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的动作很快,天未大亮,一份誊抄工整、内容无二的绢帛副本,便已通过永宁宫安插在司礼监外围的一名不起眼的侍卫,“意外”地混入了一摞待呈给冯喜过目的例行文书之中。
季安几乎一夜未眠,但她强迫自己闭目养神,在晨光熹微中恢复了皇后应有的仪态。当六宫嫔妃再次齐聚永宁宫请安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
德妃林氏依旧端坐,甚至比昨日更显沉静,只是眼底深处的疲惫和一丝极力掩饰的惶惑,未能逃过季安的眼睛。
顺嫔则有些神不思属,目光偶尔与德妃接触便迅速躲开。而昨日还噤若寒蝉的其他嫔妃,今日眼神里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窥探与闪烁,仿佛一夜之间,某种隐秘的流言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悄然滋生。
“皇后娘娘气色瞧着有些疲惫,可是昨日贤宁宫之事太过劳神?”一位素日与赵书韵不算亲近、但也无甚过节的贵人小心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娘娘定要保重凤体才是。”
季安淡然一笑:“劳妹妹挂心,本宫无碍。六宫事务繁杂,贤妃之事更是令人痛心疾首,难免多费些神。倒是诸位妹妹,也要引以为鉴,安守本分,宫中才能祥和。”
“娘娘教诲的是。”众妃齐声应和。
德妃此时缓缓抬眼,声音依旧温婉:“皇后娘娘为六宫操劳,臣妾等感佩于心。只是……臣妾听闻,昨夜北苑那边似乎有些动静,不知可是有什么不妥?若是需要,臣妾也可吩咐手下人留意一二。”
来了。试探。
季安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北苑?那里荒废已久,能有什么动静?许是些野猫野狗,或是风吹草动罢了。德妃妹妹倒是消息灵通。”
德妃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放松,笑道:“娘娘说笑了,不过是今早听洒扫的宫人随口提了一句,说昨夜仿佛瞧见有影子晃动,臣妾便记下了。既是无事,那便最好。”
“妹妹有心了。”季安不再接话,转而谈起节下宫份发放的琐事,将这一页轻轻揭过。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然汹涌。
请安散去不久,冯喜便亲自来了永宁宫,说是奉皇上之命,送来几样新进的贡品绸缎给皇后挑选。屏退左右后,冯喜那总是笑眯眯的脸上难得带上几分郑重,从袖中取出那份誊抄的绢帛副本,双手呈上。
“皇后娘娘,老奴今早整理文书,发现了这个。事关重大,不敢耽搁,特来禀报娘娘。”他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锐利地观察着季安的反应。
季安接过,故作仔细地看了一遍,眉头越蹙越紧,末了,面上浮现震惊与怒色:“这……这上面所载,竟有如此龌龊之事!牵涉宫中人事、太后私库……冯公公,这东西从何而来?”
