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京

船上又是一日。

阮思音一夜好眠,有光从窗缝中透进来时,她忍不住披着棉被下床,推窗望去,只见天地银白一片,真是叫人想起那句——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阮思音出门后,正巧瞧见祝之林站在二楼船舷处,她心中一喜,加快步伐朝他走去。

“王爷今日起的真早。”

阮思音搭话,祝之林望向远方的视线一停,却没应。

她也没在意,伸手在空中去接,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今早停了一会儿,但仍有小小的似灰尘般的雪粒子飘荡,她手心似乎察觉到几个雪粒,收回手来看,却是空无一物,连水滴都不曾留下。

心中正涌上一股无端的惆怅来,只闻身旁的人出声问她,嗓音低沉无波澜。

“我房中的那个月亮船,可是你送的?”

阮思音顿了顿。

“……是。”

昨日对弈之后,她一直没能开头提送礼之事,于是等到祝之林走出房门后,她悄悄放在了他房中的窗沿上。她想着,一个小小的物件,看上去就如同一个不起眼的装饰,放在那个角落,或许祝之林一时都不会发现,可终究也算将这件礼物送了出去。免得自己心中总是想着。

他此时问起来,阮思音忍不住脸色一红,本来觉得送这月亮船的含义让她说不出口,以这个方式送出,稍稍减免了压力,却没想到祝之林当面问了出来。

祝之林微偏头看向她,他眼眸深沉瞧不出情绪,像难探究的寂静湖水,水面上散发冷意让人望而却步。

阮思音一怔。

祝之林想起,在黎月湾时看见男子手中的月亮船,族长打趣地道:“这是我族女子会在月神节这日送给心爱男子的定情之物,若是收到了,能收到月神的祝福,会得到一段好姻缘。”

那时他在茶楼喝茶,族长有事便先行一步,后到了夜晚,他从茶楼上下来,正好听见阮思音同那个年轻男子诉说她曾经的爱恋,她言语缱绻,目中皆是温柔,但他那时不知道她口中说的人是谁。

直到昨晚上发现窗沿处的月亮船。

船身精致,同他在黎月湾看见的有些不一样,制作的人加了自己的心思,模样很精巧。

他拿在手中看。

这一件月亮船形状同黎月湾的大体相似,但船身中间做了镂空,加了物品,还有不少巧思,想来制作者是一个极其含蓄的人,这些小巧思都不显眼,需要有心人慢慢发现。

木头散发着奇异的香味。

那族长走之前同他道:“若是有女郎没看见公子手上是否系了红丝带,误将这月亮船送给了公子,公子千万要还回去,这制作月亮船的木头上散发的香有微微催情的作用,寻常族内严格限制此种木料的使用,只有月神节才会稍稍放松约束。”

想到此,祝之林眼色冷了下去。

阮思音送他这个,应当是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作用的。

若是他昨夜不察,这香味飘散在他房中整日,后来会如何?

他心下一冷,将那月亮船拿在手中翻看了一圈,久久无言。

窗前似乎飘进雪花,夜间雪似朦胧雾,他心中一动。

初雪,是那个人的生辰。

诚然这场雪不会是盛京的第一场雪,但却是他归盛京遇见的第一场雪。

他想起年年生辰宴,他都会陪在那个人的身旁,只是今年……

想着想着心中涌起一股无端的恼怒和酸涩,像面前的雪,有绵绵欲盛之势。他本想着借此将年前积攒的郁气一扫而空,却没想到一圈归来,还是忘不了她。

那人真够绝情的。

也不知下雪时可有想到自己?

祝之林沉默伫立,目光冰冷暗沉。

下一刻,手中的月亮船掉进了滚滚河流中。

他冷漠地看着那船沉入江底,缓慢地,似乎不知自己前往的,是一场与深水和水草一同孤寂的死路。

他呼出口气,不再想那个人的事。

目光落在眼前,月亮船消失在浪底,他不太想过度揣测阮思音悄悄放这个在他房中意欲何为,这月亮船又蕴含了什么意图,只她这一举动的确叫他不喜。

回忆结束,这头船舷处的冷风还在吹着,阮思音也察觉出祝之林不大高兴。

她小声问,“怎么了?”

不知为何,她隐隐产生退意。其实向来阮思音都有些害怕祝之林,不仅是因为他的身份,还有他本人冰冷的性子,但生出退却之意,却是第一次。

“你知道那月亮船是做什么用的吧。”

“知道。”阮思音涨红了脸。

祝之林目光重新转回了江面。

他道:“阮姑娘应该可还记得我们在阮府时的约定?”

