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季安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风暴过后,留下的不仅是废墟,还有权力的真空,人心的惶惑,以及胜利者需要重新梳理的秩序。朝堂上,段景怀以铁血手段肃清了顺王余孽及其党羽,空出了大片官职。他一面提拔寒门士子、任用忠诚能干的旧臣,一面将兵权进一步收拢至心腹将领手中,改革吏治,整顿边防,每日御书房的灯火都要亮到深夜。
后宫同样需要重建。太后迁居西苑,永寿宫空置,贤妃被废,德妃虽保住了性命和位份,却彻底成了一个活死人,被安置在皇宫西北角一处极为僻静的宫苑“静思苑”,有太医定时看顾,有宫人严密看守,却与世隔绝。曾经依附于这两宫的妃嫔、宫人,或被遣散,或被重新分配,后宫人数锐减,气氛也从往日的暗流汹涌,变为一种紧绷而脆弱的安静。
季安变得更忙了。她不仅要处理日常 宫务,更要重新拟定宫规,调整各处管事人选,安抚那些因前朝动荡而惶恐不安的低位嫔妃,还要平衡因皇帝大权独揽、威势日盛而越发谨慎小心的宗亲、外戚关系。永宁宫的门槛几乎被踏破,有来探口风的,有来表忠心的,也有拐弯抹角想为新贵们说亲联姻的。
这日午后,难得片刻清闲,季安坐在暖阁临窗的炕上,看着窗外一株老梅绽出点点红苞。含章轻手轻脚地进来,奉上一盏温热的红枣茶,低声道:“娘娘,静思苑那边传来消息,德妃娘娘……似乎清醒的时候多些了,但依旧不言不语,只是呆呆望着帐顶,偶尔流泪。太医说,身体在慢慢恢复,但心病……难医。”
季安“嗯”了一声,没有回头。林晚意的心病,是家族前途未卜,是自身沦为废棋的绝望,是对那段不堪回首往事的恐惧,或许还有对皇权的怨怼。她能捡回一条命,已是段景怀看在林阁老最终配合、且清流需要安抚的份上,网开一面。清醒地活在幽禁之中,对她而言,是仁慈,还是另一种残酷?
“林家那边呢?”季安问。
“林阁老已安然回到江南祖宅,闭门谢客,只以读书教孙为乐。林夫人深居简出。林家在朝为官的几位子弟,也都谨言慎行,低调办事。”含章顿了顿,“倒是周御史,前日上了一道奏折,自陈失察之罪,恳请皇上责罚。皇上驳回了他的请罪折子,反而褒奖他‘清正刚直,虽有小瑕,不掩大德’,还让他主持今科会试的筹备。”
季安嘴角微弯。段景怀这一手玩得漂亮。既敲打了周御史(失察之罪),又安抚并重用了他(主持会试),既显示了他的胸襟,又牢牢把控了选拔新进官员的关键一环。周御史经此一事,必然更加忠心,也能替皇帝在清流中稳住阵脚。
“皇上……最近如何?”季安似是不经意地问起。
含章小心地看了她一眼,道:“皇上在前朝议事,皇上待娘娘,终究是不同的。”这话里带着宽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季安只是淡淡一笑,未置可否。不同?自然不同。她是皇后,是他的盟友,是他将后背托付过的人。他们之间,有历经生死考验的信任,有并肩作战的默契,有对彼此能力和心性的深刻了解。但这“不同”里,有多少是男女之情,有多少是帝王对得力臣属的倚重,又有多少是身处高位者之间微妙的制衡与疏离?
