什么?”

魏忠贤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急忙躬身请罪。

天启拍着魏忠贤的肩膀,粲然一笑,“有时候朕也有这样的情绪,互相体谅互相体谅。”接着转而问小黄门,“外头怎么了?”

小黄门先偷瞄了眼魏忠贤,获得允准后,才开口把所有实情都说了出来。

天启面色逐渐变得严肃,听完之后沉吟片刻,继而按照魏忠贤先前捏造的意思,原样不动地手书一封,让小黄门带出去,先将那群大臣安抚下。

魏忠贤唯唯诺诺跟在天启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哪知道那个小黄门这么老实,一股脑儿全都给捅了出去。这个早上太不好过了,无时无刻不在悬崖边游走,稍不留神就万劫不复。

“魏忠贤——”天启终于歇了下来,招手让他近身,一本正经地说道:“朕不是让你来给朕惹祸的。”

魏忠贤当即跪身,连连请罪。只不过没像之前似的,找各种推脱的理由,而是大大方方承认,索性等皇上发落问罪。

“太医说皇后身体微恙,朕恐怕接下来都没什么空闲管这档子事儿了。更何况此事反反复复已经拖了一个月,朕实在也没无心力纠缠于此。我大明泱泱千万里,总不能因为一个叶向高就什么都停了不是?”

“是、是、是,皇上圣明。是那群大臣不懂事儿,小题大做。”

“朕没别的要求,还是昨晚与你谈的,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十天之后朕再也不想听见看见此事。信王给他们的恩惠他们既然不领情,你也别客气,朕不能让朕的亲弟弟平白背这么个恶名。”

“是、是、是,信王宽厚仁人,却无人体谅,实是可叹。”

“行。你抽空去看看刘端。”天启站起身,走到魏忠贤身边,神神秘秘拿出一叠书信交到他手上,“往后进朕的暖阁别乱翻。”

魏忠贤哆哆嗦嗦接过来,伏跪于地,一直等到完全没了动静,才敢慢慢抬起头查看。正殿之中已经只剩他自己一个人,可他双目所见却是一大片广阔天地。

富贵险中求,古来便是这样的道理。

魏忠贤重新站了起来,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天朗气清,精神爽利,尤其是冬天的暖阳一照下来,全身的血液仿佛在沉睡了一个月之后,重新焕发生机。他满腔的争斗之心与熊熊复仇之火,在得到天子全力支持之后,疯狂地燃烧了起来。

小黄门带出来的天子之书虽然暂时压制住了群情激愤的大臣们,但并没有人因此离开,依旧焦躁地等待着。

劫后余生的王体乾虚弱地坐倒在午门旁,看起来比上一回魏忠贤被打的情况更加糟糕,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魏忠贤的名字。

小黄门心急如焚,要是王体乾撑不下去,接着遭殃的就是自己了!正当束手无策之际,他偶一抬头,远远看见一个熟悉而庞大的身影正往这边走来。他赶忙拍醒了半昏半醒间的王体乾,指着他身后的方向,激动地说道:“王公公!王公公!快看!是魏公公!魏公公来啦!”

王体乾立刻恢复精神,转身查看。果然是魏公公!他好似重获新生般站了起来,饱含热泪,一瘸一拐地迎了上去。

韩鄺、孙承宗和魏广微接着也发现了,没一会儿越来越多的人也发现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聚拢过来,把午门彻底堵得水泄不通。

魏忠贤简单安抚了王体乾,并命人将其送回治疗,然后独自一人去面对囤积在宫外的质疑、声讨以及问罪。虽然去势多年,但此刻他竟然找回了当年男人的雄风万丈,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即将奔赴沙场的孤胆英雄,虽然敌众我寡,但却胜券在握!

魏忠贤与三位阁臣之间的讨论进行得并不顺畅。尽管赢得了魏广微无条件的支持,但首辅和次辅的立场十分坚定——不和魏忠贤废话,要求直接面圣!无论魏忠贤怎么解释,二人都不肯退让。

魏忠贤内心自然窝火得很,长着花白胡子老头真是一个比一个固执、一个比一个难搞。几个来回讨论下来,毫无进展,他甚至动了让锦衣卫前来速战速决的心思。可抬头一见两人身后乌泱泱一片,不免心生寒意。

百般无奈,他只能再次堆起满面笑容,和颜悦色地继续和阁臣们讨价还价。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刘端从层层叠叠的人群之中千辛万苦地挤了出来,满脸疑惑地看着面前四个人,“发生何事?”

刘端原本在司礼监已经等了大半个上午,可迟迟没见魏忠贤出现。直到虚弱的王体乾被送回了司礼监,他才知道午门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他心急如焚地赶来,皇宫门前、目之所及、尽是人影,这场面即便如他历经三朝、博观今古,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也不知是因为剧烈的行动还是恐惧的心情,刘端背上才刚刚愈合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他远远站着,避在树后,苍白的面容写尽无奈与胆怯。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迈开步子,卷入这场纷争。然而转身离开的话,杨沫那个瘦弱的身影却又能立时浮现在眼前,她虽看似温婉,但骨子里有着和她哥哥一样的刚毅坚韧。

他们杨家人是不是从来不知道“害怕”二字怎么写的?

