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安走出御书房时,夜空漆黑如墨,不见星月,唯有宫道两侧的石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晕,如同这深宫之中扑朔迷离的局势。她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胸中那股沉郁与决绝交织的火焰,却烧得更旺。
永宁宫的灯火依旧亮着,含章带着几个心腹宫人守在外殿,见她回来,连忙迎上。
“娘娘,重华宫那边又加派了人手,按照您的吩咐,分作明暗三班,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德妃娘娘的药,已经着人试过,无恙。”含章低声禀报,眉眼间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色。
“很好。”季安褪下披风,在暖阁中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林夫人今日入宫探望,情形如何?”
“林夫人哭得厉害,但并未久留,只隔着帘子看了德妃娘娘一会儿,说了些宽慰的话。临走前,她私下求见娘娘,说……想向娘娘谢恩,谢娘娘保全德妃性命,也保全林家一丝体面。”含章顿了顿,“奴婢按娘娘之前的吩咐,婉拒了,只说娘娘体恤她悲伤过度,让她先回府歇息,来日方长。”
季安点点头。林夫人是聪明人,知道此刻任何不必要的接触都可能引来猜忌。皇帝允许她探病已是天大的恩典,再多求,便是逾矩。只是那句“谢恩”里,究竟有多少真心,多少试探,多少为家族谋后路的计算,就不得而知了。清流之首的林家,经此一劫,恐怕再难如从前般超然物外了。
“皇上要放风声出去,说德妃病情好转,可能恢复记忆。”季安抬眼看向含章,目光锐利,“这话,不能从我们永宁宫明着传出去。你想个稳妥的法子,让太医院那边,或者重华宫外围伺候的、不那么起眼的宫人,‘无意间’漏出点口风。要自然,要像是守不住秘密的惶恐流露。”
含章心领神会:“奴婢明白。太医院张太医的徒弟嘴不太严,且对重华宫一个负责煎药的小宫女有些心思……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务必小心,做得干净。”季安叮嘱。这步棋凶险,放出诱饵的同时,也要确保鱼线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不能被反噬。
消息如同滴入热油的水,悄无声息却又迅速地蔓延开来。不过两日,后宫暗地里便开始流传:重华宫那位,怕是阎王爷不肯收,居然缓过来了,还能断断续续说几个字,御医说好生将养,兴许真能想起些什么。
这流言传到永寿宫,据说太后摔了一套最喜爱的雨过天青茶具。承恩公府门前的车马似乎少了些,但暗地里的走动,据冯喜的线报,反而更加频繁诡秘。前朝,几位参与弹劾林阁老的官员,尤其是那位吏部右侍郎郑元亮,告病的折子忽然多了起来。
季安坐镇永宁宫,表面上一如既往地处理后宫事务,批复宫规整顿的条陈,接见几位低位嫔妃,甚至还过问了一句冬日炭火的份例。
但她的心神,大半都系在重华宫那方寸之地。暗卫传来的消息称,宫内几处废弃的宫苑、靠近西华门的杂役房附近,夜里都有些可疑的动静,似乎在勘查路线,或清理障碍。
对方在准备下一次行动,而且,很可能是雷霆一击。
第三日深夜,狂风骤起,吹得窗棂呜呜作响,仿佛鬼哭。季安和衣躺在榻上,并未深睡。忽然,外间传来急促却极力压抑的脚步声,含章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带着紧绷的颤音:“娘娘,重华宫方向,似乎有火光!”
季安瞬间起身,抓过一旁的外袍披上:“走!”
主仆二人带着一队早已准备好的永宁宫侍卫,疾步赶往重华宫。还未到近前,便见东侧配殿方向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嘈杂的人声、奔跑声、救火声乱成一团。
“调集所有附近宫人救火!永宁宫的人,随本宫进去,保护德妃!”季安厉声下令,脚步不停,直冲正殿。
正殿门口,守卫比平日多了数倍,刀剑出鞘,严阵以待。见到皇后,统领连忙上前:“娘娘,火起得蹊跷,是从堆放旧物的配殿烧起来的,风向正往这边刮。刺客可能想制造混乱!”
“德妃如何?”