她想起那夜在御书房外,段景怀那句“朕……不会让你有事”,也想起他问她“怕吗”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可自那之后,除了必要的宫务奏对,他很少单独召见她,更不曾有过任何逾越君臣礼法的言行。他待她,越发像一个君王对待一个无可指摘、堪当大任的皇后,礼遇、尊重、信赖,却隔着无形的屏障。
这样也好。季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微甜的枣茶。她来出生将门,自幼见惯了沙场生死、权力更迭,入宫本非她所愿,却不得不担起家族的责任。她对皇帝有敬佩,有忠诚,或许还有些许在生死关头萌动的、连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情愫,但她更清楚自己的位置。皇后之位,是责任,是枷锁,也是她安身立命、庇护家族的根本。与其奢求帝王虚无缥缈的独宠,不如握紧手中的权柄,坐稳这后宫之主的位置。
“启禀娘娘,冯喜公公求见。”小太监在门外通传。
“宣。”
冯喜躬身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滴水不漏的笑容:“给皇后娘娘请安。皇上让奴才来传个话,今儿晚膳,请娘娘移步永康宫,一同用膳,顺便……有些家事,想与娘娘商议。”
家事?季安心中微动。永康宫是皇帝寝宫,非重大节庆或特殊恩典,帝后极少在那里一同用膳。这“家事”,恐怕不那么简单。
“本宫知道了。有劳公公。”
傍晚,季安乘着凤辇前往永康宫。宫灯初上,将巍峨的宫殿勾勒得庄严而静谧。永康宫的书房内,段景怀已换了常服,正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凝神看着什么。听见通传,他转过身来。
不过月余,他身上的气质似乎又有些不同。少了几分被掣肘时的隐忍锋锐,多了几分乾坤在握的深沉雍容,帝王的威仪更盛,但眉宇间也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皇后来了,坐。”他指了指旁边的紫檀木椅,自己也在书案后坐下。晚膳已布好,精致却不算奢靡,比平日宫中份例略多几样小菜。
两人安静地用了几口,段景怀放下银箸,开口道:“今日请皇后来,是有两件事。其一,是关于太后。”
季安也停了箸,静听。
“西苑那边传来消息,太后凤体违和,夜间时常惊悸,太医说是思虑过甚,郁结于心。”段景怀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太后身边的人递了话,想见见你。”
见自己?季安抬起眼。太后被变相幽禁,心中怨愤可想而知。想见自己这个“胜利者”的皇后,是想求情?是想咒骂?还是想最后试探些什么?
“皇上之意是?”
“朕准了。”段景怀看着她,“你去一趟西苑,听听她说什么。有些话,她对朕说不出口,或许会对你说。”
“臣妾遵旨。”季安应下。这差事不易做,但确实是皇后的分内之事。
结束后,季安恭谨地告退。走出乾元宫,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她仰头望了望漆黑无星的夜空,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该去西苑了。去见那个败局已定、满心怨愤的太后。
也好。去见见这深宫之中,另一种“失败者”的模样,或许能让她更加清醒。
凤辇转向西苑方向,轱辘声碾过寂静的宫道。季安靠在辇中,闭上了眼睛。选秀……也好。这后宫,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战场。以前不是,以后,更不会是。她只需记住,她是季安,是大启的皇后。只要她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要守住季家的荣光,守住自己立身的根本。
至于其他……她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沉静如水的清明。
路还长着呢。
夜里的冬雪似乎带着悲鸣,同辽北的广阔一点也不像。
整座西苑外被风雪覆盖,它矗立在皇宫西北角,毗邻太液池,景致清幽,原是先帝夏日避暑、冬日赏雪之地。太后移居此处,表面上是“静养”,实则是远离了权力中心。季安的凤辇抵达时,西苑宫门紧闭,守卫森严,见到皇后仪仗,才缓缓开启。
苑内果然安静得近乎死寂。宫人稀少,且个个低眉顺眼,脚步轻得如同鬼魅。引路的嬷嬷将她带到一处暖阁前,低声道:“太后娘娘就在里面,皇后娘娘请。”
季安推门进去,暖阁内炭火烧得很足,暖意融融,却透着一股浓郁的、挥之不去的药味。太后并未如她想象中那般颓然卧床,反而穿戴整齐,端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只是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往日的雍容华贵已被一种尖锐的怨毒和苍老取代。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季安依礼下拜。
太后没有立刻叫起,只是用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起来吧。皇后如今是真正的大忙人,难为你还肯来看哀家这个没用的老婆子。”
“太后凤体违和,臣妾理应前来探望。”季安起身,在嬷嬷搬来的绣墩上坐下,神色平静。
“探望?”太后冷笑一声,手里的佛珠捻得飞快,“是来看哀家的笑话吧?看看我这个曾经执掌后宫、连皇帝都要让三分的太后,如今是如何窝在这冷清之地,苟延残喘!”
“太后言重了。皇上让太后静养,是为太后凤体安康着想。”季安不卑不亢。
“为我着想?”太后猛地将佛珠拍在炕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皇帝是恨不得我早点死!毕竟她的生母是我同先帝害死的,“还有你,季安!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坐稳了皇后之位,就能高枕无忧?别忘了,这后宫之中,没有永远的赢家!皇帝今日能对付哀家,来日就能为了别的女人、别的儿子,将你弃如敝履!”
