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城军发布命令,首批抓捕淮州城六旬以上的老人充作军粮。
——砰!
——砰!
两名野牛般粗犷的士卒撞开东岭家的木门,二话不说抄家般满屋翻找,很快在厨房的柴火堆里找到一名满头银丝的老人,拎小鸡似的一把拖将出来。
“混账!你们这群混账!我们不是捐过粮食了吗?”
土院内,东岭见奶奶被那两名野蛮士卒拖出厨房,疾步向前操起一旁的锄头,照着其中一人的面门劈下去。
锋利的锄刃夹带劲风呼啸而下。
哐当——!
东岭连同锄头一起,被一名黑脸门神样的士卒掀翻在地。
黑脸门神鼻孔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冷眼斜觑着东岭,道:“你们捐的那点粮食,早他妈吃光了。我们不吃饱怎么给你们守城!城破了,你们一样得死!老实配合知道吗!”
强盗逻辑。
百姓要生,而不是选择死在谁人手上。然而文人弱骨在烽火流年显得尤为无力。
东岭强压心中愤怒站起身,尽量保持语调平和:“我明白,也愿意配合。我家还有两袋粮食,放在屋内土床下面,暂且用于交换我奶奶,二位看怎么样?”
黑脸门神咂摸着下巴,哂笑一声:“我说你这人长得清俊文秀,没承想这么狡诈,这都收缴几轮粮食了,还能藏得住。去!拿出来!”
东岭奔向屋内,悉悉索索翻找一阵,拿出两个扎得死紧的破布袋,递给那人。
黑脸门神掂了掂手中布袋,给长脸同伴使了个眼神,长脸犹豫片刻,放开了老人。
东岭上前紧握住奶奶颤抖的手,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准备回屋。
“慢着!”
身后传来一声呵斥,是那个长脸士卒发现了什么。
东岭脚下一滞,镇定道:“怎么了军爷?真的没有了。”
“这两袋真是粮食?”
“当然,不信你打开看看。”
只见长脸士卒掏出一把弯刀,狠狠划开布袋,露出内里灰白的碎米粒。
接着单手一翻,布袋里的白米自破口处沙沙流出。
很快白米变成粗砂。
“想唬住我们乘机溜号吧?我们想出城求援都出不去,你在想什么呢?”
黑脸门神见状讪笑道,但未有动作,长脸士卒却已举起弯刀,凶神恶煞地扑向东岭,嘴里骂道:“和他费什么话,看他就不是个老实的,竟然还敢耍老子!找死!”
惊慌间,东岭拉过奶奶向屋里推去,再一瞬,迅速贴近的长脸伴随尖刀划过脖颈。
东岭眼前一黑,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咚咚鼓动。
隐约间,他想起半年前,那个叫祁巡的将军领军入城,百姓夹道欢迎,以为迎来了救星,没承想是个杀人吃肉的人屠。
还有更早几年,自己豪情满怀入仕,又心灰意冷归田。
皇帝因吃丹药而面如土色的脸,大宦官肥头大耳色眯眯的脸,奶奶鹤发鸡皮沟壑纵横的脸……
无数张脸翻腾舞动,随即坠入虚无……
远处天幕低垂,电闪雷鸣。
一道闪电当空劈下,照亮了一个雨中的人。
东岭半眯着眼睛躺在一垛干草上,脑袋昏沉。四周尽是残垣断木,破败的两扇木门被风雨吹得咿呀作响,上方一个凶神恶煞的红面阎罗垂眸盯着他。
东岭认识这个红面阎罗,但不认识缓步向他走来的雨中人。雨中人身形高大粗壮但轻盈,像一个谋财害命的连环杀手。
我怎么在这里?是不是死了?雨中人是来接我的牛头马面,或是黑白无常?
东岭满腹疑问,抬手摸摸脖子,那是尖刀划过的地方,还残留着被刀刃穿透时的剧痛。
奇怪?没有血,也没有划痕。
但有一个窟窿?
怎么会是窟窿,弯刀留下的应该是切断伤。
东岭强行命令自己呆滞的大脑运转。
很快,连环杀手踏进门来,见东岭醒了,连忙上前拉下他乱摸的手,嚷道:“哎哟,别乱动别乱动,你还虚弱着呢。”
接着,笑眯眯地在一旁生起火堆。因为燃烧的树枝附着水汽,火苗炸响伴随烟雾缭绕。
“还痛吗?”杀手指指东岭的脖子。
“咳咳,有一点。”东岭其实很不舒服,忍不住咳嗽几声,问:“我是死了吗?”
