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清流浊流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静悠长,却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紧绷。段景怀并未在书案后,而是站在巨大的大齐疆域图前,背对着门口。听到季安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晨曦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

“坐。”他声音有些哑,指了指下首的紫檀木椅。

季安依言坐下,腰背挺直,目光平静地迎向他。两人之间隔着一室寂静,却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无声奔流。

“秋水阁的事,你都知道了。”段景怀开门见山,没有半分寒暄。他眉宇间带着彻夜未眠的倦色,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剑,“东西和口供,都指向德妃,也沾了承恩公府的边。李嬷嬷死了,线索看似断了。”

“但皇上想要的,不只是德妃,甚至不只是承恩公府,对吗?”季安静静地问。

段景怀深深看她一眼,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许的弧度。“不错。德妃林氏,翰林清流之女,素以温婉贤淑示人。她父亲林阁老是两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虽不掌实权,却清誉极高。这样人家的女儿,为何会卷入如此污浊之事?是她林家表里不一,还是……她本就是被人精心安排、用来牵制甚至污损清流名声的一枚棋子?”

季安心头微震。她先前只想到德妃可能是太后的人,或是另有主子,却未从“清流”与“浊流”党争的角度去想。太后母家承恩公府是外戚勋贵,与清流文官集团素来不算融洽。若德妃这位清流领袖的女儿被证实勾结外戚、贪渎宫闱,对林阁老乃至整个清流集团的打击将是致命的。届时,朝堂格局必然大变。

“皇上怀疑,德妃背后,可能另有推手?目的是一石二鸟,既打击太后一党,又重创清流?”

“朕不能确定。”段景怀走回书案后坐下,指尖敲了敲摊开的一份奏折,“但前几日,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大人,上了这道折子。”他将奏折推向季安。

季安起身接过,快速浏览。奏折文辞犀利,直指后宫用度奢靡、管理混乱,有宦官、女官勾结外朝,侵吞库银,其中特别点出几桩涉及太后当年颐养宫闱时旧例的开销,言辞间虽仍守着臣子本分,但那问责之意已呼之欲出。周御史,正是清流中坚,素以刚直敢言著称,与林阁老私交甚笃。

“周御史此举……”季安沉吟。

“像是投石问路,又像是……撇清。”段景怀冷笑,“清流们嗅觉最灵。他们或许察觉到了风向不对,怕火烧到自己身上,所以抢先发难,将矛头指向宦官、指向旧例,甚至隐隐指向太后,以示自身清白,同时试探朕的态度。但若德妃事发,他们这番举动,反倒像是欲盖弥彰,或是内部出了问题。”

季安将奏折放回:“所以,皇上现在按兵不动,是想看,这潭水被搅浑之后,究竟哪些鱼会跳出来,又会跳向何方?”

“不错。”段景怀目光灼灼,“秋水阁的赃物和口供,朕已命冯喜严密封锁消息,对外只说是捉住了几个偷盗宫物的毛贼。承恩公府那个婆子,朕也让暗卫‘护送’回府了,给了承恩公一个‘交代’。”

季安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打草惊蛇,却又留有余地。承恩公府得知事情败露但皇帝暂时按下,必然惊惶,要么加紧毁灭证据、统一口径,要么就会有所异动,甚至可能狗急跳墙。而清流那边,看到皇帝对周御史的折子留中不发,对“毛贼”事件轻描淡写,也会猜测皇帝的真正意图,内部可能出现分化或进一步的动作。

“那德妃……”

“朕已下旨,德妃林氏,管理宫务不力,御下不严,致有宫人胆大妄为,偷盗宫物。着即日起禁足重华宫,非诏不得出,宫务暂由……皇后全权接管。”段景怀看着季安,“这个处置,既给了清流和林家面子(未直接定罪),又夺了德妃的权柄,将她彻底困住。皇后觉得如何?”

季安心中飞快权衡。此举确实圆滑,既达到了控制德妃的目的,又暂时避免了与清流集团直接撕破脸。将宫务全权交给她,既是加重她的权柄,也是将她更彻底地推向风口浪尖,成为各方瞩目的焦点。

“皇上思虑周全。”季安垂眸,“臣妾定当恪尽职守,整顿宫闱。”

“整顿宫闱,需要由头,也需要助力。”段景怀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名单,递给季安,“这是冯喜根据现有线索,初步厘出的、可能与秋水阁赃物及过往贪渎有涉的宫中人员名单,上至各宫主位娘娘身边得脸的,下至各司各处有实权的掌事太监、女官。朕准你,以此为凭,徐徐图之,该敲打的敲打,该清理的清理。但要记住,稳、准、狠,切勿操之过急,更要避免波及无辜,引起六宫恐慌。”

季安接过名单,略一扫视,心头便是一沉。上面密密麻麻,涉及妃嫔三人(除了德妃,竟还有两位平日不起眼的美人)、各处掌事太监七人、女官五人,还有若干低等宫人。这还只是初步名单。太后在宫中的经营,果真根深蒂固。

“臣妾明白。会依名单,暗中核查,拿到切实把柄后再行动。”

“嗯。”段景怀站起身,走到季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目光深沉复杂,有审视,有托付,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阿季,接下来这段日子,你会很辛苦,也很危险。太后那边不会坐以待毙,清流或许会反弹,甚至其他隐藏的势力也可能趁机作乱。永宁宫的防卫,朕已加了三倍,你自己也要处处留心。”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朕知道,将你推至此处,非朕所愿,却是势之必然。这深宫,朕能全然信任的,从前不多,今后……或许更少。你……可会怨朕?”