“已在第一时间转移至内室密室,安然无恙。”
季安略一点头,心知这是预设的应对方案之一。她步入正殿,空气中已能闻到烟味。内室床榻空空,角落一道不起眼的博古架已被移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兵刃交击的锐响和侍卫的怒喝:“有刺客!”
果然来了!趁着火势混乱,直扑核心!
季安站在内室门口,手握紧了袖中冰冷的匕首。含章和几名身手最好的嬷嬷、太监紧紧护在她身前。殿外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短促的惨叫和□□倒地的闷响不断传来,浓烟也开始涌入大殿,视线变得模糊。
“保护娘娘!”含章声音发紧。
忽然,侧窗“砰”地碎裂,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入,手中短刃闪着淬毒的蓝光,直扑季安所在的方向!显然,刺客目标明确,不仅要杀德妃,更要除掉坐镇指挥的皇后!
永宁宫侍卫奋力拦截,但那黑影武功极高,身法诡谲,竟接连突破两道防线。一名嬷嬷挡在季安身前,被短刃划过肩头,闷哼一声倒地,伤口立刻泛起黑气。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道更为迅捷凌厉的身影从梁上俯冲而下,剑光如匹练,直取刺客后心!是段景怀安排在暗处的龙影卫!
刺客反应极快,回身格挡,金铁交鸣声中,两人战在一处。龙影卫招式沉稳狠辣,刺客则阴毒刁钻,一时难分高下。然而,刺客似乎志不在缠斗,虚晃一招,一枚黑乎乎的弹丸掷向季安脚边!
“闭气!”龙影卫疾喝。
弹丸炸开,浓密呛人的白烟瞬间弥漫。混乱中,刺客身形一晃,竟似要冲向那密室入口!
季安眼神一厉,不退反进,凭着记忆和感觉,手中匕首向着刺客可能移动的轨迹狠狠划去!她的身手神出鬼没,从来不差。
“嗤——”一声轻响,似是划破了衣帛。刺客身形微滞,低低咒骂了一声。就这么一瞬的耽搁,龙影卫的剑已至,精准地刺入其后心!
刺客踉跄两步,回头,蒙面巾上的眼睛死死瞪了季安一眼,充满怨毒与不甘,随即轰然倒地,抽搐两下,不动了。嘴角溢出黑血,竟是顷刻间服毒自尽。
烟雾稍散,季安稳住身形,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依旧沉静。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对龙影卫道:“查看身份,清理现场。火势如何?”
“回娘娘,火已基本控制,刺客共计七人,四人被当场格杀,三人服毒自尽。”龙影卫首领拱手道。
“加强戒备,搜查余孽。德妃暂且留在密室,加派人手看护。”季安吩咐完,走出满是烟尘和血腥气的正殿。外面,火势已弱,宫人们正在清理。冯喜匆匆赶来,面色凝重。
“娘娘受惊了。皇上那边已得了信,震怒非常,已下令九门提督全城戒严,搜查可疑人等。”
季安点点头,望着渐渐被扑灭的余烬和天际泛起的鱼肚白。这一夜,对方图穷匕见,不惜在宫中纵火行刺,可见德妃可能“恢复”的消息,让他们多么恐慌,也可见他们所图之事,多么不容有失。
“皇上那边,可有新的旨意?”她问。
冯喜压低声音:“皇上有口谕,请娘娘移步御书房。”
御书房内,段景怀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处于一种极致的亢奋与冰冷之中。他面前摊开的,不再是示意图,而是几份刚刚送达的、墨迹未干的急报。
“皇后请看。”他的声音沙哑却有力,“北境密报,查实顺王旧部确与匈奴左贤王部有秘密往来,近期边市有异常军械流入。京郊那处庄子,昨夜在刺客行动的同时,被暗卫与京营联手端了,缴获兵器甲胄百余副,金银若干,还有……几封未曾销毁的密信,其中一封,提到了‘宫中贵子’、‘移花接木’、‘甲子年惊蛰’。”
甲子年惊蛰?季安心算,那正是贤妃“产子”前后!
