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之中,全然不见昔日宫妃居所的雅致与生气。宫门处侍卫森严,宫人皆屏息垂首,行色匆匆,目光不敢有丝毫斜视。
季安踏入内殿,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丝未散尽的、仿佛自缢时绳索摩擦梁木留下的微妙气息,扑面而来。德妃林氏躺在锦帐深处,面色惨白如纸,颈间一道深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两名太医正低声商讨着方剂,见皇后驾到,连忙跪地行礼。
“德妃情况如何?”季安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为首的张太医额头见汗,谨慎回道:“回禀皇后娘娘,德妃娘娘脖颈受创甚重,气息一度断绝,幸得发现及时,施救得法,眼下性命暂时无碍,但……神思受损,能否醒来,何时醒来,臣等……尚无把握。”
季安走近几步,隔着纱帐仔细端详那张了无生气的脸。昔日温婉娴静的眉眼此刻紧紧闭着,唇色发绀,了无生气。这就是那个曾经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可能深陷漩涡中心的德妃。
“用最好的药,务必保住她的性命。皇上要她活着。”季安淡淡道,语气却不容置疑。
“是,臣等定当竭尽全力。”
季安目光扫过跪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几个原重华宫宫人,最后落在被单独看押在旁、面色灰败的看守首领太监身上。“你就是昨晚当值的首领?”
那太监浑身一颤,连连磕头:“奴才……奴才该死!奴才一时疏忽,没料到娘娘她……她竟会……”
“一时疏忽?”季安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冰碴,“德妃被禁足,本就心绪难平,你们看护不力,致其自戕,此乃大罪。皇上已下旨,所有看守之人,一律下狱严审。拖下去。”
立刻有侍卫上前,将那太监和其余几个看守宫人押走。殿内只剩下季安、含章、太医以及德妃两名昏迷前伺候的贴身宫女。
季安的目光落在那两名宫女身上。她们年纪都不大,此刻吓得面无人色,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们是德妃的贴身宫女,昨夜可曾发现主子有何异样?或是听到、看到什么?”
其中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宫女颤声道:“回……回皇后娘娘,昨夜娘娘一直很安静,晚膳也没用几口,只说累了,早早便让我们熄了灯退下。奴婢们守在外间,起初并无异常,直到……直到听到里间有凳子倒地的声音,冲进去时,娘娘已经……”
“德妃近日可曾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或是见过什么特别的人?收到过什么东西?”
两名宫女对视一眼,皆是茫然摇头:“没有……娘娘被禁足后,除了送膳送药的,再没见过外人。话也极少说,常常一坐就是半天……”
季安知道问不出更多。若德妃真是被人设计“自尽”,或者她本就有心求死,也不会轻易让贴身宫女察觉。她挥挥手,让太医和宫女都退到外间候着。
殿内只剩下她们主仆二人,以及床上昏迷不醒的德妃。
“娘娘,您看这……”含章低声道。
季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床边的妆台前。妆奁半开,里面首饰不多,但都精巧雅致,符合德妃一贯的品位。她拿起一支素银簪子,簪头是一朵小小的玉兰花,雕工细腻。
“查过妆奁和德妃随身物品了吗?可有遗书或特别的东西?”
“查过了,冯公公的人也来过,并无发现。”含章道,“干净得……有些过分。”
干净得过分。季安摩挲着冰凉的银簪。一个决心自尽的人,尤其是德妃这样出身书香门第、心思缜密的女子,会不留只言片语?即便不留遗书,也总该有些情绪流露的痕迹。可这里,除了绝望的沉寂,什么都没有。
除非……这自尽,本身就不是她“自愿”留下的痕迹。
季安的目光再次落回德妃颈间的勒痕。那痕迹的位置、深度……她虽非仵作,但身处深宫,对一些阴私手段也有所耳闻。真正的自缢和被人勒毙再伪装自缢,在细微处是有差别的。只是,这需要极有经验的人来勘验。
“去请冯喜公公,让他安排信得过的、懂行的老内监来,再仔细验看德妃颈上的伤。”季安吩咐含章,“记住,要隐秘。”
“是。”
季安又在殿内缓缓踱步。德妃若死,对谁最有利?太后?承恩公府?还是……那个可能与瑞王余孽有牵连的幕后黑手?德妃一死,许多线索就真的断了,林家痛失女儿,或许会在悲愤中与皇帝彻底离心,清流派也可能因此更加激愤或分化。而皇帝,将失去一个可能撬开更大秘密的缺口。
“咳咳……”极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咳嗽声忽然从帐内传来。
季安脚步一顿,倏然转身。
床上的德妃,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眉头痛苦地蹙起,喉间发出嗬嗬的细响。
“太医!”季安立刻扬声。
外间的太医连忙进来,一番诊视后,张太医脸上露出些许喜色:“皇后娘娘,德妃娘娘似有转醒之兆!只是气息依然微弱,神智未必清明。”
“尽力施救,务必令她醒过来。”季安站在床边,紧紧盯着德妃的脸。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在太医的针灸和汤药灌服下,德妃的眼皮挣扎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一条缝。那双曾经温婉如秋水的眸子,此刻空洞、涣散,充满了痛苦的迷茫,定定地望着帐顶,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德妃。”季安上前一步,声音放得平缓,“你可认得本宫?”