面对太后的指控和诅咒,季安心如止水。她甚至微微笑了笑:“太后教诲,臣妾记下了。只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妾身为皇后,自当谨守本分,为皇上分忧,打理好后宫。至于其他,非臣妾所能妄议。”
见她油盐不进,太后眼中的怒火更盛,但随即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靠回引枕,喘了几口气,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你也不必在哀家面前装模作样。哀家知道,皇帝如今是真正的大权在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哀家这个名义上的母后,在他眼里,已经是个碍眼的绊脚石了。”
她顿了顿,目光幽幽地转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像是在回忆什么:“可是皇后,你想想,这深宫之中,谁不是身不由己?哀家当年,又何尝愿意卷入这些是是非非?不过是家族所系,皇权所迫……哀家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落得个幽禁冷宫的下场。你说,这值不值得?”
这话里,竟透出几分真切的悲凉和同病相怜的意味。季安垂眸,没有接话。她不会天真到相信太后是在对她推心置腹,这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攻心。
果然,太后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比哀家当年更聪明,也更狠得下心。但哀家要提醒你一句,皇帝,先是帝王,才是丈夫。他的心里,装的是江山社稷,是千秋功业,永远不会只装着一个女人。你看看德妃,看看贤妃,她们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你以为,皇帝对你,就真的不同吗?他今日能让你执掌后宫,明日就能为了平衡朝局,为了子嗣大计,将你架在火上烤!”
太后虽然幽居,消息却依旧灵通,连皇帝有意选秀都知道。她想在自己心里种下一根刺,一根对皇帝猜忌、对未来惶恐的刺。
季安抬起眼:“太后,臣妾入宫之前,便知道我是大启的皇后。臣妾的职责,是辅佐君王,安定后宫,延绵皇嗣。臣妾身为皇后,理应为皇上分忧,妥善办理,岂敢存有私心芥蒂?至于皇上待臣妾如何,那是皇上的恩典,臣妾唯有感恩,尽心侍奉,不敢妄加揣测,更不敢与旁人比较。”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立场,又撇清了可能被挑拨的关系,更将皇后的职责摆在了首位。太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这番话是白说了。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后,心性之坚韧,头脑之清醒,远超她的预料。她不是能被轻易挑动情绪的深宫怨妇,她是真正将自己视为帝国一部分的、合格的皇后。
“好,好一个深明大义、贤良淑德的皇后!”太后冷笑连连,挥了挥手,意兴阑珊,“哀家累了,你退下吧。”
“臣妾告退,愿太后凤体早日安康。”季安再次行礼,退出了暖阁。
走出西苑,寒风扑面,却让人精神一振。与太后这番交锋,虽无刀光剑影,却也是心力的较量。太后想用怨毒、用同病相怜、用挑拨离间来动摇她,但她季安,早已不是那个初入宫廷、对未来惶惑不安的将门之女。她走过的路,见过的血,肩上的责任,都让她必须清醒,必须强大。
凤辇缓缓行在回永宁宫的路上,季安望着宫道两旁肃立的侍卫和沉寂的宫殿,心中一片澄明。
太后说得对,皇帝先是帝王。所以,她也要先是皇后。
该来的总会来,她会做好一个皇后该做的一切。
回到永宁宫,含章迎上来,低声禀报:“娘娘,方才皇上来过,见娘娘未归,坐了片刻,看了看娘娘日常批阅的宫务条陈,留下这个,便走了。”
含章递上一个精巧的紫檀木盒。季安打开,里面并非珠宝首饰,而是一支上好的老山参,旁边还有一小罐用玉瓶装着的、散发着清冽香气的膏脂。
“皇上说,近日天寒,娘娘操劳,这山参让御膳房炖了给娘娘补补气血。这玉容膏是北边新进的贡品,润泽肌肤最好,让娘娘试试。”含章说着,小心地观察着季安的神色。
季安拿起那罐玉容膏,触手温润。段景怀这是……在关心她?
她将膏脂放回盒中,面色无波:“收起来吧。皇上可还说了别的?”
“皇上还说……西苑那边,若太后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让娘娘不必放在心上。皇上心里有数。”
季安点了点头。看来,段景怀对太后可能的反应,也早有预料。
夜色渐深,永宁宫的灯火却久久未熄。季安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厚重的宫规典籍和历年选秀章程,手中的朱笔偶尔圈点勾画。窗外,寒风呼啸,似乎预示着一个多事的冬天,和即将到来的、百花争艳的春天。
这后宫,永远不会真正平静。但季安知道,只要她手握权柄,心志不移,便能在这波涛诡谲的深宫之中,站稳脚跟,走好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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