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野提了热水出了营帐,薛疏月离开的时候再次路过裴昭野的营帐门口。
只听见里面传来闷哼声,透过营帐的剪影,薛疏月猜测应该是在换药,似是在忍着痛,血腥气更加浓重,那热水可能是为了清洗伤口所用。
薛疏月告诫自己,无论裴昭野受多重的伤,有多痛,都跟她无关,她只想知道那黑色图腾是何人,灭门之仇,她要找谁去报。
至于多余的愁绪和动容,便同她薛家上下几十口人一同埋葬吧。
关押嫌犯的营帐,门口戒备森严,她一无关人员要想接近必然没有可能,但她可以接近裴昭野,事到如今,怕是只有这一种办法了。
因有军营坐镇,近日的山匪销声匿迹,薛疏月帮着大娘做绣活,在绣品上留下一些独特的印记,那是薛家人独会的苏绣技法,若是薛家人看到了,必定会寻法子联系她。
难道她薛家人真无一所存吗?她不信!
*
薛疏月心灵手巧,甚得众将士喜爱。
她总是笑意盈盈的对待大家,军营中有将士受伤也会主动帮忙,也有许多年轻气盛的新兵蛋子,一来二去的,不少将士都前来示爱,也顾不上薛疏月这寡妇的身份了。
翌日,薛疏月刚刚掀开营帐,就看到突然有胆大的将士在她的营帐前放了一束娇艳欲滴的山花,她只好微笑着拒绝,“对不起,这位将士,我对你无意。”
但薛疏月虽然拒绝了,这群将士们的示爱就变得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帐前每日都会有鲜花,任谁路过时都能闻到一阵芳香。
裴昭野只是碰巧路过薛疏月的营帐,便看到一个小将士刚操练完就把鲜花送到了薛疏月的门前。
近几日裴昭野路过,这帐前的花就没有断过,偶有几次薛疏月在,还跟送花的将士相谈甚欢,她夫君尸骨未寒,这样成何体统?
这附近山上的花,怕都是要让这群将士薅秃了。
“你,站住。”
那小将士被吓了一跳,差点把花都扔了,见看过来,急忙把手中的花藏到身后,“怎么了,将军?”
“平日不好好练习,居然在想这种男欢女爱的事情,你今日加练,我看着你。”他声音严厉,面色冷峻,将小战士吓的剑都没拿稳。
“回将军,属下只是看花开的好看而已,让月姑娘看看,别无他意。”
“加练。”裴昭野大手一挥,散发出凌人的气势,那小将士灰溜溜地离开去操练了。
薛疏月闻言笑了一声,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格外突出,二人都看过来,薛疏月连忙又装作那副娇弱模样,她乖巧地行了下礼,“将军”。
裴照野看了她一眼,神情冷峻,薛疏月被看的发毛。
怎么了?薛疏月不明所以,不过是军中弟兄们的私生活而已,难道他一个大将军连这都要管。
*
彼时薛疏月正在溪水旁浣衣,乌黑秀发随意垂落,在黄昏下散发金灿光芒。
她嘴里前几日最爱听的戏曲,身着粗布麻衣,直到前方有阴影,她才知道身后有人接近,她猛地抬起头。
他声音冷淡,目光如冰刃般刺向她,不甚友好,“夫人既在军中,当恪守本分。有些心思,怕是不该生吧?”
薛疏月睫羽剧颤,以为裴昭野发现自己自己意图探查那图腾的秘密,如受惊的蝶翼,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然:“妾身并无此意!”
“你夫君尸骨未寒,”裴昭野打断她,语含讥诮,“若知你如此急寻新枝,九泉之下,岂不心寒?收起那些心思罢。”
“……是,妾身知错。”薛疏月深深垂首,然后心思稍定,原是这件不足为提的小事情,但那些将士对她献殷勤,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烦恼,何不就此解决了这件事情。
裴照野转身想要离开,但是却被薛疏月叫住,“将军!”