季安抬起眼,望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怨吗?或许曾经有过。但时至今日,当她看清这盘棋的凶险,当她手握权柄与线索,当她也开始学会在这荆棘丛中谋算前行时,那种被掌控、被利用的怨怼,似乎已被一种更复杂的情愫取代——是同盟的凝重,是并肩的责任,甚至还有一丝挑战艰险的隐隐激越。

“皇上,”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臣妾是北齐的皇后,理应为皇上分忧,为社稷稳固尽力。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刀山火海,亦是臣妾职责所在。怨与不怨,皆无意义。臣妾只知,既在其位,必谋其政,护该护之人,尽应尽之责。”

她没有直接回答“不怨”,而是将个人情绪完全抛开,将一切归于皇后的本分与责任。这既是她的真心,也是一种自我保护——不将情感完全系于帝王那深不可测的信任之上。

段景怀凝视她良久,眸中光影变幻,最终化作一片深沉的平静。“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去吧。朕等你的消息。”

“臣妾告退。”

季安行礼退出御书房,阳光已有些刺眼。她握紧了袖中的名单,感觉那薄薄的纸页仿佛有千钧之重。接下来的路,步步惊心。

回到永宁宫,季安即刻召来含章,屏退所有闲杂人等。

“德妃被禁足,宫务由本宫全权接管。这是皇上给的名单,上面的人,都有嫌疑。”季安将名单递给含章,“你亲自挑选绝对可靠的人手,暗中分头查证,务必要拿到确凿证据,尤其是财物往来、私下传递消息的实证。动作要快,但要隐秘,绝不能打草惊蛇。先从那些职位不高、但可能知道内情的低等宫人或外围人员入手。”

含章仔细看了名单,倒吸一口凉气:“娘娘,这……涉及太广了。”

“正因为广,才要快刀斩乱麻,但又不能乱砍。”季安目光冷冽,“皇上要的是整顿,是清除毒瘤,也是震慑。我们要做的,是帮皇上把刀子磨快,找准下刀的位置。另外,重华宫虽然被封,但德妃禁足期间,按例仍可有贴身宫人伺候,饮食药物亦由御膳房和御药房照常供给。你派人盯死这两个渠道,尤其是御药房那个名单上的司药女官,看看有没有人想趁机动手脚。”

“娘娘是担心……有人想灭口德妃?”含章心惊。

“德妃现在是关键,也是烫手山芋。想她死的人,恐怕不止一方。”季安淡淡道,“我们不仅要防着别人害她,必要时……或许还要‘保’她一时。至少,在皇上需要她开口说话之前,她得活着。”

含章领命而去。季安独坐殿中,开始细细思量如何接手并整顿庞杂的宫务。德妃之前分管不少事务,如今骤然全部压过来,千头万绪,正是考验她能力、也是安插自己人手、理清各方关系的好时机。

她首先召见了内务府总管太监和几位重要的女官首领,一番恩威并施,既肯定了他们在德妃管理期间的“辛劳”,又明确传达了皇上整顿宫闱、皇后亲掌事务的决心。接着,她以“熟悉事务、体察下情”为由,开始频繁召见各司各处的掌事,询问职责、查看账目、了解人员,看似寻常的交接询问,实则暗藏机锋,不动声色地收集信息,施加压力。

几天下来,永宁宫门庭若市,季安忙得脚不沾地,却也迅速将宫务脉络基本掌握,并在几个关键位置上,换上了经过考察、相对可靠的人。宫中气氛明显紧张起来,以往有些懒散懈怠之处,顿时绷紧了弦。

而这期间,前朝后宫,暗流更加汹涌。

承恩公称病不朝,太后在永寿宫“潜心礼佛”,不见任何人。清流官员们则显得有些躁动,几位与林家关系密切的官员联名上奏,为德妃“管理不力”陈情,语气委婉,却暗指处罚过重,有伤贤德妃嫔体面,亦有损皇上仁德之名。段景怀对此依旧留中,却在一次内阁会议上,随口问了一句林阁老“教女是否过于宽仁”,吓得林阁老当场汗流浃背,回去后便称病休养。

与此同时,季安根据名单进行的暗中调查,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含章通过威逼利诱,从一个负责给重华宫送菜的小太监口中,套出了德妃曾通过他,向外传递过几次“家常信件”,收信地址并非林府,而是城中一处不起眼的茶楼。顺藤摸瓜,暗卫发现那茶楼是一个隐秘的消息中转站,不仅与承恩公府有联系,还与几位清流官员的家仆有过接触。更令人意外的是,茶楼的幕后东家,经查竟与已故瑞王(段景怀的皇叔,早年因谋逆被诛)的旧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顺王余孽!