“死了,死透了。”杀手冷酷地说。
东岭闻言难过地在心里直叹气——果然死了,还死透了,死得这么草率。真是生死不由人,万般皆是命。
他借由颤颤不定的火光,四下打量这座印象中位于城中东南角的破庙。
破庙比记忆中更破旧,可能是因为围城后,破庙彻底荒废的缘故,只剩那尊红脸武财神关圣帝君守着一方天地。
“那我现在是不是该去投胎?”
东岭本想问是先去阎罗殿判功过,还是直接去生死桥喝孟婆汤,却突然瞅见地面上有东西,乍一看像是用朱砂鬼画符了什么图咒,一个圈套着一个圈,还有看不懂的文字符号。
“什么投胎?我把你复活了!”杀手一脸骄傲,指着地上那堆鬼画符,说:“我画的,既流畅且优美对不对?”
“什么?复活?”东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所以现在是……我是……”
杀手弯腰俯视东岭那张比月色还白皙的脸,黑袍白袖款摆摇曳,“现在是淮州被围的 9 个月后,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东岭满脑疑问,斜睨眼梢看向杀手,泫然欲泣:“9 个月后?现在是围城的 9 个月后?我是在淮州被围的……被围的半年后,驻城军要抓我奶奶,在打斗中被一名长脸士卒割颈而死的啊。”
杀手托着下巴思忖少顷,说:“不对!你是昨晚被一箭封喉而死,你看看喉咙上还留着伤口呢。不过可能你的记忆,或者说灵魂停在了三个月前。”
“等等……”东岭理解意思后,心中悲凉,“你是说,我三个月前侥幸没死在尖刀下,三个月后仍然死在了箭矢下。但是三个月前的灵魂穿到了现在的身体里?阁下是奇能异士?但又为何要复活我呢?”
杀手听到这一连串的问题砸吧砸吧嘴,愤懑地喋喋不休起来:“可以这样理解吧。我这个复活术是一种秘法,之前没使过,要不是祁巡将军非要冒险一试,说什么死马当作活马医,我也不会冒天道之大不韪。会遭天谴的!但是谁让祁将军给的实在太多了呢,总之碰上就是缘分吧,天谴什么的只能往后再想办法了,反正说不定也会困死在城里……”
“给的太多?什么叫给的太多?民众一清二白只剩裤衩子了,他祁巡竟还藏有许多黄白之物!”
东岭奋袂而起,因为头晕脑胀,重点抓在了奇怪的地方。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骂出更多难听的话,就闻庙外响起金戈铁马之音,两人一同抬眼向外望去。
只见由远及近疾行而来五六匹高头大马,为首的一匹通身炭黑四蹄踏雪,缰绳一拉,嘶鸣一声,空谷炸雷。
马背上的人收紧缰绳翻身下地,夺门而来,全身铠甲散发着肃杀血腥之气,身躯雄壮挺阔得犹如一堵高墙,伴随铿锵步伐,如同地狱踏火而来的恶鬼。
真是前事尚未缕清,后事纷沓即来。
东岭头痛欲裂。
杀手被来人气势惊吓,躬着牛高马大的身子瑟缩后退。东岭见状两步上前挡在杀手身前,拎起地上的木板稳稳扎下个马步,一双黑眼珠清凌凌瞪住来人,斥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来人摘下头盔,露出深邃挺拔的五官,剑眉一挑,伸手扼住东岭的手肘就要动粗。
东岭一惊,冷声道:“阁下有话不妨好好说,动手动脚是做什么?”
来人霎时停住动作,眉毛挑得更高了,偏头望向东岭身后的杀手,声音低沉沙哑:“失败了?”
杀手在东岭身后探出半个脑袋,食指对着食指,嗫嚅道:“将军,怎么能算失败呢,喏~人活过来了,就是,就是吧,这里,丢了点记忆。”杀手指指太阳穴,声音细若蚊呐:“总之就是,现在这个东岭公子,是三个月前的东岭公子,大概是卡在你们二人相识之前,你说巧不巧?”
来人一怔,少顷,弯腰扛起东岭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杀手在身后一拍大腿,急吼吼地喊:“哎呀,祁将军,你慢点!轻点!注意点!别再弄死了!”
