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春至。
许是觉得她在宫中无聊,段景怀便陪她出宫南下,她们如同普通少年夫妻一样,坐在江南茶楼之上,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
江南的春日,是浸润在雨丝风片和淡雅水汽里的。不同于京城的肃穆威仪,这里的风都带着股软糯的甜意,拂过脸颊,像是上好的丝绸。
茶楼临水而建,推开雕花木窗,便是蜿蜒的河道,乌篷船慢悠悠地荡过,摇橹声欸乃,船娘清亮的吴语小调隐隐传来。楼下街市熙攘,卖花的阿婆篮子里盛着新摘的玉兰,货郎担子上的小玩意儿叮当作响,书生们摇着折扇高谈阔论,一切都鲜活而真切,与重重宫墙内的死寂沉闷判若两个世界。
季安换了身寻常富家少奶奶的装扮,月白的衫子,藕荷色的罗裙,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只簪一支素银簪子,脸上未施粉黛,却因着这满城春色和难得松快的心境,透出润泽的光彩来。她支着下巴,望着楼下的人间烟火,眼神有些恍惚。
段景怀就坐在她对面,同样是一身低调的靛蓝绸衫,像个闲散的富家公子,只是那通身的气度,即便敛了帝王威仪,依旧卓尔不群。他亲手执壶,为她斟上一杯新沏的碧螺春,茶汤青碧,香气袅袅。
“尝尝,说是今春的头采。”他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声音比在宫里时和缓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季安收回目光,端起茶杯,浅浅啜了 一口。清甜鲜爽,齿颊留香,确实好茶。她轻轻舒了口气,仿佛将胸中积郁的宫闱沉闷都呼了出去。
“没想到,江南的春天是这样的。”她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轻快与好奇。
段景怀看着她被茶水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和那双映着水光春色的眸子,心中微动。在宫里,她是沉稳干练、滴水不漏的皇后,是与他并肩作战、可托付后背的盟友。而此刻,褪去凤冠翟衣,洗尽铅华,她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会为街边一朵新开的花驻足,会因一碗甜羹露出满足的笑意。
“喜欢这里?”他问。
季安点点头,又望向窗外:“很热闹,也很……自在。”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几乎被窗外的市声淹没,但段景怀还是听清了。
自在。这对他们而言,是多么奢侈的字眼。
“那便多住几日。”段景怀道,像是随口一提,目光却落在她侧脸上,“前朝诸事已安排妥当,京中有冯喜和几位阁臣盯着,无妨。正好……也看看这江南的吏治民生,是否真如奏折上所言,物阜民丰。”
这理由冠冕堂皇,但季安知道,更多是为了她。这次南巡,名义上是皇帝体察民情,顺带让皇后散心,实则也是段景怀一种无声的……弥补?或者说,是试图找回些什么。
她没有戳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又抿了一口茶。茶香氤氲中,两人之间那无形的隔阂,似乎被这江南温软的风吹散了些许。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一对卖唱的父女,父亲拉着胡琴,女儿嗓音清越,唱着一支当地的小曲,咿咿呀呀,婉转动人。不少人围拢过去,不时有叫好声和铜钱落在破碗里的叮当声。
季安看得有些出神。那女子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荆钗布裙,面容姣好,唱到动情处,眼波流转,竟有几分光彩。
她想起自己这个年纪时,还在辽北,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困在四方宫墙之内,与这些丝竹管弦、尔虞我诈为伴?
“想什么呢?”段景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季安回神,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姑娘唱得挺好。”
段景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卖唱女子正朝他们这个方向看来,或许是因为楼上这两位客人气度不凡,她竟微微红了脸,垂下眼去,琴声歌声却未停。
“你若喜欢,召她上来唱一曲也无妨。”段景怀道。
“不必了。”季安收回目光,“这样……就很好。”就这样远远看着,听着这市井之声,感受着这平凡的热闹,便已是难得的偷闲。
段景怀不再坚持,只是将一碟精致的桂花糖藕推到她面前:“尝尝这个,当地有名的点心。”
季安夹起一块,藕片软糯,桂花香甜,入口即化。她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露出一点孩子气的满足神情。
段景怀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很浅,却真实。他也夹了一块,慢慢吃着,忽然道:“阿季,我们要个孩子吧。”
阿季。他又一次唤了她的闺名,在这远离朝堂宫闱的江南茶楼之上。
季安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有些痒,有些涩。她抬眸看他,他正望着她,眼神不再是以往那种深不可测的帝王审视,而是带着些许歉疚,些许复杂的、她读不懂的情绪。
他想同她有一个孩子?