“还有何事?”他手上执着长剑,语气不是很友好。
“妾身在军营中,从未与军中将士有过不轨行为,将军不分是非黑白,便怪罪妾身,那是没有道理的。”眼前女子挺起脊梁骨,鼓足勇气说。
“将军何不花些时间,对军中将士多加约束,妾身念及夫君往日情分,拒绝不得。对将军此番指责,倍感无辜。”她撇撇嘴,十分委屈,
裴照野拧眉沉思片刻,然后说道,看着她这幅样子,捂住嘴轻咳了一声,“本帅知晓了。”
第二天,裴昭野在军队里下了令,操练加倍,军中的将士怨声载道,哪里有什么时间去山中采花,薛疏月营帐门前的鲜花也一夜之间全部消失。
为了找寻这黑色图腾的消息,薛疏月便在裴照野门口踯躅不定。
此刻裴昭野刚训完士兵,回到营帐翻看卷宗,这时刚好有士兵前来汇报,薛疏月见状,赶紧躲到角落处,但距离还是太远,隔着营帐的帘子,她听什么都没有听到。
那士兵出来了,薛疏月赶紧躲起来,不料这时候却踢到了脚边的石头,她想趁裴照野没发现的时候悄悄离开,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谁?”裴昭野走了出来,见薛疏月怯生生帐外唤着:“将军。”
她依旧还是一副素色麻衣,只不过今日是黑衣,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的衣服,过于不合身,她瘦削的身躯在这衣服中晃晃荡荡的。
他眼中疑虑未减,闻见薛疏月身上周遭的花香,微微皱了下眉,他对这花香味格外敏感,她似乎将衣服用某种花浸泡了,整件衣服上,都沁满了这种香味。
前几日,他还觉得冤枉了这女子,没成想这女子果然不安分,在那之后,多次与军中将士攀谈,现在居然还引诱到他身上来了,他压低眉头,声音低沉,“何事?”
“将军受伤,妾身特意煲了药膳,为您滋补身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妾身希望将军能早日康复。”
前几日他心中有愧,觉得自己不分是非黑白,就冤枉了此女,说她急寻高枝,赏了她些银钱置办衣裳,却没想到她还是身着如此素衣。
没成想后来他屡次见到她和军中将士交谈,神情甚悦,哪有半分不愿的样子。
他才知道,他被这女子的谎言所骗了。
来送药的,裴照野没想到她的来意,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然后看了看她手中的汤碗,顿了一下,作势要伸手接她手中的汤碗,却被薛疏月止住。
“将军,药膳滚烫,妾身为您端进去吧。”薛疏月的目光不自觉扫向营帐内,裴昭野定然知道那神秘图腾的线索,她一定要潜进去,探查灭门真相。
“不必,我一介粗人,没这么金贵。”裴昭野唇角轻轻勾起,从她的手中将汤碗接过,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那话的作用,他真觉得这碗壁有些烫。
余光中注意到,薛疏月这端碗的指腹,已经有微微泛红。
薛疏月执拗,裴照野还是让他端进去了。
薛疏月将汤碗端了进去,扫视了一圈,裴照野的营帐同她想象的十分不同,一军主帅,应该应有尽有,没想到他的营帐虽然大,但是周围物品很少,只有一张床,一个矮塌,一个桌案,还有就是一些放杂物的东西。
一进来,那放武器的木架子最为惹眼,刀枪棍棒应有尽有,她扫了下裴照野的桌案,看来是口头上的信息,桌案上什么都没有。
裴昭野见她扫视了一圈,“夫人在寻找何物?”
“无事,将军,只是没想到将军赫赫有名,住所居然如此简朴,不禁感叹。”
薛疏月赶紧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将军当心药烫,妾身先行离开了。”
他一个武夫,哪里有这么娇贵,他将汤碗放在桌案上,然后继续看卷宗,片刻后,军医在门口呼唤。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行为诡异,但硬要揪出什么不对,他又没有什么证据。
“请进。”裴昭野合上卷宗,让军医为她把脉。
军医一进来就看向桌子上的汤碗,“将军,这药可是月夫人为你熬的?”