段景怀眼中寒光四射:“郑元亮府邸,也在同一时间被抄检,搜出与北境往来密信,信中提到‘清君侧’、‘正朔统’,还有一份……拟定中的新朝‘劝进表’草稿,上面罗列了数位‘德高望重’的朝臣名字,其中,竟有周御史!”
周御史?!那位素以刚直不阿闻名的清流领袖?季安倒吸一口凉气。
“周御史未必知情,但郑元亮以其名义,暗中串联,蒙蔽了部分清流官员,许以‘拨乱反正’、‘拥立正统’的虚名。”段景怀冷笑,“他们所谓的‘正统’,恐怕就是贤妃肚子里那个‘来历不明’的‘皇嗣’!好一个‘移花接木’,好一个‘清君侧’!顺王余孽想借外戚和清流中部分人的手,搅乱朝纲,甚至可能想利用那个孩子,行篡逆之事!”
一切似乎都串联起来了。贤妃怀孕争宠是幌子,背后可能是为那个“孩子”铺路;德妃传递消息,或许是察觉了部分真相,或是被利用后又遭灭口;承恩公府提供钱资和部分宫内渠道;郑元亮之流在朝中呼应造势;北境顺王旧部勾结外族,以为外援……一张巨大的网,目标直指皇权!
“皇上,如今人证(德妃虽未全醒,但已开口)、物证(密信、兵器)渐全,是否该收网了?”季安问。
段景怀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渐渐亮起的天光,背影挺拔却透着无尽的肃杀。
“传朕旨意:承恩公结党营私,勾连逆匪,证据确凿,着革去爵位,抄没家产,一应人等,下狱候审。吏部右侍郎郑元亮,交通内外,图谋不轨,即刻锁拿,严刑究问同党。北境沿线,增派兵马,严查边市,凡与瑞王旧部、匈奴左贤王部有勾连者,立斩不赦。后宫,贤妃赵氏,欺君罔上,混淆血脉,罪不容诛,褫夺封号,重华宫加派禁军,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连串的命令,冰冷而决绝,预示着血雨腥风的彻底降临。
“那太后娘娘……”季安轻声问。
段景怀沉默片刻,声音听不出情绪:“太后年事已高,凤体欠安,即日起移居西苑温泉宫静养,非诏不得出,后宫一应事务,由皇后全权处置。永寿宫宫人,全部更换。”
这是变相的幽禁。彻底剥夺太后的权柄,斩断她对后宫前朝的直接影响。
季安垂首:“臣妾遵旨。”
“阿季,”段景怀忽然转身,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这几日,后宫会是最不太平的地方。清洗、镇压、审讯……难免波及无辜,也难免有狗急跳墙之举。你……怕吗?”
季安抬起头,晨曦微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沉静的眉眼间。她缓缓摇头,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
“臣妾在辽北同这一样,有什么怕不怕的。”
段景怀定定地望着她,许久,才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有赞赏,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更深沉难言的情绪。
“好。朕将后方,托付于你。”
旨意颁下,如同巨石投入冰湖,激起千层浪,也砸碎了无数人的幻梦。
承恩公府被如狼似虎的禁军团团围住,哭喊声、呵斥声震天。郑元亮在早朝上被直接拖走,面如死灰。
永寿宫在短暂的死寂后,传出太后砸毁殿内陈设的巨响和凄厉的怒骂,但很快,一切声音都被训练有素的宫人和新调来的侍卫压制下去,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安静。贤妃所在的宫殿被彻底封锁,如同墓穴。
后宫人人自危,以往与承恩公府、与永寿宫稍有往来的嫔妃宫人,或被带走询问,或紧闭宫门,瑟瑟发抖。季安以铁腕整顿,该抓的抓,该审的审,该安抚的安抚,永宁宫发出的每一道指令都清晰而冷酷,迅速将可能蔓延的恐慌压制在一定范围内。
前朝的清洗更为酷烈,牵连官员日益增多,午门外不时传来犯官被处决的消息,血染红了皇城根下的石板。
段景怀以雷霆手段,将顺王余孽苦心经营多年的网络连根拔起,北境那边也传来捷报,捣毁了数个秘密据点,截获了与匈奴往来的一批重要物资。
段景怀如今是真正的大权在握,不在受任何人的桎梏,唯他一人,天下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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