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旧事(二)

【省医科大·季从云宿舍】

季从云正在蚊虫的困扰里写着报告。

因这个专业硕博连读的学生就只有他们三人,而罗夏和叶展都不住宿舍,只有他独自一人正在四人间的宿舍里盯着电脑屏幕。

叶方舟交给他的任务是整理AT的实验数据,只需要做最后的整理写成报告就行了。

不是什么难事,就是费时间的体力活。尽管有些不情愿,季从云还是一如既往地认真核对着。

实验数据……三月二十一,二十二……

不对,这里好像有点问题。

正撕着方便面纸袋,漫不经心地在脑子里计算的季从云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凑近了屏幕上的表格,重新核对了起来。

再三确认,季从云眉头越来越紧。

他刚想拨通导师叶方舟的号码,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先给罗夏打电话。

“你说什么?数据有问题?”

正吃着面的罗夏手机开着免提放在一边儿,听到季从云的话他神色微微改变,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叶净月。

上午叶方舟叫他放学去接叶净月看病,他在堰江一中还没下课就赶到校门口等着,没想到直到傍晚都没见着小叶出来。

方才在堰江精卫门口看到逃课出来的叶净月,罗夏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回自己家里来。

门诊也下班了,虽然今天看不成病,但至少得先看住这小兔崽子。罗夏心想,盯着面无表情坐在对面的少年。

叶净月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他似乎对他们口中的实验十分感兴趣——方才还被罗夏训斥了一顿,听到季从云的话,叶净月撇着的嘴角瞬间一平,抬起戒备的目光看着罗夏。

其实罗夏对AT的兴趣并不大,他对这个所谓治疗流行精神病学的药剂,热爱远远不如研究心理学。

他们所研究的课题即是省医科大独家研究的AT治疗用药。

据说这个项目叶方舟老师和顾教授已经研究的相当成熟,已经在做最后的测试,计划筹备投入临床试验。

同为叶方舟带的季从云对于AT药物研究参与的比较多。一直以来,季从云的各项成绩都是全院第一,遥遥领先第二的罗夏。

但罗夏从没有因此嫉妒过季从云。

对此罗夏相当有自知之明——季从云的智商显然比自己高,每每他做出什么成绩来或是更得老师器重,罗夏都由衷地为好友高兴。

电话那头,季从云语气沉闷:“嗯。你回宿舍来一趟,过来看看吧。”

“我看了有啥用,我学的没你好。”一开始罗夏并没有在意,开着免提的手机放在一旁,继续埋头吃面,“你回头直接去告诉叶老师不就行了。”

挂了电话,罗夏瞪了一眼神色复杂的少年,“赶紧吃!看什么看?大人说话!”

叶净月的胳膊突然探过桌子,扯了扯罗夏的袖子,“去看看”他说。

罗夏刚想训斥他,猛然想到他被锁在封闭病房的母亲——如果药剂临床试验真的会执行,他母亲可能会是第一批参加治疗的。

想到这里,罗夏看了看垂着头、枯坐在对面的少年,也许是性格所迫,他的眼底莫名浮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怜爱。

“好,你乖乖把饭吃了,我这就去。”罗夏松口。

少年点点头。罗夏拍了拍他的背,披上外套走出家门,闯进漆黑的夜色里。

-

宿舍没锁门,屋里很黑,罗夏刚推门而入就习惯性地把所有灯全部按亮。

他浏览着季从云电脑上的表格和报告。尽管看着就头痛,罗夏还是皱着眉头痛苦地分析起来。

看着看着,罗夏的神情逐渐严肃。

——三月那几日的数据确实有些对不上。

一旁的季从云犹豫着试探开口:“要不……还是算了吧,毕竟实验不是我们做的,其实也不归我们管。”

“那怎么行?”罗夏眉毛一挑,凛然道:“你忘了这什么实验?你比我清楚,这可是AT,药要用在人身上的!都要投入临床了,要真有问题——病人出了事怎么办?”

