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岁岁平安

门外的脚步声终于轻轻响起,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的长廊尽头。季安又静立了片刻,才慢慢走回内室。

侍女云枝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寝衣,见她披着皇帝的衣衫回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极有分寸地没有多问,只默默上前伺候她梳洗。

温热的水洗去一身疲惫,也似乎冲淡了白日里心头的纷乱。季安换上柔软的寝衣,坐在妆台前,云枝为她解散发髻,用玉梳一下下梳理着长发。

铜镜中映出一张素净的脸,眉目间残留着几分江南水汽润泽出的柔和,眼底却有着挥之不去的思量。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肩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件靛蓝绸衫的温度和气息。

“娘娘今日气色很好,”云枝轻声开口,带着笑意,“看来江南水土养人。”

气色好么?季安看着镜中的自己。或许吧。至少比在宫中时,眉宇间少了几分刻意维持的端凝。

“陛下……”云枝斟酌着措辞,“对娘娘很是体贴。”

季安没有接话。体贴?是。可这体贴背后,是更深的牵扯,是让她心湖难以平静的涟漪。她挥了挥手,示意云枝下去休息。

室内只剩下她一人,烛火静静燃烧。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别院的景致清幽,远处是黑魆魆的山影轮廓,近处庭院里几株晚开的玉兰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白。夜风比河边更凉,带着草木的清气。

她想起段景怀写下的那四个字。他未给她看,她也没有问。是“江山永固”?“帝后同心”?还是别的什么?她猜不透,也不愿深猜。或许不知道,反而能留存一丝距离带来的安宁。

目光落在妆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锦盒上。她走过去打开,里面并非珠宝首饰,而是一截已经有些干枯的胡杨木枝,用红绳小心系着。这是她从辽北带来的,为数不多的旧物之一。大漠的风沙,长河的落日,父亲粗糙温暖的手掌,兄长爽朗的笑声……那些属于“季安”而非“皇后”的记忆,仿佛都凝结在这截枯枝里。

她拿起那截胡杨木,触感粗糙坚硬,与江南任何一件物事都截然不同。她将它握在掌心,冰冷的木质渐渐被体温焐热。

“自在……”她无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想起放入荷花灯中的那张纸条。这愿望,于她,于他,都太难了。她是皇后,他是皇帝,他们的命运早已与这座王朝紧紧捆绑。出宫南下,茶楼闲坐,河岸放灯,不过是漫长绳索上偶尔松弛的节点,绳索的另一端,始终握在紫禁城那只无形巨手中。

可是……今日他那句“我们要个孩子吧”,他眼中那份近乎脆弱的坦诚,还有他披衣时指尖的温度,都在清晰地告诉她:绳索或许无法挣脱,但握绳的人,或许并不仅仅只想将她捆缚。

掌心胡杨木的坚硬触感硌着皮肤,带来一丝细微的痛感,却也让人清醒。她将木枝放回锦盒,合上盖子。

重新躺回床上,却了无睡意。窗外的虫鸣忽远忽近,更显得夜静。她翻了个身,面朝里,鼻尖却似乎又嗅到那件外衫上清冽的气息。这气息霸道地侵入了这片属于她一个人的空间,连同他今日所有的言语和眼神,一起盘踞心头,驱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似乎有极轻微的叩门声。季安瞬间清醒,屏息细听。

“娘娘,”是云枝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陛下……陛下来了。”

季安的心猛地一跳。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她坐起身,快速理了理寝衣和头发,定了定神,才扬声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却只有段景怀一人。他已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发冠已除,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比白日少了几分端凝,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只是眉宇间似乎锁着一丝极淡的倦意。

云枝在门口福了一福,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并掩好了门。

室内烛光摇曳,只剩他们两人。空气似乎骤然变得有些凝滞。

“吵醒你了?”段景怀先开口,声音有些低哑。

“未曾深睡。”季安已下了床,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陛下这么晚过来,可是有急事?”她下意识地用回了宫中的称呼,仿佛这样能筑起一道安全的屏障。

段景怀看着她瞬间竖起的无形戒备,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涩意。他缓步走近,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自己斟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

“无甚急事,”他顿了顿,“只是……刚收到京中密报,北境有些不安稳,赫连部落似有异动。”

季安心头一紧。北境……是王朝多年来的心腹之患。她立刻将所有纷乱心绪压下,问道:“情况如何?可需即刻回銮?”