冯喜躬身:“回娘娘,是老奴手下一个小火者在整理废弃文书时偶然发现,夹在一本旧档之中。发现时便是如此,来路已不可细查。但老奴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已命人暗中控制了那名小火者,并悄悄查对了几分名目,竟……竟有七八分吻合。”
他将“偶然发现”、“来路不可查”咬得略重,季安心领神会,知道冯喜这是接下了她递出的“梯子”,并将发现之功揽在了司礼监的“例行查察”上,既全了皇帝情报系统的颜面,也避免了皇后直接成为靶子。
“公公处置得极当。”季安将绢帛重重拍在案几上,深吸一口气,似是强压怒火,“此事若属实,便是动摇宫闱根本的大罪!贪渎宫产,结党营私,甚至可能窥伺圣踪、图谋不轨!冯公公,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冯喜垂首:“娘娘,此事牵涉甚广,尤其是……牵涉永寿宫那边。若无确凿铁证,仅凭这份来历不明的单子,恐难服众,反倒打草惊蛇。皇上让老奴转告娘娘,”他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钓鱼,需有耐心。线放得长,鱼才敢咬钩,也才钓得着大鱼。”
季安明白了。段景怀不打算立刻发作,他要放长线,利用这份名单和财物记录,引出背后更大的鱼,甚至可能想借此摸清太后一党的完整脉络和运作方式。而德妃,很可能就是下一个“赵书韵”,一个被推到明处的饵,或者……一个将被牺牲的棋子。
“皇上圣明。”季安颔首,“那本宫便依皇上旨意,暗中留意,配合公公。只是,昨夜北苑擒获的那名小太监……”
“娘娘放心,那人老奴已接管,正在‘妥善’询问。他是个软骨头,为了活命,什么都肯说。除了德妃身边的李嬷嬷,他还供出了几个传递消息的中层太监,甚至……暗示有些消息的最终去向,并非直指永寿宫,而是通过某些隐秘渠道,流向了前朝几位大人的外宅。”冯喜低声道,“娘娘,这潭水,比想象的还要深。”
前朝!果然如此!太后在宫中经营多年,其势力盘根错节,必然与前朝有所勾连。只是不知,是太后母家承恩公府一系,还是其他利益攸关者。
“本宫知道了。”季安沉吟片刻,“那德妃那边……”
“皇上之意,暂且不动,暗中加派人手监视即可。娘娘日常对待,一如往常便是,切勿让她生疑。”冯喜道,“另外,皇上让老奴提醒娘娘,近日朝堂恐有风波,或有御史言官上奏,提及后宫开支用度、乃至一些陈年旧事,娘娘需心中有数,不必惊慌,一切自有皇上主张。”
朝堂风波?季安心头一凛。这是要前后呼应,双管齐下吗?用前朝的舆论压力,配合后宫暗中搜集的罪证,最终雷霆一击?
“多谢公公提点,本宫明白了。”
送走冯喜,季安独自坐在殿中,指尖摩挲着温凉的茶杯。段景怀的布局显然比她想象的更为周密、也更大胆。他将她置于明处吸引目光,却又在暗处给予支持和线索,让她成为这盘大棋中一个既能自保又能助攻的灵活棋子。
这份信任与重用,带来的不仅是压力,还有一种奇异的、并肩作战的紧密感。她与他,似乎真的被绑在了同一条船上,面对着共同的风浪。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平静,内里却绷紧了一根弦。
季安如常管理六宫,对德妃依旧客气中带着疏离,对顺嫔和其他嫔妃的暗中窥探视若无睹。永宁宫的眼线更加隐秘地活动着,将重华宫、长安宫乃至永寿宫外围的一些细微动向,源源不断地汇总而来。
德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越发深居简出,除了日常请安和必要的宫务,几乎不出重华宫半步。
她身边的李嬷嬷也告了病,换了一个面生的小宫女近身伺候。但含章发现,重华宫与宫外联系的频率,在短暂沉寂后,反而有了些许增加,只是方式更加隐蔽。
前朝果然如冯喜所预警,接连有几位御史上了奏折,先是弹劾内务府采买有弊、损耗过巨,渐渐话风转向,开始质疑部分宫中用度奢华、有违节俭祖制,甚至隐约提及某些太后当年的旧例是否仍合时宜。
奏折虽未直接指向皇后或太后,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敲山震虎,试探皇帝的态度,也为后续可能的发难铺垫。
段景怀将这些奏折一律留中不发,却在一次常朝后,单独召见了承恩公——太后的兄长。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是承恩公出宫时,脸色极为难看。
太后那边,似乎也感受到了压力。永寿宫近日频频召见一些年老有威望的太妃、宗室女眷,话里话外都是忆苦思甜,强调宫规礼法,维护皇家体统。太后本人则更加勤于礼佛,仿佛对外界风波浑然不觉。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日深夜,季安正准备歇下,含章匆匆进来,附耳低语:“娘娘,冯公公密报,北苑那条线……有‘大鱼’要动了。似乎是因为前朝压力,某些人坐不住了,想尽快转移或销毁一批要紧的东西。时间,就在明晚子时,地点……换了,不在北苑老槐树,改在了西六宫最偏僻的‘秋水阁’后水闸暗道。”
季安精神一振:“秋水阁?那里靠近太液池荒僻处,水道复杂,确实更隐蔽。皇上那边有何安排?”
