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忆

十年前,盛京阮府。

阮思音很不高兴。

嘴撅的老高。

阮山明当没看见,慢条斯理地收拾棋盒。

她蹲在桌角,小小的一个,用小小的手用力地扣桌腿上一个缺口。

扣得起劲,不一会儿就掉下来一大片木皮,露出内里干净无污染的内芯。

木头刚掉落的时候阮思音手上动作就停了,但发出了刺啦一声响。阮山明分明听见了,却还是没开口说话。

阮思音气得一下子全部撕了下来。

阮山明才慢悠悠道:“小心点,别伤了手。”

她猛地站起来,死死瞪着阮山明。往常她弄坏什么东西,阮山明总会说她,这次却没有,因为他知道他做得不对!

“父亲非要去么?”阮思音大声问。

“要去呀。”阮山明轻言细语地答。

她眼睛一闭,眼泪就落了下来,嘴巴弯得像一个倒着的月亮。

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她哭着说:“父亲明明说好了要陪我的,后日我就要回蜀中了,为什么父亲不愿意再花一天时间陪陪我?难道父亲一点都不在意我吗?”

“父亲有重要的事,没有办法抽出时间来陪音音呀。父亲怎么不在意你,做这些,也是为了往后一家人能安安稳稳地生活在盛京,音音就不用常常两地来回跑着来见父亲了。”阮山明听见阮思音的哭声,有些无奈,却也心疼,他知道亏欠女儿,但没有办法。今日的宴席当真推脱不得。

祁王府设宴,庆贺祁王祝之林的生辰,文武百官都会前去拜贺,太子也会去。

他心中意欲投诚太子,可平日见面机会少得可怜,还未能在太子面前明晰自己的态度,这是个相见的好机会,断不能错过。

阮山明年近四十岁才考上进士,至今在朝中仍是一个小官,他表面上为人洒脱,可内里一直有一番宏图大业想要实施,人人都以为他嗜棋如命,只爱下棋,可若他只是喜欢下棋,便也不会坚持这么久来考功名了。

棋艺是他用来通往高层的棋子,如今好不容易到了盛京,一展抱负的机会就在眼前,即使要撇下年幼的儿女,他也没有办法。但总归心中总是痛苦的,妻子生完阮思音便去世了,音音和她哥哥年纪小,他要到盛京为官,便无法时时照顾两个孩子,只得托付给亲戚。

可两个孩子与他骨肉相连,每每分别时他总是偷偷拭泪,不忍相看。

有空时也会派人把他们接过来,譬如这一次,阮思音来盛京住了两月,哥哥阮书清还在读书便没来。现在小女儿又要回去了。

阮思音哭得可怜,他终究停下了手上动作,拍了拍阮思音的背,劝慰道:“好啦,别哭了,音音后日回乡,父亲年节就能回来再陪着音音和哥哥,等音音长大了,父亲也在盛京有了名头,到时候音音想让父亲陪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可是我不想……”阮思音满脸的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阮山明拿着巾帕给她擦。

巾帕擦过她柔软的小脸,把她要说的话擦得断断续续,“可是我不想……我不想一个人……我想父亲陪我,我也不想住在盛京……”她抱着他的手臂,喊得很大声,“父亲跟我一起回蜀中!”

阮山明心如刀绞,一时无言。

他也不想同女儿分别,可努力了半辈子,难道说放弃便放弃了吗。

心里头难受,只好说些其他的话安慰阮思音,“别哭了,父亲带你去买饴糖,你不是说盛京的饴糖做的很好吃,跟蜀中的很不一样,你从来没吃过么?”

他摸着阮思音柔软的发顶,见她哭的伤心,忍不住道:“可惜回来时不知道铺子还开不开……”皱眉想了想,疑惑道:“不如你与我同去祁王府?”

阮思音用手背捂着眼睛哭,但渐渐止住了哭声,鼻尖红红的,仍是不开心的样子。

她看了眼阮山明,语气中有妥协,“你去哪我去哪。”

阮山明一笑,把她搂进怀里,“好,那便同去祁王府,但去了那儿,你可要乖乖的,父亲忙起来可照顾不了你,你只能跟着旁的小朋友一起玩。”

阮思音扯着他袖子反抗般地喊,“我跟在你旁边!不打扰你!”

“可到时候你黏糊糊的,大家都会看笑话。”

阮思音眼睛红彤彤的,一脸倔强又依赖的样子像只小狗,阮山明软了声音,“去了可以一起回家。”

阮思音眨了眨眼睛,眼泪已经不流了。

阮山明问:“会不会乖?”

