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五章

“叶儿,来,帮我把这个拿着!”信王一手搭在书柜上,一手举着厚厚一大叠书册,召唤着正在另一边打扫的叶儿。

叶儿应声来到,却见信王居然只踩着两张叠起来的凳子便够到了书柜的最顶上,摇摇欲坠的样子直把叶儿吓得心惊胆战。“王爷!可不敢如此!赶紧下来!”

“没事儿!没事儿!你先拿着这个,里头还有!”

叶儿拗不过,只能先接过来。而后立马回去牢牢扶住两张单薄的凳子,“王爷,您快下来吧!要是摔着了,我指不定又要被长史罚了!”

信王没有理会,继续在高处翻找着什么。

叶儿见劝不动,只能在下面干着急。

“王爷——孙大人来啦!”洛慜快跑入书房,正见信王爬得很高,十分危险。他大吼一声,大步流星走过去,“叶儿!你就这么干看着!”

小丫头被吓了一大跳,双手猛烈一动,真不小心把手边的凳子给打歪了。站在上面的信王一下子失去重心,迅速向后倒去。洛慜见状腾身一跃,直冲信王飞去。

可二人相距太远,信王摔将下来只在须臾之间。眼看将要触地之际,叶儿以迅雷之速神奇地接住了信王,揽抱于怀中,除了脸上有些微的不堪其负,并无异样。

信王却是惊魂未定,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只觉脚下突然不稳,而后身下一阵凉风掠过,自己就被人抱在怀中。转头一看,抱住自己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叶儿!信王瞪大了双眼,差点尖叫出声。

“王爷......要不,您先下来?下来再看?”叶儿勉力支撑着,连说话都显得十分吃力。

信王这才回过神,赶忙自己跳了下来,下意识退了好几部步,埋头整理自己的衣衫,可又时不时偷偷瞄几眼叶儿,他似乎还没从刚才那个瞬间彻底抽身出来。

信王当局者迷,可洛慜却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叶儿的反应和移动速度简直超乎寻常的迅速,甚至可能比自己还要快。他不可置信地走过去,连刚才的怒气也被全惊讶所消解,“你......你也是练家子?”

“啊?什么?”叶儿一边揉捏自己累瘫的手臂,一边好奇地看着洛慜。

“你会武功?”除了这个,洛慜想不出别的解释。

“你在胡说什么呢?是不是被吓傻了?我怎么可能会武功?我要是会武功......还、还用着托刘端帮我某个生路吗?早就到处闯荡去了!”

“可......你怎么可能接得住王爷!”

“我挨得多近,你离得多远!就是......”叶儿凑近了小声抱怨道:“就是王爷好像重了许多。”

“嗯?”信王突然转过身,盯着两人看,“我重了很多吗?”

叶儿立刻改口,“洛护卫你所为何来呀!”

“你眼睁睁看着王爷爬这么高也不知道拦着点吗!”洛慜看见叶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立时火冒三丈。

叶儿冷不丁一吓倒退几步,她自知有错默默低下头去。

“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你可知道这玩意摔出个好歹来!你拿什么赔?!你怎么赔?!王爷千金之躯,来不得半点损伤!王爷要高处的东西你不能拿吗!你人在哪儿!你在下面扶着凳子算怎么回事儿?!你真把自己个儿当这府里出身的贵小姐吗!”

虽然听着十分不舒服,可叶儿一句都没有顶回去,任其训斥。

“洛慜,算了,洛慜。是小王背着她执意自己要去拿的,没想那么多。再说了,要不是你突然进来吼一句,小王一定能平安无事地下来。”信王轻轻推开洛慜,歪头悄悄瞟了眼叶儿,“你看你,都看把她弄哭了。”

“王爷,叶儿这事儿可不能含糊。属下在你身边的时候,何曾出过这样大的乱子!这要是被长史知道了......”

“唉!又是这句!现在就我们仨人,我命令你们谁都不许去告诉长史!这样,他会知道吗?!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别说是书架上的书了,就连这桌案上蜡烛,小王都没碰过!可那又如何呢?小王碰了这蜡烛,自己就会烧起来吗?!小王爬到高处,就一定会掉下来吗!即便是掉下来,我这一摔难道就能摔没了!这不让我做、那不让我做的!我不就成了一个废物了吗!”不知怎的,信王越说越气,从一开始的劝人变成后来的训人。

无辜的洛慜又不能还嘴,只能一声不吭地默默听完。

信王见他没再说话,转身去取搁在桌上的书册,递给叶儿,“这些是小王幼时所习书目,趁着这几日空闲,你拿去看看。”

叶儿起初还没敢接,抬眼看了看洛慜,立马被信王逮住,“看他做甚?小王让你拿就拿着!”