似乎是察觉出她的迟疑:“我不强迫你,我会等到你愿意那天。”
季安没有立刻回应。口中的桂花糖藕似乎突然失了甜味,化作一团温吞的、难以言喻的滞涩,哽在喉间。她缓缓放下筷子,瓷碟边缘发出极轻的一声磕碰,却清晰得让她心头一颤。
她看向窗外。楼下卖唱女子的歌声还在继续,悠扬婉转,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无忧无虑的缠绵。而那个“孩子”,这两个字背后,是延绵的国祚,是更深沉的束缚,是与眼前这份“自在”彻底决裂的锁链。她能感觉到,那一刻,宫墙的阴影仿佛又无声地蔓延过来,覆盖了这临水的茶楼,温软的风也带上了金瓦朱漆的冷硬气息。
良久,她才转回视线,目光落在段景怀的脸上。他神色平静,但那眼底深处,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再是纯粹的交易权衡,也不是冰冷的帝王恩威,而是一种近乎……疲惫的坦诚。他在请求,不是命令。他说“等”。
她明白这两个字的重量。一个帝王,尤其是一个根基未稳、亟需子嗣稳固江山的帝王,说出“等”,意味着他要顶住前朝后宫无穷的压力,为他与她之间这片本不该存在的、脆弱的缓冲地带,争取时间。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更平静,“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在这里提起?”
段景怀没有移开目光。他执起茶壶,为她续上半杯已经微凉的茶,也给自己添上。氤氲的热气重新升腾起来,模糊了彼此的眉眼,让对话似乎多了几分安全的距离。
“因为在这里,”他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斟酌着,“你不是皇后,我不是皇帝。至少在这一刻,我们可以只是段景怀和季安。”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素净的衣衫和未施粉黛的脸颊。
“在宫里,子嗣是国事,是权衡,是各方势力的角力场。我若提起,你想到的,必是前朝奏折、宗室议论、后宫平衡。但此刻,在这茶楼上,听着市井人声,看着春色满城……”他顿了顿,声音更缓,“我只是觉得,若有一个孩子,承你眉眼神情,或许能留住几分你此刻眼中的光。或许……能让我们之间,不只是盟友。”
这番话说得极慢,甚至有些断续,全然不似他平日朝堂上杀伐决断的模样。季安的心被那“留住几分光”轻轻刺了一下。她眼中的光?她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眼中曾有过怎样的神采。是辽北的风沙赋予的朗阔,还是少女时代未经世事的天真?她不知道。
“盟友不好么?”她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沉浮的碧绿茶芽,“盟友简单,干净,不易出错,也不易……伤心。”
最后两个字轻如蚊蚋,却重重敲在段景怀心上。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是那些因利益而结合、又因利益而疏远甚至反目的皇家夫妻,是他父皇母后之间长达数十年的冷漠与猜忌,是后宫无数女子枯寂凋零的一生。他不愿他们也是那样。
“阿季,我知道你嫁入皇家,非你所愿。可我,便想这么自私一次。”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有些话,太重,太飘渺,连他自己都未必辨得清明,又如何能轻易许诺?他只是不想,他们的关系永远停留在冰冷坚固的同盟基石上。南下的路途,这茶楼的一晌清闲,她片刻的松弛与鲜活,都让他生出一丝贪婪——或许,他们之间,不止于此。
季安沉默着。茶楼下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摇橹声,叫卖声,吴侬软语,都远了。她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并不急促,却沉甸甸的。
他愿意等。这是一个帝王能给出的、几乎称得上奢侈的承诺。可她要如何回应?她并非对他全无感觉,这些年的并肩携手,风雨共度,他们之间早已缠绕了太多超越利益的情分。有依赖,有信任,或许……还有些别的。可一旦有了孩子,一切都将不同。那将是更深的牵绊,也是更无法挣脱的枷锁。她会真正被这座名为“皇家”的宫殿彻底吞噬,再无退路。
良久,她抬起眼,望进他深邃的眸子里。那里有期待,有紧张,还有一丝被她长久审视而生的不确定。
“景怀,”她第一次在这样的情境下唤他的名,不是陛下,也不是疏离的“皇上”,“给我些时间。”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要时间。
段景怀看着她,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他懂得这已是她此刻能给出的、最接近应允的回答。没有断然拒绝,便是希望。
“好。”他点头。
他重新将那碟桂花糖藕往她面前推了推,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茶凉了,我再让伙计换一壶新的。听说傍晚河上有灯船,想去看看么?”