刘端忍着剧痛、硬着头皮,还是决定向人群走去。

对于刘端毫无征兆的出现,所有人都很惊讶,尤其是魏忠贤。在他印象里,无论刘端事前是否知情,亲眼看见如此热闹哄哄的场面,他第一选择绝对是掉头就走,事后装傻充愣。他怎么可能会穿越层层阻碍,来到这纷争的中心呢?

在经历短暂的惊讶沉默后,孙承宗先向刘端解释了来龙去脉,并表示希望他能进宫一趟,向皇上说明群臣所请,至少允许内阁几个人的觐见。“断绝君臣通络之道,向来是朝纲不振、国力衰败之始。”

刘端觉得孙承宗所言颇为在理,便想向先征求一下魏忠贤的意见,毕竟此时此刻他已不再是司礼监的主事之人了。

魏忠贤表面上客客气气地递过皇上的手书去,暗地里却一直埋怨刘端的突然出现就是来故意拆自己的台。

刘端仔细看了一遍,大概已经想明白其中纠葛所在,皇上已经没耐心再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他心里更加笃定,一定是有人查到了什么,触及了皇上的底线。

“怕又是有些人假传圣旨吧!”离他们很近的一位大臣冷冷地说道。

刘端正好接过话头,“二位大人,刘端敢以性命担保,这一定是皇上亲笔所写。刘端相信,二位大人也认得出吧。”

内阁两大臣默默点头。

“龙体违和比起叶老下落孰轻孰重?龙体违和比起司礼监谁人做主又孰轻孰重?二位大人,你们若连皇上的御笔手书都不信,真想领着这么一大帮子人闯进宫去吗?自从叶老失踪以来,皇上已经有多少次卧床不起?难不成二位大人觉着,皇上为了避一时之事,而谎称自己圣体有违吗?”

“刘端!你怎么这么说话!”又一位大臣冒出来。

刘端没有理会,继续说自己的话,“二位大人,刘端虽然因病暂别数日,但朝里事情尚有所耳闻。不是从任何同僚嘴里说出来的,而是在市井街贩口中道听途说而来。在他们看来,叶老的失踪,信王已经快成了罪魁祸首,皇上已经快成了庸碌之君。可是啊,二位大人,皇上和信王难道不是在此事上扑心扑力付出最多的人吗?皇上的一再忍让,信王的宅心仁厚,又究竟换来了什么呢?是午门前越聚越多的大臣,还是京城内越传越荒谬的流言呢?”

“刘端,你就是在替魏忠贤开脱!你们是一丘之貉!”

“我刘端何德何能,拉拢得了信王?拉拢得了当今圣上?!”他这一句瞬间说得心有不服的人哑口无言。“二位大人,为官之道,既在为民请命,又在为君解难。可如今......好像什么都反着来了。刘端位卑职小、人微言轻,若有所论不当之处,且请大人赐教。”他的脸色愈发凝重,“立国之本,在君在民,各有所论。然而无可争议的是皇上龙体安康,绝对乃万事之基石。”

刘端苦口婆心的劝说的确起到了不小的作用,韩鄺如当头棒喝,始觉自己为情绪所蒙蔽,差点把一整个朝廷的人都带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韩鄺退后一步,深鞠一躬,郑重其事地说道:“老夫......惭愧至极!忝居百官之首!”

刘端赶紧扶住,和孙承宗又是一通劝说,才算把韩鄺劝得回心转意。

魏忠贤一直冷眼旁观,听到韩鄺有自请辞任的意思,心中还暗自窃喜。哪知没一会儿就被其他几个给劝住了。他还心怀怨恨地瞟了眼刘端,明明今天是自己官复原职、大展拳脚的时候,偏偏他竟然横插一脚,出尽风头。

没过一会儿,刘端成功劝走了内阁几个人,内阁又带走了其他一大帮大臣。在此围聚了足有两个时辰之久的人潮终于慢慢退散离开。在场所有的侍卫、锦衣卫安全疏导所有人离开之后,不可思议地来到刘端身旁,纷纷报之以万般感谢之情。

他们每个人都很清楚,时间越久、冲突的爆发就越不可避免。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们,一旦皇上失去了耐心,谁也不知道这一班大臣会遭受怎么样的厄运。

毕竟,没有那么多穷凶极恶之徒希望自己成为惨案和血腥的帮凶。

刘端辞谢所有的夸赞和敬佩,径直来到魏忠贤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下属面见上司的礼数,“魏公公,刚才我与二位大人相商,他们想在五天之内,将事情原委公布天下,然后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去找叶向高的下落。我觉得此事可行,便答应下了。”

“是吗?如何可行?”

“据我所知,信王似乎已经查到了掳劫叶向高的贼匪所在,若是我们能......”

“我们?谁呀?你去还是我去?再让信王去吗?皇上不肯吧。”

刘端听出来魏忠贤话里的不悦之情,随即变得更为谦卑,“属下之意,魏公公可派锦衣卫继续顺着信王发现的线索查下去。毕竟在京城里,没有锦衣卫找不到的人,查不清的事儿。”

“你那天没在,所以没听见信王说了,叶向高很可能已经离开了京城,往别处去了。”

“往......往别处去了?”刘端无法相信魏忠贤居然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魏忠贤轻应了一声,抬步就走。

刘端心中飞速盘算,而后赶忙追上去问:“是不是......皇上已经把所有事情查清楚了?”

魏忠贤未置可否,只诡异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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