叶儿连忙点头答应,还没来得开口问,就见信王领着洛慜出去了。

直到快接近正堂,信王才开口问洛慜,孙承宗到府里来的原因。

洛慜忌惮信王的怒意,答得十分谨慎小心,“回信王,属下见孙大人行色匆匆,很着急的样子,也没有详问,便请他入府等在厅堂之中。”

“这事你倒没先问问长史?”

“回王爷,长史已经病了几日。他没让属下告诉您。”

“哦?是吗?”信王虽则表现得很平淡,心里却有一丝对自己刚才所言的愧疚,走了几步又问:“请大夫来看过了吗?”

“前几日着了凉,还没缓过来。”

“告诉长史,多加休息。”信王冷冷地说完,快步走入正堂。

信王冷淡的反应让洛慜很是意外,放在以前王爷一定会好好嘱咐一通。从请的大夫、到买药用药煎药;从吃穿用度,到额外花销,事无巨细,他都会询问清楚。可今日的表现却完全判若两人。是之前的事情仍记在心上,还是叶儿那丫头在王爷面前说了长史的坏话?多年主仆的情谊,难道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消解殆尽了吗?

洛慜眉头紧锁,跟着信王身后。

孙承宗一看见信王终于出线,急忙起身迎候,“老夫见过王爷!”

信王恭敬回礼,却远没有之前的热情,“孙大人请安坐。不知孙大人到此,有何要事?”

孙承宗没有多说客套寒暄的话,直入主题,将今天上午在宫门前发生的种种全都告诉了信王。

洛慜的义愤填膺被孙承宗看在眼里,就在以为信王亦如是的时候,他却发现年轻的小王爷出奇的淡漠。只是十分平静地坐在原位,不发一言、不动一怒地听着。

“老夫窃望,信王可以进宫一趟,劝劝皇上,收回将魏忠贤官复原职的成名,尽快地允许我们觐见。”

“恐怕不行。这一回,小王爱莫能助。”信王甚至没有细细思量,一开口就拒绝。

“信王,此事关系重大,您怎么能袖手旁观?”

“非是小王袖手旁观,实是小王如今亦是待罪之身,在府中静思己过,皇上可能随时一道圣旨就把小王逐出京城了。孙大人,小王自身难保,这时候即便进宫去,一是抗旨、二是违逆,哪一样不比你们的重呢?孙大人就当小王贪生怕死,这个忙我真的帮不了。”

洛慜在一旁听不下去,上前一步,附在信王耳边说道:“王爷,皇上怎么会定你抗旨......”话没说完,就被突然黑脸的信王打断了——

“住嘴!”他一脸严肃地训斥差点僭越了府规的护卫长,“朝里的事儿无关人等不得插嘴!”

“信王,老夫知道您受了委屈,知道您为了叶老之事已经殚精竭虑,却仍要被诸臣工误会、弹劾。可您也知道他们,从来对事不对人。而且叶老已经失踪了整整一个月。哪怕是正当壮年,被贼匪掳去一个月之久,受尽折磨凌辱也恐凶多吉少,更何况叶老高龄之岁呢?”

“孙大人自从被弹劾之后,关于叶向高一案的进展应该都是从小王回禀皇上的奏本中知道的吧?小王自问在所有已经上呈的奏本之中,从未提及任何关于贼匪可能折磨或者凌辱叶向高的证据。敢问一句,孙大人如此言之凿凿,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是流言?抑或只是孙大人的臆断而已?”

信王一连串发问,问得孙承宗哑口无言,他愣怔片刻,赌气般反问道:“难不成贼匪还会好好地照顾叶老,体贴入微吗?”

“孙大人,小王确实力有不逮。无论您觉得小王是明哲保身,还是故意要泄私愤都没关系,从那天皇上罚我在府内静思己过开始,叶向高的事儿小王都不会再管。这是圣旨,皇上的意思,小王不敢也不会违逆。”信王起身,正对孙承宗,意味深长地说道:“望孙大人,以及孙大人背后的人都能清楚这个道理。”

“信王,皇上已经下旨让魏忠贤官复原职了!再这样下去,许显纯、侯国兴、客光先等人随时就可能会被重新释放出狱!叶老的下落就更是无从知晓了!”