“先生如何知晓?”一呼一吸之间,裴照野仿佛还能闻到女人身上的花香,但很快就被这苦涩的药香掩盖。
“月姑娘前几日问我有何物滋补,我还疑惑是给谁的,没想到是给将军的。”
“这药膳确实对将军的伤病有所助益,这其中的草药,还是她托军中将士去山里寻的呢。”
“是吗。”裴照野用汤匙在碗中搅动。
“这汤药可是熬了足足一天呢,我还打趣月姑娘,问她看上了军中的哪位将士呢?愿意花费如此心思。”
“没想到,这人竟然是将军。”这军医笑道。
原来此女和那些将士攀谈是为此,没成想是他会错了意,想错了她,误会她存心勾引军中将士。
他摊开手,任由军医为他把脉,片刻后,军医面容满是愁色:“将军的伤,怕是不能再挺了,老夫有一计,需让老夫剜去腐肉,再有一名善绣工之人为将军缝合,不然后患无穷啊。”
“老夫听闻月姑娘绣工甚好,能胜此任。”那军医抬起手,目光炯炯。
“不必,无碍。”裴照野将袖口扣上。
老军医送走之后,裴昭野拿起手中的汤碗,一饮而尽,这女子难不成真是把她当成小孩子了?不仅怕他烫,甚至这药碗中还加了蜜糖,他还是第一次喝这样甜的药。
薛疏月一连三天都没见到裴昭野,据军中的将士说,裴昭野今日繁忙,就连操练他们也不在。
她依旧跟着大娘刺绣,她的绣品应该已经传出,奈何迟迟未见到回音,她薛家可能真的满门无存了。
她也曾去裴照野的营帐找过他,但是他都不见,语气不善地将她赶走。
她只好留在营帐内,无聊地绣一些东西。
就在她针尖方引过丝缕之际,帐帘猛地一掀,老军医神色仓皇闯入:“月姑娘速随我来!将军……恐有不测!”
薛疏月心头一跳,立时撂下针线,紧随军医疾步而出。
薛疏月被带进了帐子里,只见裴昭野眉间紧锁,褪去甲胄,只穿单薄里衣,汗湿的布料贴着他喷张的胸肌轮廓,古铜色的皮肤上纵横着几道伤疤。
薛疏月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姑娘,看到此情此景不自觉尖叫了一声,连忙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满脸羞红的转身。
察觉到自己表现不妥,她转了回来,这才注意到一道新鲜的伤口横贯裴昭野紧实的腰腹,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下摆。
他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来不及了,一会由我为他剜去腐肉,你为他缝针,注意,速度要快,他的出血量太大了,一不小心就容易血尽而死。”
薛疏月的手中就这么被塞了剪刀和她最熟悉的缝线,不过以往缝的都是布,这还是她第一次缝合人皮。
裴昭野此刻睁开眼,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锐利冰冷,目光像尖刀一样向薛疏月射来。
薛疏月被吓得直发抖,腐肉渐渐被挖去,裴昭野的眉头皱的更紧,唇齿间溢出一声闷哼。
“整个杂役营,只有她一个人愿意来,放心,只是缝线而已。”大夫伸手,速度极快的切去了腐肉。
薛疏月光是看着都觉得很痛,没想到裴昭野不吭声,硬生生挨了这痛楚。
这可是她吃饭的本事,刚刚拿到线的时候,薛疏月的手还在抖,但是如今缝针,却丝毫不见胆怯。
裴昭野躺在床上,一喘一喘的剧烈呼吸,薛疏月跪在地上,拿起手中的缝线,鼻尖的热气喷洒到裴昭野的小腹上,刺的他小腹抖了一下。
男人的皮肤滚烫,热意透过指尖传到薛疏月这里,薛疏月的头上也落下了一滴汗,然后掉到了裴昭野的胸膛上,滑落进腰腹处。
疼痛蔓延在裴昭野整个身体,让他有点麻木,女人的动作不算轻柔,但是却让他心生痒意,让他在疼痛中没有这么难熬。
裴昭野几乎要痛的晕厥,迷糊中睁开了眼,眼前的场景有些模糊,女子跪在地上,用针刺入他的腹部,下唇紧咬,额间滴落几滴汗。
距离太近了,他甚至能猜到女子昨晚洗了澡,皂角香让他有点发晕。
薛疏月也注意到了男人意味不明的盯着自己,不过她没有时间理会他的眼神,为方便使力,她弓起身子。
一缕长发滑过裴昭野的胸膛,喉结,最后落到了裴昭野的手边,在他的小指边绕了绕。
疼痛让他想要抓着点什么,迷糊之间,他握住了女人的手臂。
女人肤色雪白,跟他古铜色的手形成了极大的对比,他一只手就能握住她的整个手臂,仿佛他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这节手臂,她的手臂很软,手感很好,等到最后结束的时候,女人的手臂被他捏的通红,甚至有些发青。