德妃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视线落在季安脸上,停留了许久,才仿佛有了一丝焦距。她嘴唇嚅动,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皇……后……”声音嘶哑难辨。
“你为何如此想不开?”季安问,目光紧紧锁住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德妃眼中骤然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眼角滑入鬓发。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痛苦,还有一种深深的……绝望的哀求?
她吃力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指向什么,又似乎想抓住什么。她的目光努力望向季安,嘴唇翕动,用尽力气,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不……是……我……茶……楼……信……孩子……”
茶楼!信!孩子!
季安心头剧震。茶楼,就是那个与顺王余孽有关的中转站!信,是指她传递出去的那些“家常信件”?孩子……难道是指贤妃赵书韵那个所谓的“皇嗣”?
“什么孩子?谁的孩子?信里写了什么?茶楼是谁的?”季安俯身,急急追问。
然而,德妃似乎已经用尽了刚刚聚起的一点力气,眼神再次涣散开来,手指无力地垂下,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眼皮也沉重地耷拉下去。
“德妃!林晚意!”季安唤了她的闺名。
德妃没有任何反应,再次陷入昏迷。只是这一次,她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表明那深入骨髓的痛苦与恐惧并未消失。
太医连忙上前施救,殿内又是一阵忙乱。
季安退开几步,心潮起伏。德妃刚才的只言片语,虽然模糊,却像几把钥匙,试图打开通往真相的密门。“不是我”——她在否认什么?是秋水阁的赃物?还是别的罪名?“茶楼”、“信”——证实了那个消息中转站的关键性。“孩子”——这个最让人心惊,难道贤妃怀孕争宠,德妃也知道内情?或者,其中另有隐情?
冯喜安排的老内监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在季安的示意下,仔细查验了德妃颈间的伤痕。片刻后,他退到季安身边,用极低的声音回禀:“娘娘,依奴才浅见,这勒痕……受力方向有些别扭,不完全是自缢能形成的。倒像是……先被人从身后勒颈致昏厥或濒死,再悬挂伪装。只是手法颇为老道,寻常人难以分辨。”
果然!德妃不是自杀,是有人要杀她灭口!只是在宫中动手不便,才伪装成自缢!看守中必有内应!
季安眼神冰冷。对方动作好快,也好狠。看来,德妃知道的秘密,比想象中更多、更致命。
“此事不可外传,烂在肚子里。”季安对老内监道。
“奴才明白。”
季安又看了一眼昏迷中的德妃。现在,她成了最关键也最脆弱的活口。对方一次不成,很可能还会再来。
“加派永宁宫信得过的侍卫和嬷嬷,里三层外三层守住重华宫。德妃的饮食汤药,一律由我们的人经手,太医诊视也必须全程有人盯着。”季安对含章吩咐,“没有本宫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德妃病榻五步之内。另外,将看守宫人的审讯结果,尽快报给本宫和冯公公。”
“是,娘娘。”
季安走出重华宫时,天色更加阴沉,狂风卷着落叶在宫道上盘旋。她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知道真正的暴风雨就要来了。德妃未死,还吐露了关键线索,这消息瞒不了多久。对方会如何反应?皇帝召见林阁老,又会谈出什么结果?