“在皇上下这道圣旨之前,似乎另有圣谕。敢问孙大人可知那上谕之中写了什么吗?”

孙承宗似乎被难住了,人也渐渐冷静下来。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好像是关于辽东的?”

“您是内阁次辅,为什么放着辽东的事情不管,而非要揪着叶向高这个案子不放呢?”

“难道......信王看着皇上被魏忠贤蒙在鼓里也不管不顾吗?”

“把皇上蒙在鼓里的究竟是魏忠贤,还是另有其人......”信王稍稍一停,压低了声音说道:“尚未可知。”

孙承宗满脸疑惑,良久之后突然顿悟,“信王,您是不是已经查到了真相!”

信王默默摇头,“小王无能,一无所获。但是,经此一事,还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请信王明言。”

“其实孙大人也明白,不然今天在宫外也不会和刘端一起劝着百官离开。”信王又凑近了些许,微微俯身,说道:“朝局里没了谁都不打紧,唯独不能没了皇上。”

孙承宗听罢,心头一凉,似乎大概地猜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信王。他虽不过十三四岁,却已经比孙承宗高出小半个脑袋。一个月前还觉得信王只是个孩子的孙承宗,此刻却无不感叹少年成长之迅速。

仅仅月余,他们亲哥俩好像都彻底变了似的。孙承宗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有这般大的能耐。

正在孙承宗震惊之际,叶儿走了进来,“王爷,午膳已经备下。是送来这里吗?”

“孙大人,吃了饭再走吧。”

“不敢叨扰。老夫......今日冒昧了,告辞。”说罢,孙承宗拱手行礼,匆匆离开。

这几日被圣意“强留”在府中的信王终于又过上了往日逍遥无忧的日子。特别前几日一直在下雨,他连自己的小院子都不用走出去,早中晚三膳全都没有挪地方。这要是放在以前,长史早就冲了来,一通说教,另外一定会对服侍信王的小厮们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全府上下每个人都对长史又敬又怕,既是因为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曾经被长史亲自处罚过,也是因为长史每次决定处罚的时候,信王从来没有横加阻拦过,就连洛慜被罚,信王也不曾干预。

但是现在,府里几个嗅觉敏锐的人,已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见完孙承宗后的信王心情并没有因为纷乱的朝局变得低落,反而显出更加开朗的笑容。他展臂一挥,邀请洛慜与自己一同回去进膳。

这在王府内算是极高的奖赏和荣誉,可连几乎与信王同出同进的洛慜都不曾有过此等待遇。因为每当信王起了这个心思,随后就会被长史劝下来,于礼不合、尊卑不分,是最大的阻碍。今日既然长史不在,信王便又起了心思。

满以为洛慜会欣然应允,哪知他不仅没同意,还说了一番几乎与长史所言如出一辙的话,并且没有等信王开口,就径直离开。

这无疑对信王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接下来一整天里,他都显得十分郁郁寡欢。

夜幕降临,王府各处屋子的烛火尽数熄灭。早已换好衣衫的叶儿,就守着这个时辰点出门。

中午,她偷听到了信王和孙承宗的对话,既然获知公公官复原职的好消息,怎么能不赶紧去祝贺一下?

然而,叶儿一跃上屋顶,就注意到不远处仍然透亮的信王寝卧。烛光将他棱骨分明的侧颜映投在窗上,看起来有些孤寂而彷徨。

叶儿看得入了神,恍然之间顿生熟悉之感。她已经很久没有隔窗而望,烛火明明灭灭,人影来来去去。但是今日,他却一动不动地待在远处,微低着的脑袋,透出淡淡的哀伤......