阮思音笑容一僵,脑中嗡鸣片刻,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时,全身的血似乎凝了一刻。

她眼睫一颤,“……记得。”

“记得就好。”

白衣仍旧是温和的白,风却变得刺骨起来。

阮思音苦心拉近的一点距离瞬间成了假象,她木愣愣听着祝之林道:“本王娶你,只是个两全之法。阮小姐是聪明人,既然提出了用婚姻当做得利的手段,应当知道商人之间的合约都是有界限的,若是过了界,会生出诸多麻烦事,阮小姐是目光长远之人,本王相信不会你犯这些小错。”

阮思音全身的血都冷了,好在衣袖够长,能遮住她颤抖的手,场面安静地仿佛落针可闻。

喉头堵得心慌,阮思音勉力压抑,垂目轻声道:“我知道了……”

*

下午雪下过一阵就停了,空气愈发干爽起来,阮思音站在船头发呆,章文正办事从后面经过,朝阮思音笑:“马上就要到盛京了,但估摸着会是晚上。”

他又安慰道:“不过不必担心,王爷早已去信,王府的人已经在码头上等着了,王府的东西也都准备齐了,就等姑娘和王爷到了。”

阮思音回神,听罢章文的话,语气轻松地同他攀谈,“我方才瞧着这山,就想着是不是快到盛京了,小时候来过,有些记忆,但不多。”

章文笑,“倒是忘了,姑娘小时候来过,不过那时候我在祁王府只是个小小的当差,没见过姑娘。”

阮思音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是忆起从前的往事,颇有些不堪回首道:“我倒希望王府的人一个都不认识我才好,小时候脾气古怪,做了不少傻事,现在想想都忍不住觉得丢人。”

这话引起章文的好奇,可面对章文八卦的眼,阮思音就算有心说些笑话来却仍旧不敢开口。

章文见状也不追问,只道:“姑娘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就算是出了什么事,大家伙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姑娘不必担心。”

阮思音苦笑,“但愿如此。”

闲聊罢,阮思音又回了房,先前已经好了的头晕之症,似乎又有隐隐发作之象,她钻进被中,将自己裹成小小一团,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天已经黑了。

没过多时,便到了渡口。

阮思音撩帘出来,还存着方醒的迷蒙之感,眯眼瞧着渡口,只见渡口处列着一队骑兵。

高头大马,官服工整,背脊挺拔。

道路两旁无声列队,威严肃穆让人不敢直视。

船停泊,祝之林从船舱走出,气度闲散矜贵,士兵皆下马朝他低头致意。而他从当中走过,为首的低眉顺眼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也不说。章文和小伍也像是见惯此种场景,皆行动自如,如同在蜀地一般行事。

阮思音傻愣愣跟在最后,她在蜀中没见过这种排场,委实是微微震到了,手脚一时都不知如何摆放。

勉强维持表面镇静自如,也忍不住暗叹,盛京,富贵滔天之所,终于到了。

*

马车一路穿过盛京繁华的夜景,阮思音将车帘撩起一个小缝,任由璀璨的灯火照得她颜面斑驳。

到祁王府,仍旧是无法形容的气派和矜贵,也无需什么形容,而是瞧见它本身,便知尊贵为何物。

阮思音一语不发地跟在祝之林身后,府门前已经站满了人迎接,众人对祝之林福身行礼,眼光频频从阮思音身上流过。

她目光平静,举止如常。

其中一女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同其他人稍有不同,她身穿锦衣华服,颜色暗沉高雅,装扮首饰并不嚣张,但一看便让人知她身份不俗。

她的打量之意毫不掩饰,看罢便问:“王爷,这位是……”

祝之林道:“这是从前的户部侍郎阮山明的女儿,她家中遭遇变故,本王便接她来了京城。”

那女子意味深长地“哦……”了声,阮思音向她低身行礼,她只微一点头,目光便移开了。道:“时候不早,王爷一路上辛苦了,快些进屋休息吧。”

人群沉默地跟随祝之林离开府门,分明前前后后拥着近十人,落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却细微难闻。

走至半道,章文无声地伸出一只手来稍拦住阮思音的去路,向她示意变道。

阮思音点了点头,悄悄与前面的人分别,跟着章文从另一条路上离去。

身边的人变少后,阮思音微不可查地呼出了一口气,章文行在一旁,微笑着道:“方才问姑娘身份的,是太后身边的婢女紫芫,今日是回来晚了,若是时候早些,王爷还需进宫面见太后。”

阮思音默默记下那女子的名字和身份,没作什么反应。

章文又道:“现在紫芫姑娘正跟王爷在书房议事,待会儿到了姑娘的住所,姑娘便早些休息罢,明日要进宫,姑娘也得去见见太后,要起得早些。”

阮思音应了一声,“好。”

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

章文不着痕迹打量一眼,眼见已经到了如徽院,他低声加了句,“奴婢还得去王爷那处,姑娘若是有需,尽管开口便是,无需多什么担忧,一切如前即可。姑娘聪慧,奴婢相信姑娘能很快适应盛京的。”

他说罢按规矩行礼,然后离去。

阮思音却是一怔,嘴唇微张,呆呆地望着章文的身影远去。

直至消失,她才回过神。

眸光暗了下去,阮思音忍不住叹了口气。

盛京同她记忆中的,大有差距。从前来时还是个小孩子,只顾着看精巧的玩具,好吃的零嘴,如今长大再会,才猛地见到其真正面目。

纸醉金迷,浮华如梦,而又等级森严。

好在她早有准备,没出什么岔子。

她在蜀中畅快惯了,初来乍到的确不适,但心中却告诉自己,盛京乃天子脚下,一切本应如此。可方才章文那一声自称的奴婢,忽然像一把棒槌猛地打在她心上。

是不一样了。

她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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