她必须尽快将德妃的呓语告知段景怀。茶楼、信、孩子……这些碎片,或许能拼凑出更可怕的图景。
回到永宁宫不久,含章便带来了审讯看守宫人的初步结果。那个首领太监受刑不住,招认自己收了重华宫一个二等宫女的好处,昨夜故意在值守时打了个盹,并支开了另外两个小太监片刻。而那二等宫女,经查,入宫前曾在承恩公府名下一处田庄做过工,入宫后与慈宁宫一个洒扫宫女是同乡,过往甚密。
线索,又一次蜿蜒着指向了慈宁宫,指向了承恩公府。
与此同时,前朝传来消息:林阁老在御书房与皇帝密谈了近一个时辰,出来时老泪纵横,步履蹒跚,但并未被当场下狱。皇帝随后下旨,德妃林氏病重需静养,着其母林夫人可递牌子入宫探望一次,以示天家恩恤。而对承恩公府的弹劾,皇帝则下旨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严查到底。
这旨意,看似给了林家一丝温情(允许探病),实则将承恩公府架在了火上烤(三司会审)。而对德妃“病重”的定性,也暂时将“自戕”的丑闻压了下去。
季安明白,段景怀这是在步步为营。安抚林家,是为了不让清流彻底倒向对立面;严审承恩公府,是向太后一党持续施压;而将德妃的状况定义为“病重”,则是为了保住这个活口,也暂时稳住后宫局势。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林夫人获准入宫探望德妃的次日夜里,一个黑影企图潜入重华宫,被加强的守卫发现,双方发生短暂交手,黑影武功高强,扔出烟雾弹后负伤逃脱,侍卫追踪至西六宫一处废弃宫苑附近失去了踪迹。但从其遗留的血迹和身形判断,绝非普通宫人,更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刺客。
对方果然贼心不死,而且已经动用了非常手段。
季安接到禀报时,正在灯下看着那张勾画得密密麻麻的名单。宫中清理已近尾声,但真正的危机似乎才刚刚浮出水面。瑞王余孽、太后、承恩公府、清流中的异动者……这些势力究竟是如何交织在一起的?他们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娘娘,皇上传您即刻去御书房。”冯喜身边的小太监匆匆来报,神色紧张。
季安放下名单,整了整衣冠。该来的,总会来。段景怀此刻召见,定是有了新的发现或决断。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段景怀面色沉凝,面前摊着几份密报和一幅简陋的示意图。示意图上,用朱笔勾勒出茶楼、承恩公府、几位清流官员府邸、几处可疑的京郊庄园,以及……一条隐隐指向北境方向的虚线。
“皇后请看。”段景怀将一份密报推过来,“暗卫根据茶楼线索,顺藤摸瓜,查到了京西一处庄子,那里暗中蓄养了一批死士,兵甲器械虽未达到军制规模,却也颇为可观。庄子的主人名义上是个商人,但追查下去,资金最初来源,与顺王府旧产脱不了干系。而近半年,与这庄子有秘密银钱往来的,除了承恩公府的两个外围管事,还有……吏部右侍郎,郑元亮。”
季安瞳孔微缩。郑元亮,正是之前联名为德妃陈情、后又参与弹劾林阁老的清流官员之一!他是周御史的门生,素有声名。
“郑元亮……”
“不止他。”段景怀指尖点着示意图上另一处,“暗卫还截获了一封密信,是从北境通过特殊渠道传入京城的,收信人匿址,但破译后的内容,提到了‘宫中棋子’、‘旧主遗志’、‘俟机而动’。送信渠道,与茶楼那条线有重合之处。”
北境!瑞王当年的封地就在北境!他虽伏诛,但其旧部在北境军中仍有潜藏势力的传言一直未曾断绝。
“皇上是怀疑,顺王余孽勾结部分朝臣(包括清流中的败类和外戚),意图不轨?而德妃,甚至贤妃之事,都是他们阴谋中的一环?”季安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只是后宫倾轧、贪渎**,而是涉及谋逆的大案!
“朕原本以为,太后只是贪权,承恩公府只是敛财,清流中或有败类,但总不至于动摇国本。”段景怀的声音冰冷如铁,“如今看来,是朕小看了某些人的野心,也小看了瑞王皇叔留下的‘遗产’。他们利用太后和承恩公府的贪欲作为掩护和资金来源,利用清流中的内应传递消息、制造舆论,甚至将手伸进朕的后宫,戕害皇嗣,构陷中宫,培植傀儡……所图非小。”
他看向季安,眼中是帝王的决绝与森然:“阿季,这盘棋,到了决胜负的时候了。后宫,你清理得差不多了。前朝,朕也已布好了局。现在,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将所有牛鬼蛇神都引出来的契机。”
“皇上的意思是……”
“德妃,就是最好的鱼饵。”段景怀一字一顿道,“朕会放出风声,德妃病情好转,已能断续言语,记忆正在恢复。同时,明面上继续施压承恩公府,暗地里加大对北境那条线的侦查。朕倒要看看,听到德妃可能开口的消息,那些藏在暗处的人,还能不能坐得住!”
引蛇出洞,一网打尽!这是最凶险,也最可能一举定乾坤的一步。
季安知道,这意味着重华宫将变成真正的战场,德妃的性命悬于一线,而她作为坐镇后宫的皇后,也将承受前所未有的压力与风险。
但她没有犹豫。
“臣妾,会守好重华宫,配合皇上。”她迎上段景怀的目光,清晰而坚定地道。
段景怀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托付,或许还有一丝极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按在舆图上。
“一切小心。朕……不会让你有事。”
承诺很轻,分量却很重。
季安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烛火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平静与决然。
“皇上也是。”
风雨如晦,棋至终局。他们已无路可退,唯有执子前行,在这滔天巨浪中,杀出一条血路,也守住这片锦绣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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