直至一阵寒风掠过,才将叶儿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神。她此时想起,洛慜离开时候信王落寞的眼神,还有之后大半天里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即使隔着窗户,她也能想象的出此时此刻信王脸上的神情。

叶儿心底泛上一丝不忍,随即决定不去看魏忠贤了,立马回屋换回王府侍女的衣衫,然后做了少许白粥,给信王送去。

她在门口敲了好一阵,可里头一直没反应,她索性自己就开门进去了。“王爷?王爷睡了吗?”叶儿轻轻推门而入,一边问一边环顾四周,找寻信王的身影。

“叶儿?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儿吗?”信王从里屋快步走了出来。

叶儿上下打量信王,见他所穿仍旧是白天又厚又重的皮袄,额头上更是已经被捂出一脑门的汗珠子。她赶忙先把粥放下,走上前要去帮信王宽衣,“屋里头挺暖和,王爷穿这么多会捂出病来的。”

“小王......”信王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可还是被动作迅速的叶儿揪住了腰带,直接给拉停了,后面的话也就没说下去。

两人挨得极近,比信王矮了一头的叶儿就像扑倒在信王怀里似的,脑袋一直不停地在他胸前晃来晃去。也不知是叶儿手笨,还是特意拖延,她捣鼓了好久,怎么都解不开信王的衣带,急得面颊泛红。

而信王也脸红了,却不是因为温度过高的,而是他每一次不经意低头、不经意低眼都能看见叶儿洁皙透粉的玉颈,青丝披垂,两相得宜。这似乎比穿多了衣服,更使他燥热不安。每多瞥一眼,便多热一分,心胸之内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惊险之感乱窜开去,逐渐影响全身。

信王僵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就怕自己失了态。可即便圣人有训“非礼勿视”,他的眼神老也忍不住地偷偷瞄向叶儿。

“怎么解不开?”叶儿突然抬起头,正瞧见信王居然盯着自己看。

四目相对处,眼波流转意。

信王极力地想保持镇定,似笑非笑地一提嘴角,那诡异生涩的样子竟把叶儿吓得猛推了他一把,自己也赶紧往后撤,匆忙移开眼神,支支吾吾说道:“叶儿手笨,解不开结,王爷要不自个儿来吧。”

信王害羞地背过身去,可脸上满上掩饰不住的失望。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一个在无所事事地拨弄白粥,一个在心不在焉地脱衣服,直到叶儿偶一回头,才发现信王居然脱得只剩件单褂子了。“王爷,您也不必脱这么多呀......是准备就寝了吗?要不您先披件厚些的,叶儿给您取件新的来。”

“不必了,小王......小王尚无睡意。”信王羞红着脸,自己千万小心谨慎,可还是闹笑话。虽无旁人在,但叶儿那副努力忍住不笑的样子,却实在扎眼。

叶儿简单收拾了一下,并取来一件皮裘,踮起脚披在信王身上;再端来温热的白粥,递给信王,“我看王爷晚上都没吃什么,兴许是饿的睡不着了吧?”

信王很听话地双手接过,可只看了一眼,便又放下,“叶儿有心。小王饿了再吃。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不行。”叶儿拒绝地十分干脆,又端起了粥递上,“此刻长史和洛慜都不在王爷身边,王爷的饥饱冷热当由叶儿全权照管,我可不能放任王爷如此折腾自己。”她近前一步,温柔地劝道:“好歹吃一口。”

信王没有伸手接,只是拿起汤匙,捞了一大勺,迅速塞到自己嘴里,不加咀嚼直接咽了下去。最后不耐烦地说道:“小王吃过了,你睡去吧。”

如此孩子气的举动惹得叶儿哭笑不得。可她还是没有听话离开,而且直接发问,“王爷在烦什么?”

信王转身回到里屋,避开叶儿的眼神,答曰:“朝里的事儿。”

“王爷说谎!”叶儿立刻跟了上去。但是,她曾和长史约法三章,在没有第三个人的情况下,无论发生何事、尤其是入夜之后,叶儿是绝对不能踏足信王寝卧里屋半步。此刻她只能站在外头,探出半个身子,与信王说话。

信王本有意让叶儿知难而退,可当她斩钉截铁说出这句话时,信王却大为震惊。他猛然回身,不可思议地盯着叶儿,她的眼神远比她所表达的更为坚定。愣怔良久,信王才心虚地转了回去,嘴里训斥,“胡说八道!”

“这几日宫里根本没有来什么人,而且王爷处理朝事从来都在书房,何曾带着一脑瓜子的烦扰进过卧榻?其实,今儿早上王爷尚兴致颇高地帮我找书来看,可中午见了那个孙大人之后,就一切都不对了。”

“叶儿,当初洛慜应该嘱咐过你,在小王身边当差做事,有些事儿小王没说你就不能问。”

叶儿听出了信王语带愠怒,可她仍没有退却的意思,“洛慜说过。可他也说过,王爷的事儿才是最大的,长史也这么说。所以我想,若然有任何事情阻碍了王爷休息,那就不能不问。王爷要是没休息好,一个月前的旧病复发,那可就不单单只是信王府的事儿了。”

“洛慜这么说过吗?说小王的事情是最紧要的?”