季从云沉默了。罗夏不解地说:“不是,你去告诉叶老师,看能不能再重新测试一下。你既然发现了纰漏,这种东西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能用到病人身上啊。”

“我不去。我把报告发给你,要去你自己去。”季从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说报告是你写的就行,别说是我发现的。”

罗夏离开后,季从云仰身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口气。

目光触碰到书桌上那张小叶因弄坏电脑向自己“赔罪”的长江商会的银行卡,季从云苦笑了一下。

他其实怎会不明白。无非大家都心知肚明而从不说出口,可季从云很多时候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他们这样的人的关爱。何以至此?也许生来卑微。

若是他像小叶哪怕是罗夏那样的出身就好了。不管做什么,都几乎没有后顾之忧……

哪怕永远考第一名,他打心眼里面对罗夏这样光芒闪耀的人——他光芒四射的自信笑容富有感染力,一次又一次冲击着季从云骨子里的自卑。

他生来卑贱如尘土。但他一点儿也不讨厌罗夏,甚至自己曾经对他对自己发自内心尊重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怀疑试探,罗夏从来——从来没有怪过他。

反而是平静地如同日出,连季从云这份尘埃都照亮。

但他个性要强而倔强。尽管季从云从没说出口过,其实他早已相当感激罗夏。

也许是那一次喝多了酒,讲起自己的情况,一向情绪不外露的季从云哭着说“我是阴沟里的臭虫,你是太阳”时,罗夏一本正经而严肃地对他说“可能有人生在阴沟中,但没有人会是臭虫”。

从那以后,季从云打心底的再也没有带着平等阴暗的怨恨嫉妒过罗夏。

-

【省医科大·叶方舟实验室】

“数据没有问题。”

叶方舟看了一眼罗夏,咳嗽了两声。镜片后的眼神意味不清,只淡淡地否定了。“我自己的实验数据,谁告诉你的有问题?”

叶方舟伫立在实验台前,背对着罗夏。他还穿着实验服的白大褂,背影清瘦而凌厉。

相处了几年,罗夏知道叶老师虽然面貌严肃,但性格是温和的。

——这也是罗夏想不通,小叶和他父亲叶方舟的关系怎么能差到那个程度。

罗夏怔怔地望着叶方舟的背影,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

他想到昨晚季从云对自己所叮嘱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叶方舟又倒了一杯茶,淡定地吹着。面色八风不动:“怎么,你怀疑我数据造假,就为了尽快争专利?”

“不不不,叶老师您误会了,我是说有没有可能设备出了问题?不然……再做一次动物实验……”

眼见叶方舟神情一滞,眉毛拧了起来,眉间的川字纹更加明显。

“再做一次动物实验?你知道做一次动物实验要多长周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知道AT用药的临床申请已经通过了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想闹事——怎么,不想毕业了?”

空气凝滞。

良久叶方舟转过身,重重地将茶杯放在办公桌上。

罗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呆立着倾听叶方舟冷漠的声音。

“这个药剂实验,我和顾振东教授已经做了两年了,一次数据有问题,这说明不了什么。都这个节骨眼上了,离成功就差一步,何必呢?”

罗夏沉默着。叶方舟继续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再说了,不管成不成功——就算真的出什么事,天又不会塌到你头上。你替我们瞎操心什么。”

那一刻罗夏突然觉得叶老师格外陌生。

硕博连读在叶方舟的名下这好几年,从未听他说出过这样的话。

可是叶方舟转身离去,手中拿着一沓写了字的纸,那是AT的志愿者报名表。

“可……”

……

季从云在学院门口的石楠下焦急的等了一刻,终于看到垂着头走出来的罗夏。

“怎么样?老师怎么说的?”季从云连忙迎上去问。

罗夏摇了摇头。“跟你想的一样,我甚至看到老师已经在准备招志愿者了。”

站在不远处,躲在石楠后的少年咬紧了嘴唇,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几日后】

方才接到叶方舟的通知,赶来实验室的叶展刚从电梯出来,还没走得太近,叶展就听到实验室里传来争吵的声音。

“你执意如此,会成为全院乃至整个省医科大的罪人!学术界的败类!……”

是叶方舟和顾教授。

叶展愣了下,在走廊里站住了脚步。

随后顾振东从实验室里走了出来,叶展低下头叫了一声“顾教授”,顾振东看他一眼,点点头没说话,脚步没有停顿地离开了。

叶展注意到顾振东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复杂。或许他认为自己听到了他们方才的谈话。

因为血液病,叶展几乎没上过小学。他比罗夏和季从云要小上两三岁,这时候还年轻得看上去像个还没毕业的本科生似的。

他穿着外套,感到一阵冷风穿过走廊。

“叶展,你来了。小季呢?没和你一起?”叶方舟也从实验室出来,一面锁门,抬起头打量着叶展的脸色:“最近身体还好么?”