季安看着他那双此刻只盛着她的眼睛,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忽然松了一松。未来如何,宫廷如何,子嗣如何,那些沉甸甸的命题,或许可以暂且放下。至少此刻,在这江南的春日里,在这临水的茶楼上,他们可以只是两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普通人。
她夹起一块糖藕,轻轻咬了一口。这一次,桂花的香甜,终于丝丝缕缕,浸润开来。
“好。”她应道,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真实的弧度,“去看灯船。”
窗外的风,依旧软糯,带着水汽和花香,柔柔地吹了进来,拂动了她的发丝,也似乎,悄悄拂动了某些坚硬的心防。
夜色悄无声息地漫上江南的水面,白日里清亮的河道此刻被两岸次第点亮的灯火染上暖融融的光晕。茶楼临河的雅间早已掌了灯,伙计无声地换上温着的新茶,又悄然退下。
季安依然坐在窗边,看着水光与灯影在墨色绸缎般的水面上交融荡漾。那碟桂花糖藕还剩一小半,甜香犹在。段景怀没有催促,只是陪她静静看着窗外天光变幻,从瑰丽的晚霞褪成青灰,再沉入这灯火通明的夜晚。
“灯船该来了。”他开口道,声音比下午更添了几分温润。
仿佛呼应着他的话语,远远的水道转弯处,丝竹声顺着水面飘来,先是隐隐约约,渐渐清晰明亮。几点灯火出现在视线尽头,缓缓移近,是一艘装饰华美的画舫,船头船尾挂满了各式彩灯,有莲花状的,有鲤鱼形的,流光溢彩,映得周围河水都斑斓起来。画舫甲板上,依稀可见伶人歌舞的身影,乐声婉转悠扬,与下午街头那卖唱父女的质朴小调又是不同风味。
“倒是热闹。”季安轻声道。她记得辽北的夜,是截然不同的。那里有篝火,有烈酒,有苍凉悠长的牧歌,星空低垂仿佛触手可及,风是硬的,带着草腥与沙土气。而这里的夜,是软的,暖的,被水波、灯光和靡靡之音包裹着,精致得近乎虚幻。
画舫渐近,能看清船上人影绰绰,锦衣华服,觥筹交错,显然是当地富绅或官员的夜游。段景怀的目光在那船身上停留片刻,眼神微沉,方才闲适放松的气息敛去了几分。季安察觉到了他气息的变化,侧头看他。
“江南富庶,果然不假。”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这一艘灯船的耗费,怕能抵得上北地一县半年的税赋。”
季安心中一凛。方才那些关于孩子、关于盟约、关于“段景怀与季安”的私密对话带来的恍惚感,瞬间被拉回现实。他是皇帝,即便是南巡散心,也从未真正放下过肩上江山。这灯火辉煌、歌舞升平的景象,在他眼中,既是民生安乐的表征,也可能是吏治**的线索。
画舫从他们窗下缓缓驶过,乐声人语近在咫尺,又随着水流渐渐远去。段景怀收回目光,看向季安,那抹属于帝王的锐利审视已然褪去,又变回茶楼中对坐的那个“段景怀”。
“扫兴了?”他问,带着一丝歉意。
季安摇摇头:“本该如此。”她岂会不知,他们的身份注定无法真正剥离这些。他能在此刻切换,已是他克制的温柔。
“去看看别的灯船吧,”段景怀起身,“不止这官家画舫,民间也有小船放灯祈愿,更有趣味。”
他们下了茶楼,沿着河岸石阶慢慢走着。果然,远离了那艘华丽画舫,河道上星星点点,多了许多朴素的小灯船。有的是乌篷船头挂着一两盏红灯,有的是孩童用彩纸扎了小小灯船放入水中,任其随波漂远。河岸柳树下,也有少女妇人携手放荷花灯,烛光在纸做的花瓣中摇曳,承载着各自的心事顺流而下。
烟火气重新包裹了他们。叫卖夜宵的小贩,提着灯笼嬉笑跑过的孩童,相携漫步的年轻夫妻……季安看着那一盏盏顺水漂流的灯,忽然道:“我们也放一盏?”