她的手稳,下手又很快,就连一旁的大夫都惊讶,“你居然把丝线用的如此精准。”
在薛疏月缝完最后一针的时候,她瘫在了地上。
满目的猩红,刺的薛疏月的眼睛发痛,裴昭野已经晕了过去,手中还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她将衣角抽出,然后跟随大夫一起走了出去,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时候的裴昭野,是罕见的脆弱,他的皮肤上纵横着很多深浅不一的伤疤,他的眉骨略高,阴影投射在眼皮上。
跟薛疏月预料的一样,裴昭野确实不像之前那样怀疑她了,看她的眼神也少了几分探究,她顺势承担了为裴昭野熬药的任务。
夜晚,薛疏月坐在石凳上,军营里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安睡,没人愿意像薛疏月一样出来受冻。
薛疏月睡不着,她不敢睡,一闭上眼睛她仿佛就能看到父母亲死亡的惨状。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活下来的是她?
她甚至希望自己并没有在北境求学,而是和父母一起离开。
这样的日子,太痛苦了,活下来的人,真的幸运吗?
夜里风大,薛疏月穿的薄,受不住,她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转身回到自己的营帐。
没料想裴昭野就站在她的身后,手上拿着一把泛着冷光的剑。
“将军。”她俯身行礼。
他似乎是刚训练完,眼神猩红,且带着杀意,让薛疏月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那一瞬间,薛疏月还以为,裴昭野是来杀她的。
裴昭野向她走来,将剑收进剑鞘里,寒光乍现,随后微微颔首回应,然后走了过去。
她隐约的感觉到,裴照野看她的眼神中,包含恶意。
为何裴昭野对她的态度,一日之间变了这么多,明明前几日她为他缝针,二人关系已经有所好转?
早知道她就不去为裴照野缝针了,她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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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她怀着忐忑的心情,踏入裴昭野的营帐,裴昭野此刻正在看书,墨香充满整个营帐,这平静的气氛加重了薛疏月的不安。
她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妙,本来想让别人帮着送药的,但是找了很久也没人愿意来,只能他来了。
“将军,这是今日的药。”
薛疏月感觉裴昭野的目光像是淬了冰的寒针,让她无处遁形,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滞。
裴昭野将药一饮而尽,薛疏月接过药碗准备转身离开,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却被裴昭野叫住了,她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里,“月夫人绣功,实在非比寻常。”
“妾身只略知一二,算不上很好。”薛疏月端着药碗的手抖了一下,空荡的药碗落在了地上,四分五裂,碎片崩了满地,她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她慌忙的蹲在地上收拾瓷碗的碎片,眼睫低垂,“对不起将军,我刚刚手滑了一下。”
“是吗“
“可本帅依稀记得,夫人为我缝线施针时,那双手可是稳得很。”裴昭野研磨的手顿了顿,那双常年不见半分波澜的眼睛带着危险的笑意。
“近日,本帅还得到消息,此地动乱,山匪同官家勾结,你可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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