“王爷,”叶儿一改刚才笃定的语气,试探性地问道:“果然是洛慜中午说的话,把您给气着了吧?”

信王微微一笑,“没有。”

“王爷怎么又不承认?”叶儿跃跃欲试,要帮信王“出头”,“我这就去把洛慜给王爷您找来,您好好说说他!”

信王一听,急忙走出来拉住了叶儿,“不必了。既已夜深,就让他好好休息。”

“那哪行!他睡得倒舒坦,却害得王爷睡不着,怎么能便宜了他!”

“小王怎么觉得,你就是拿我当个幌子,公报私仇才是真的。”信王见叶儿异常激动的样子,有些好奇,打趣道,“洛慜哪里又得罪你了?是今儿早上他说的话吗?你别放在心上,他也就是一时情急。”

听信王说完,叶儿随即粲然一笑,“王爷也会说啦,洛慜就是情急说错了话。其实,我私底下常常会听洛慜提起孙大人的,大概就是今天来府里的那位大人吧。他每次说起来,双眼放光,十分崇敬。我还真没见他这么高看过一个人。他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还请王爷不要责怪。”说完之后,她认认真真行礼致歉。

被叶儿这么一闹,信王的心情也逐渐开朗了些,他拿起剩下的那半碗粥,边吃边说,“本就与他无关,全是小王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王爷怎么能和自己过不去呢?王爷和自己过不去,就是和我们整个王府的人过不去。可王爷绝不是这样的人啊。”

“怎么不是?府里的人是怎么看小王的?”信王干脆坐了下来,准备和叶儿好好说会儿话,排遣一些心里不好的郁结。叶儿未必能真的帮上什么忙,但是“分甘同苦”这四个字这几日来体会颇深。

事情在心里积压的久了,一个人担着,反复念叨,总也委屈而无奈。

洛慜那质疑和失望的眼神,更是将信王一个人丢弃在荒野似的,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王爷这是......从我嘴里打探府里人吗?您......您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

“哦?小王在府里已经声名狼藉了吗?前不久,小王还替你摆平了件事儿,这会儿就说我陷你于不义了?”

“不、不、不!”叶儿赶忙摆手否认,“我、我读书少,有时候用起来还不怎么能对上意思。我的意思是,王爷怎么会好端端关心起府里人的看法了?王爷以前几乎都不怎么和除了长史还有洛慜以外的人说话呢。”

“小王怕......不知道身边的人怎么想小王,等哪天失了心,还察觉不出来。”信王长叹一声,久久难平。

“失了心?”

信王意志略显消沉,抬手示意让叶儿把门去关上。而后缓缓开口问道:“叶儿,你可曾......被自己所深信的人背叛过吗?就是那种在你知道事实真相之前,你永远也不会怀疑的人;哪怕你知道了真相,你也不敢相信的。可曾有吗?”

叶儿听得这话,当场僵立。哪怕明知身后有千万支冷箭朝自己飞来,却也动弹不了分毫。

不是被背叛......自己分明就是那个背叛信任的人!汪文言的愤怒、杨涟的震惊、还有杨沫的厌弃,凡此种种,一一浮现眼前。还有叶向高,那双苍老却明澈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秘密。他们横列一排,逐渐将自己逼入死巷。所有解释的都显得苍白无力,背叛就是背叛,辜负就是辜负!

叶儿即将被愧疚所吞噬,第一个就是被自己刚刚杀死的叶向高。他双手无刃,面带笑意,只是走过来,便把叶儿惊出一身冷汗。

“叶儿,叶儿?”信王见她许久没有反应,又开口轻轻唤道,“你怎么了?”

多亏这连声的呼唤,才将叶儿从噩梦中唤醒。她陡然一惊,失魂落魄地答道:“我......我正在想......正在想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好像,好像没有。”声音轻微而无力。

“小王不过戏言,你竟想得没了魂似的。这样的事儿到底不是人人都所能有的。不曾有总归是好的。”信王无奈笑道。

叶儿长出一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而后慢慢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王爷是怕府里有人生出二心吗?”