该死的,是那个吃人的祁巡!东岭在天旋地转间警惕地竖起了翎毛。
城中大营,灯火通明。
祁巡在营帐里间换了身干净的玄色常服,杀手正好随着两名副将满身风雨赶到。东岭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不动声色地思索当下的处境。
祁巡抬手倒了一杯热茶推至东岭跟前,转身和两名副将说话。
其中一名叫白起的英姿飒爽的女将拱手道:“将军,这一轮攻城打坏的城墙正在紧急修补。但眼下咱们已经弹尽粮绝,之前弄的那些箭没了,粮食也快没了。”
另一名叫黄芥的威风凛凛的男将义愤填膺地说:“实在不行咱们出城拼了,没有驰援!不会有人来了!咱们不等了!干脆出城弄死那群乱臣贼子!”
祁巡略微沉吟,按了按两名副将的肩膀,声音沉稳:“晚上最不能放松,交代巡逻的兄弟打起精神,有事立即来报。今日守城之战不易,粮食按份例发下去,后面我再想办法。”
祁巡顿了顿,又道:“淮州不能丢,这里是江南财富重镇的门户关口。一旦淮州丢了,叛军便能长驱直入,江南必定失守。现在朝廷全指着江南税收,江南失守,卞室王朝就真完了。而且,现今只剩江南这小块地方未被战火侵扰,我们多守一日是一日,明白吗?”
白起和黄芥相视会意,躬身答是,退出帐营。
东岭小口抿着热茶,听完祁巡一番言辞心中难免动容,但依旧忍不住讥诮道:“把城里的人吃光了也要守?”
祁巡转过身,拿起东岭没喝完的热茶一饮而尽,神情淡然:“要守。直到城里没有一人一兵,不死不休。”
东岭冷笑一声,道:“将军以大局为重,坚毅尽职令人赞叹,但手段过于残忍没有人性,恐怕今后也无法取得世人谅解,至少包括我在内的淮州城民不会原谅你。”
祁巡坦然道:“是,这话你在三个月前说过。现在也是同样的回答,功过在己,毁誉由人。”
“成为你的城民,和成为你的对手一样可怖。”
杀手眼见气氛不对,顶着半边青半边蓝的脸打岔:“那个,射杀东岭公子的人抓到了吗?”
祁巡垂下长睫,眼神晦暗不明:“我前脚带人出城暗袭,后脚东岭就在我的院子被射杀,哪能这么凑巧。有人投敌了,内鬼没那么好抓,但迟早会把他揪出来!”
东岭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杀手点点头,眨巴眨巴大眼睛说:“那东岭公子现在不记得将军你了,可怎么办?”
东岭看了一眼杀手,捂脸撇开,实在无法适应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老是做一些萌态的动作和表情。
祁巡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东岭身上,开口却犹如千斤之锤:“能怎么办,一夜夫妻百日恩,也不能因为他不记得我,对我冷嘲热讽,就不要他了吧。”
什么恩?什么妻?什么夫?
东岭被雷得外焦里嫩,眼冒金星,耳朵轰鸣。
他确定以前没有喜欢男人的癖好,更没有和男人发生过一夜夫妻的行为,甚至该怎么发生都不了解。
东岭的身体难受得厉害,甚至恍惚觉得这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怪诞梦。
接下来杀手和祁巡的话像飘在天外,没两句入耳的。只隐约听闻杀手好像叫许士允,是一名世外游士,在山上随师傅修行三十年,刚下山游历就进了淮州城被围困了起来。
已经无法用倒霉来形容。不过生在乱世,不进淮州城也会进连州城、密州城,被围被抢被烧的概率都很高。
东岭脑袋嗡嗡地响,蜡烛在眼前幽幽乱颤,帐外老鸦怪啼,古树簌簌。
昏昏沉沉间,许士允退了出去,祁巡给他重新包扎了脖颈上的箭伤,拉他进大帐里间的行军床躺下。
东岭背脊沾上被褥倏然清醒,死盯着坐在床前的男人,肌肉绷紧,提起十二分警惕——他不允许自己被男人睡了去,英俊的男人也不行!
黑暗里,祁巡给东岭捏住被角,声音醇厚:“谢谢你能回来。”
随后拉起东岭的手,在无名指节处印下一个若有似无的吻,转身去了外间。
东岭望着劲瘦精悍的背影,微末神志霎时溃散,仿佛被破庙外的那道闪电击中,四肢酥麻。
四周人影重叠,器具飞快旋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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