“暂无大碍,边军已有防备。赵景年足以应对。”

这是正事。季安敛容,思绪飞快转动:“若需京中季家军,我即刻修书给赵景年。”

“不必急于一时。”段景怀打断她,语气缓了缓,“消息刚到,具体情况还需核实。我告诉你,是让你心中有数。”他看着她瞬间进入状态、冷静分析的模样,仿佛又看到了宫中那个与他商议国事、果决敏锐的皇后。心中那点因深夜独处而生的微妙波澜,被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欣赏,信赖,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他宁愿她此刻仍是茶楼上那个为一块糖藕眯起眼的女子。

季安也察觉到自己反应过度,微微吸了口气,放松了紧绷的肩膀。室内重归寂静,只听得见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段景怀放下冰凉的茶杯,目光扫过室内,落在了妆台上那个未曾完全合拢的锦盒,以及露出的那一小截红绳上。他眼神微凝。

季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头微动,却没有上前遮掩。有些东西,藏不住,也不必藏。

“还留着?”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她坦然应道,“是个念想。”

段景怀沉默了片刻。“念想……”他重复着这两个字,似有深意。然后他抬起眼,重新看向她,方才那一丝倦意似乎更深了,眼神却格外清明,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阿季,”他又唤了这个名字,在这深夜独处的室内,比白天在茶楼上更添了几分私密与重量,“傍晚在河边,我问你的话,你可有再想过?”

他果然还是提了。季安呼吸微滞。北境军报带来的紧张感尚未完全褪去,他却又将那个最私密、最沉重的话题抛到了她面前。

她看着他。烛光下,他的面容有几分模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紧紧锁着她,不容她回避。

“想过。”她如实回答,声音很轻。

“然后呢?”

然后?然后便是更深的茫然,更重的权衡,更多的……不敢深究的悸动。她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答。

段景怀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仿佛有无限的耐心。这份沉默比追问更让人心慌。

良久,季安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问出了一个盘旋心头许久的问题:“陛下……为何是我?”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是说,子嗣之事。宫中并非没有其他嫔妃。”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僭越,但在此刻,在这只有他们两人的深夜,她忽然很想得到一个答案。

段景怀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怔了一瞬,随即眼中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笑意,那笑意里有些许苦涩,些许自嘲,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认真。

“为何是你?”他低声重复,仿佛在问自己。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没有为什么……”他的声音透过背影传来,有些闷,却字字清晰,“因为是你……所以没有理由。”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她:“其他嫔妃?她们眼里是朕,是皇帝,是君父,是天。她们或许敬我,畏我,想从我这里得到恩宠、子嗣、家族的荣光。可她们不懂段景怀,也不想懂。而你……”

他向她走近一步,两人之间不过咫尺。

“而你,阿季,你看得到段景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柔软,“哪怕只是一角。”

季安的心被这番话狠狠撞了一下,鼻尖竟有些发酸。她别开眼,不敢再与他对视。他说的……竟都是真的。那些深宫中的孤寂,那些龙椅下的冰冷,那些不得不为的算计与狠绝,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是这世上最了解对方枷锁的人。

“可是,”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看得到,未必是好事。看得太清,反而……”反而更知道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更知道要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这沉重的枷锁,再锻造出一副更小的,套在一个无辜的生命身上,也将他们自己捆得更死。

“我明白。”段景怀截住她的话头,语气斩钉截铁,“所以我让你想,所以我等。”他再次强调,“但我今夜来,不只是为了北境的军报,也不只是为了再问你一次。”

他抬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停住,手指蜷缩了一下,缓缓放下。

“我只是想告诉你,”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无论你最终如何决定,无论有没有孩子,你季安,永远是我段景怀的皇后,是我唯一认可的妻子,是这深宫里,我唯一想与之分享……哪怕只是片刻真实的人。”

在他人眼中,他是那个没有丝毫温度,杀伐果决,高高在上的皇帝,唯独在季安这里,他是段景怀。

这不是情话,却比任何情话都更重。这是一个帝王,在褪去所有光环与防备后,能给出的最坦诚的剖白。

季安觉得眼眶发热,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似乎要涌出来。她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将那股酸涩压回去。不能哭,至少不能在他面前。一旦哭了,某些防线就真的溃不成军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再次抬眼看他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的平静,只是眼尾还残留着一抹微红。

“我听到了。”她轻声说。

段景怀看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心中那根绷了许久的弦,终于松了下来。他知道,这已是最好的回答。她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将他推开。她听到了,记下了,并且……动容了。这就够了。

“夜深了,”他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恢复了惯常的温和语气,“你早些歇息。北境之事,你无需担忧,一切有我。”

他走到门边,手扶在门扉上,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烛光将她单薄的寝衣身影勾勒得柔和而坚定。

“那盏荷花灯,”他忽然说,“我写的是‘岁岁常安’。”

岁岁常安。不是江山,不是帝业,只是最朴素、却也最奢侈的祝愿——愿你,岁岁平安。

说完,他不再停留,拉开门,身影融入门外的夜色中。

门扉再次合拢。

季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胡杨木的粗糙触感,肩头仿佛还披着那件外衫,耳畔回响着他那句“岁岁常安”,还有更早之前,他说的“唯一”。

窗外,不知哪里的更鼓声遥遥传来,闷闷的,一声,又一声。

夜的确很深了。但属于他们的这个江南春夜,那些未曾说破的,那些已然明朗的,都像一颗种子,落入了心田最深处。至于它是否会发芽,会长成何种模样,唯有交给时间,和彼此心中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

她吹熄了蜡烛,躺回床上。黑暗中,她睁着眼,许久,才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睡意来得很快,也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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