“小王如今一个闲散王爷,即便真有人有二心,又图什么呢?”信王最后喝了一口,摆下空碗,拍着肚子起身,“我就随口一说,你就顺耳一听,谁都别放在心上。天色不早了,叶儿也早些休息吧。”说着,信王又重新走向里间。正要跨门而入之际,叶儿忽然出现挡在他身前——

“王爷心里有不痛快,何不找人说说呢?”朝夕相处久了,叶儿已经比旁人都清楚少年王爷的行事之风。她鼓起勇气的这一对视,将信王深藏在平静祥和眼神背后的酸楚和苦涩一览无遗。

即便两人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信王却深深感觉到一种温柔的暖意把自己牢牢包裹住,有别于过往所有待自己好的人的温暖,这一次竟然有期许已久后的满足、欢欣和窃喜。他呆呆站在原地,微低着脑袋凝视眼前的姑娘。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心头所有的烦忧忽然随着她轻浅柔善的笑意消失的无音无踪,信王甚至都快记不起自己究竟因何而未眠。

见信王久久不言,叶儿略显失望地低下头去,“王爷若心怀疑窦,我去把洛慜找来,一来给您认错,二来听你说话。”

信王眼见叶儿转身要离开,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别走!叶儿......”然后下一瞬他即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松开,慌张掩饰,“洛......洛慜不会想知道的。这样的事情,他就算知道了也无法理解,也会像今日下午那般,希望我能挺身而出,能解他们的危局。可是......可是,小王不止无力,更无心救他们。这全是他们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叶儿就此打住,没再追问。虽然脸上表现得一脸茫然,心里却已经猜的**不离十了。“所以......王爷究竟是在忧心自己终究无法施救,还是在忧心这无法施救背后不可明言的苦衷呢?”

“我......我也不知道。”信王变得更加茫然,双眉之间愁云惨淡。

“王爷还记得,那位寄住在刘端家里的沫儿姑娘吗?就那位......洛慜心仪的姑娘。”

信王微微点头,“小王寻思着还想见见她呢。”

“王爷不是还问起过她的来历吗?可不仅是我,洛慜还有刘端都不知道,她不曾明说,我们也不曾问。当初虽然说是朋友相处之间的默契,但是啊——实际上心里还是挺不痛快的。想起来,相处了这么久,她仍然不愿提及,想必仍旧对我们并非全心信任吧。”叶儿边说边转过身去,像是在掩饰着什么,“这大概对她而言也是一个不可启齿的秘密。其实我真的很希望有一天,她能对我,或者对我们三个人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主动地说起一些她深深藏在心底的事儿。我们不是什么大人物,一定也无法解开她的难题和困局,但是一想到她如果可以与我们无所顾忌地说起什么,无意间透露出什么,难过、伤心、失望和痛苦,我想那个时候才算得上真正的朋友吧。”

看着叶儿忽然变得十分感伤,信王有些手足无措,“我......小王连朋友都没有,这么复杂的心绪更加......更加无从知晓了。”他又愧于说不出些宽慰的话,而自责地低下头去。

“可是王爷有一个真正无话不谈的至亲至爱之人啊!”叶儿忽而提高了嗓音,兴奋地转过身来,楚楚动人的眸子里竟噙满泪花,映得她愈发明亮,“而这却是我......永远都奢求不到的。”她好像在说着自己的故事而动了真感情,又好像仍在逢场作戏,博取信王怜悯。

真亦假时假亦真,陷进去后,连叶儿自己都无法分辨得清清楚楚,然后及时抽身而出。

敏感的信王骤然明白过来眼前丫头的意思,心中豁然开朗,终展笑颜。“既然他们是咎由自取,小王也无谓杞人忧天了。总之,既然已经从这个乱局里择了出来,更不该枉费......枉费一片苦心。”

真正平静下来的信王,再也无法把眼神从叶儿身上移开。

二人静默无言,相对而立。过了好一会儿,正当信王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在说什么的时候,叶儿忽然迅速拿上空碗抽身离开。

叶儿察觉到了留在信王脸上,久久不散的笑意,亲昵甜蜜让她不寒而栗。

从信王卧房里退出来,是她唯一可以选择的“逃生”之路。

叶儿眼前浮现的不是别人,竟然是长史一脸冷峻地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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