“皇上让冯公公主导,调用了暗卫和绝对可靠的侍卫,已秘密布控。冯公公问……娘娘可还要亲自旁观?”含章有些担忧。
季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这次不同上次,对方狗急跳墙,必然更加警惕,也可能有武力准备。本宫亲去,反易成为掣肘。你告诉冯公公,本宫信任皇上安排,只在永宁宫等候消息。但务必提醒他们,对方可能不止一路人马,或有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需得周全。”
“是。”
这一夜,季安睡得极浅。天色微明时,含章带着一身寒意和压抑的兴奋回来。
“娘娘,成了!”她眼睛发亮,“果然抓了个现行!秋水阁水闸那里,当场截获了三大箱东西,里面不仅有大量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更有一些……往来密信和账册!涉及的人员,不止宫内的,还有宫外好几家王府、侯府,以及……两位在任的尚书大人!人赃并获,对方还想抵抗,被暗卫当场格杀了两个死士,活捉了为首的一个太监头子和一个扮作婆子的中年妇人。那妇人经辨认,是承恩公府后街一间绸缎庄的老板娘,实则是承恩公夫人的心腹!”
季安淡淡道:“承恩公府直接插手了?”这比预想的更直接、更大胆!
“是!而且,”含章声音更低,“那活捉的太监头子受刑不过,招认说,这批东西和账册,是奉了‘上面’的命紧急转移销毁的,因为前朝风声太紧,怕查到源头。而给他们下令的‘上面’,经过他含糊的描述和之前小太监的供词交叉印证,指向的……正是重华宫,德妃娘娘身边的李嬷嬷!但李嬷嬷前几日‘病逝’了。”
死无对证!却又线索确凿地指向德妃,进而可能牵连太后。
好一招断尾求生,也好一招祸水东引。李嬷嬷一死,德妃便难逃干系,而德妃若出事,她背后的林家,以及可能通过她与太后一党牵连的势力,都将被拖下水。这究竟是太后壮士断腕,还是德妃背后另有其人,在趁机清理门户、并打击太后?
局势愈发扑朔迷离。
“皇上如今何在?”季安问。
“皇上已起身,正在御书房。冯公公说,皇上请您稍后过去一趟。”
季安迅速梳洗,换上庄重的宫装。她知道,收网的时刻,或许就要到了。段景怀召见,必是有要事相商,甚至可能是……要她一同面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踏着晨光走向御书房时,季安的心异常平静。经历了最初的恐惧、彷徨、挣扎,到如今的冷静、筹谋、并肩,她已不再是那个被动卷入宫斗的季安。
她是北齐的皇后,是皇帝在这场无声战争中可以托付后背的盟友。前朝后宫的惊涛骇浪,她已置身其中。而这一次,她将以更清晰的头脑、更坚定的意志,去迎接属于她的命运,以及这片宫阙之下,即将到来的巨变。
御书房的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段景怀的身影立在窗前,逆着光,看不真切表情,唯有那身明黄龙袍,彰显着无上权威与孤独。
“皇后来了。”他转过身,目光如深潭,落在她身上,“陪朕,下一盘真正的棋吧。”
季安稳步上前,屈膝行礼,声音清晰而沉稳:
“臣妾,遵旨。”
宫墙之外,朝霞染红了天际。新的一天来临,而笼罩在紫禁城上空许久的阴云,终于到了被雷霆撕裂的时刻。棋局已至中盘,杀机四伏,却也曙光微露。季安知道,自己手中的棋子,已然落下,再无反悔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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