“还好。……季从云他今天不是去市精卫给AT找志愿者去了嘛。”叶展愣了一下,他是听罗夏说的。

叶展方才从淮口的医院赶过来,AT实验数据出差错的情况他几乎还分毫不知。

闻言叶方舟眉头一皱,“谁让他去的?什么时候?”

“就……今天上午,顾教授让他去的。”

叶方舟深呼吸了一口气,眉间的川字纹赫然在目,他斩钉截铁道:“赶紧去把他找回来。”

见叶展怔在原地,叶方舟叹了口气,从一串硕大的钥匙里又找出方才那把,打开了实验室刚上锁的门,对他招了招手:

“叶展,你过来。”

叶展满脸疑惑地跟着叶方舟走进实验室。

叶方舟反锁了门,穿过实验室狭长的回廊,将叶展往最里面的门里带。

哪怕是炎炎的夏日,身体不好的叶展穿着外套还感到一丝寒意,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冷气令他打了个寒战。

但下一秒出现在他眼前的,让他瞬间眼睛睁到最大——又因恐惧和质疑而瞳孔骤缩。

一个女人躺在那,脸颊已没有了血色,嘴唇灰白。

叶展一眼认出那是谁。

【两日后】

罗夏回到家,打开门就发现家里到处都亮着灯,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小叶,不是我不让你来,你来可以,能不能懂点节约用电?每回把哪哪儿的灯都给我开着,我家电费不用你出啊!”

罗夏在玄关处一面换鞋,冲屋里大声嚷着。

没有人回答,屋里寂静的可怕,罗夏的职业病让他第一时间敏锐感觉到,空气中流淌着情绪。

一种悲伤或者……害怕。

客厅天花板的灯最为明亮。因为是新换的,不久前刚一坏罗夏连夜就自己换了。

“你怎么了?”罗夏走到沙发跟前,挨着发抖的少年坐下。

叶净月紧紧的抿着嘴唇,唇色几乎和脸色一样苍白。

凑近了看罗夏才发现他的额上挂着绵密的汗珠,蜷曲的短发贴在消瘦的脸颊上。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失焦而涣散——也许是因为近视。罗夏想,改天得带他去配个眼镜。

叶老师也真是,忙起来永远顾不上他。而他母亲又那样……

罗夏把手轻轻放在他肩上,揽着他。每次叶净月惊恐地逃到自己家时,他便这样安慰他。

不用说一句话。这也是许久以后叶净月回想起来,罗夏最温柔——不,最像人的那段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感到叶净月的呼吸稍稍恢复平静,罗夏拍拍他的肩,轻声:“没事了。你在这待着看会儿电视,我去做饭。”

说着罗夏打开了电视。他刚系上围裙,身后突然传来孱弱的呼唤声。低的可怕,仿佛染着哭腔:“罗夏,我妈她……”

罗夏回过头,瞥见了茶几上的报纸。

头条最粗的一行黑字赫然印着“AT首轮临床药剂试验遭遇事故致人死亡”。

旁边黑白的照片脸部虽然打了马赛克,但罗夏一眼认出了那个女子。

敞亮的光线忽然闪了一下,屋子里好像变暗了,一盏灯突然熄灭。

罗夏同样震惊了一刻,呼吸和心跳都钝痛般地漏了一拍。

他解下围裙走近颓坐在沙发上的叶净月,将他的头抱在自己腰际。

虽面无表情,少年僵直的身体却剧烈地颤抖着。

摸着他冰凉的脖颈,罗夏缓缓将手移到叶净月额前,捂住他的眼睛。“别看,别想了,小叶……”

罗夏痛苦地感到,捂着叶净月紧闭的双眼的指缝潮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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