这个发现让季安背脊发凉。顺王谋逆案是段景怀登基之初最大的动荡,牵连甚广,血腥清洗持续了数年。难道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余孽潜伏,并且已经将触角伸进了后宫,甚至可能勾结了部分清流官员和太后外戚?

她立刻将这一发现密报段景怀。

御书房内,段景怀看着密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良久,他冷笑一声:“好,很好。朕的皇叔,死了这么多年,阴魂不散。太后、清流、勋贵、逆党……这潭水,真是精彩至极。”

他看向季安,眼中杀意与决断并存:“皇后,是时候,收一收网了。先从宫里开始。”

“皇上的意思是……”

“名单上那些蚂蚱,跳了这么久,该清理了。尤其是那个御药房的司药女官,朕给你一道明旨,就以她提供药物不利、致使贤妃(赵书韵)胎象不稳为由,拿下彻查!动静不妨大一些,让该看到的人,都看清楚。”

季安瞬间领悟。这是要敲山震虎,打草惊蛇,逼那些隐藏更深的人有所动作。司药女官是太后线上的人,动她,就是直接向太后一党施压。而借口用的是“贤妃之事”,既合情合理,又牵扯旧案,足以让各方心惊。

“臣妾遵旨。”

次日,皇后懿旨下达御药房,司药女官江氏被当场拿下,押入慎刑司。罪名是玩忽职守、提供药材不当,间接导致贤妃皇嗣受损。皇后震怒,下令严查御药房一应账目、药方及人员往来。

此事如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江氏在慎刑司没过两轮刑,便哭嚎着招供,不仅承认了在贤妃安胎药中做手脚是奉了“上头”指示(虽未直言太后,但指向明确),还吐露了更多宫内贪渎、传递消息的渠道,牵扯出更多名单上甚至名单外的人。

季安依据口供和之前查实的证据,以雷霆手段,接连处置了内务府两名采办太监、一位掌管库房的掌事姑姑,以及两位美人宫中涉嫌传递消息的贴身宫女。一时间,宫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太后终于在永寿宫坐不住了,派了身边最得力的老嬷嬷来永宁宫,表面上是关心皇后操劳,实则是质问皇后如此大兴刑狱、搅得六宫不宁,是否有违宽仁之道。

季安端坐凤位,神色平静:“嬷嬷此言差矣。本宫整顿宫闱,查处蠹虫,正是为了六宫长久安宁,为了皇上子嗣安危,为了祖宗基业稳固。若对这等戕害皇嗣、贪渎宫产、勾结内外的行径姑息纵容,才是真正的不仁不义,有负皇恩,有违祖训。太后娘娘潜心礼佛,慈悲为怀,想必更能理解,清除邪祟,方能得见清净的道理。还请嬷嬷回禀太后,本宫所为,皆依宫规国法,皇上亦知晓并首肯。待尘埃落定,自会向太后娘娘详细禀明。”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表明了立场和依据,又抬出了皇帝,软中带硬,将太后派来的嬷嬷噎得无话可说,只得悻悻而归。

然而,就在宫中清洗紧锣密鼓进行之时,前朝终于爆发了更大的风波。

都察院数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承恩公府纵容家奴欺行霸市、强占民田、与民争利,并隐约提及承恩公与宫中某些不法宦官过往甚密。紧接着,又有几位官员上本,参奏林阁老治家不严、纵女行差踏错(暗指德妃),有亏清誉,不堪为士林表率。

清流内部,似乎因为德妃事件和皇帝暧昧的态度,出现了裂痕,一部分人急于撇清,甚至开始攻击曾经的领袖。

承恩公府和林家顿时陷入巨大的舆论压力之中。

而就在这个关口,已被禁足多日的德妃林氏,竟在重华宫悬梁自尽!所幸被看守的太监及时发现,救了下来,但人已昏迷,性命垂危。

消息传来,季安正在核查一份账目,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阴影。

自尽?是畏罪?是以死明志?还是……有人不想让她再开口?

段景怀的旨意随即传到:命太医全力救治德妃,不得有误。同时,以“护卫不力、致妃嫔涉险”为由,将重华宫所有看守太监、宫女全部下狱严审。此外,皇上突然下旨,召林阁老即刻入宫觐见。

风暴,终于从后宫,正式席卷前朝。

季安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下来的天色,一场暴雨似乎即将倾盆而下。她知道,德妃的“自杀”,无论是真是假,都像一个信号,彻底打破了各方脆弱的平衡。段景怀召见林阁老,是要摊牌?是要妥协?还是要……最后的清算?

手中的名单已被勾画大半,宫中的毒瘤正在被一点点剜除。但季安清楚,这远远不是结束。真正的较量,在朝堂,在那些冠冕堂皇的奏本之后,在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交换之中。

她这个皇后,已深陷局中。接下来的每一步,不仅关乎六宫,更可能牵动前朝格局。

“含章,”她轻声吩咐,“更衣,本宫要去……重华宫看看。”

她要去看看那位悬梁未遂的德妃,看看这盘棋上,这枚可能即将被弃、却又或许还藏着关键秘密的棋子。风雨已至,她无处可退,唯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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