段景怀有些意外,随即眼中漾开笑意:“好。”
他们在岸边一个老婆婆的摊子上选了一盏素净的荷花灯。季安拿起笔,看着铺在灯旁供人写愿的红色纸条,却一时不知该写什么。江山永固?帝后和睦?子嗣绵延?这些愿望太大,太沉,似乎不该寄托于这随水漂流的脆弱灯火。
段景怀接过笔,未加思索,在纸条上写下四个字。然后仔细折好,放入灯中。他并未给她看。
“不许愿么?”他问。
季安想了想,也提笔,写下两个字:“自在。”
段景怀看到了,眸光微动,未置一词,只是小心地将那写着“自在”的纸条也放入灯中,与他的并排。
两人寻了处人少的石阶,蹲下身,将荷花灯轻轻放入水中。烛光在纸罩中稳稳燃着,映得那一小片水面暖黄。灯随着水流,晃晃悠悠地漂了出去,汇入河中那片星星点点的灯海之中,渐渐分不清哪一盏是他们的了。
“会漂到哪里去呢?”季安望着远去的灯光,喃喃道。
“也许漂到运河,也许半路就熄了。”段景怀站在她身侧,同样望着那方向,“但此刻光亮过,便是它的意义。”
季安心中微微一动。是啊,就像他们此刻这偷来的“自在”,就像他方才那番关于孩子的、近乎奢求的言语,就像他们之间这复杂难言的情分。未必有结果,未必能长久,但存在过,真切过。
夜风带着水汽,有些凉了。段景怀很自然地解下自己外罩的靛蓝绸衫,披在她肩上。衣衫还带着他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气息,不同于任何熏香。
“回吧。”他说。
他们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并肩慢慢走回临时的行辕。那是一座当地望族提供的别院,清幽雅致,少了许多宫中的规矩排场。
到了她暂居的院落门口,季安停下脚步,要将外衫还他。
“穿着吧,夜里凉。”段景怀按住她的手。他的手掌温热,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
季安抬眼看他。廊下灯笼的光晕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线条,白日里在茶楼上那些复杂的情绪,此刻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平静,还有一丝……等待的耐心。
“景怀,”她又唤了一次这个名字,感觉比下午顺口了些,“谢谢你。”
谢他什么?谢他带她出宫南下?谢他今日茶楼上的坦诚?谢他此刻披衣的体贴?还是谢他那句“等”?似乎都是,又似乎不止。
段景怀明白她未尽的言语。他摇了摇头,最终只是道:“早些歇息。明日若无事,带你去城西看看那里的古塔和茶园。”
他松了手,往后退了半步,是告别的姿态,却又不像在宫中那样转身即走,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她。
季安拢了拢肩上犹带他体温的外衫,点了点头,转身轻轻推开了院门。
门扉在她身后合上,将他的身影隔在门外。但她知道,他没有立刻离开。
她靠着门扉站了一会儿,肩上衣衫的气息萦绕不散。窗外,隐约还能听见远处河面上飘来的、最后的丝竹余韵,和更近处草丛里细微的虫鸣。
“自在”的愿望,随着那盏荷花灯漂远了。而关于“孩子”的提议,关于他们之间“不止于此”的可能,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正在无声扩散。
夜还很长,江南的春天,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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