倔强的小狗撅着小嘴,看着地面,点了点头。

*

马车一路到祁王府,阮思音缩在车角,阮山明拉她的时候她没动,此时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

毕竟要一个人面对陌生环境。

但还是跳下了车,躲在阮山明的身后。

这里有数不清的陌生人,脸上挂着疏离客气的笑,步伐语调都很慢,像一泉温吞无波澜的水。大人们看见她时不会像平常街上的大娘会笑着过来逗她,他们大多都只象征性地问一句“多大了?”便再也不会看她。

她那个时候默默地想,阮山明说错了,就算她黏糊糊的,大人们也不会笑话她,因为他们根本看不见她。

倒是有个管事十分和蔼,弓着腰同她对视,朝阮山明问:“孩子们都在后院玩耍,大人要聊天,要不让奴婢带阮小姐去后院,孩子们在一块也好玩些,不打扰大人们说话。”

阮山明站在人群中,抽空对那管事道好,牵着阮思音的手递到那管事的手上,急急低声道:“跟着伯伯走,小心别走丢了,注意安全,听话。”说着门口又来了人,一群人便笑着往门口走。

阮思音不舍,可被这陌生又带些冰冷的环境一包裹,家中的那些小性子都使不出来了,只能一边眼眶红红地望着阮山明的身影,一边牵着那管事的手离开。

那管事人很好,同她说话时温温柔柔的,牵着她的手也很温暖,走过连廊后阮思音已经恢复平常样子,把对父亲的思念和依赖都藏进了心底,表面上装作十分镇静的样子。

但她心里其实有些害怕,她不是怕陌生人的性子,而是觉得他们与平日见到的人不同。

华贵的衣裳,叮铃作响的佩环让她莫名觉得身上的普通白裙格格不入。

远处传来欢声笑语,是小孩子银铃般的笑声,那管事告诉她说,“这院里都是小姐的同龄人,会有嬷嬷照看的,小姐放心玩便是,等宴席结束,阮大人就会来接你。”

她说了声好。

大人的世界有些冷漠,或许小孩子不一样呢?

于是她松开管事的手跑出连廊,走进那个小院。

小院内花团锦簇,石桌边或站或坐着谈笑的妇人,锦衣华服的小孩奔来跑去。男孩子们追逐打闹,女孩子们则坐在一起,玩翻花绳,吃零嘴。他们笑得欢乐,其乐融融像是一个整体。

阮思音一向胆子大,此时胸腔不知为何跳得极快。

她站在盆景旁,还没有盆景高。

自她一进院里,院中的人不少都看向了她,欢声笑语忽然静了片刻。

阮思音眨了眨眼,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走错的人,脑子一片空白。她忍不住攥起衣角,脸上的红晕越来越大。无人同她搭话,都只顾着将她看着。

一嬷嬷看了她半晌,上下打量后,才向她走了几步问,“你是谁家的小孩?”

阮思音说了阮山明的名字,那嬷嬷愣了愣,才“哦”了声,说“进来吧。”可此后再无动作。

阮思音站在原地,第一次感受到难堪的意思。

一小男孩从她身边跑过,玉佩叮铃作响,他笑着问,“从哪里来的穷小孩,怎么从未见过,也要跟我们玩么?”他说着想摸摸阮思音的头发,却被跟在他身后的嬷嬷急急止住了。

“别碰!”

阮思音眼睛猛地睁大,脸红得要滴血,嘴巴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说不出话。

阮家的确不富,她身上穿的,就是街上随处可见的小女孩服饰,但从未被人叫过穷小孩。

可小男孩也是无意之语,没有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是了,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墙,根深蒂固,阮思音忽然明白了一些,他们不同,她是永远融不进去的。

她被人羞辱,但没人帮她讲话。阮山明不过出身白家,在朝中也不得重视。院中的嬷嬷用轻蔑的笑把她瞧着。小孩子好奇地打量,似乎她是个新奇物件。

阮思音手足无措,不知要如何应对,难堪的时刻被一道极好听的嗓音打断。

祝之林从门内出来,身穿雪色华服,眉眼温和似玉,身影白的像是能发出光。他比院子中的小孩都要大些,已经是个少年模样,眼中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却透露着一种沉稳之力。

他问:“是阮大人的女儿思音吧,进来吧,在房中休息。”

他嗓音平静,却不知为何,一下子抚慰了阮思音的心,好像在飘摇的水上看见一块有力的浮木。

祝之林一出来,院中的那些嬷嬷都正了脸色,方才的调笑之意消失,装的一副和蔼模样。阮思音飞快地扫视一圈,发现自他出现,周围的人神态都低了低。

有人要来牵阮思音的手,她装作没看到。

顿了顿,小跑到祝之林的身边。

阮思音望着他。祝之林神情仍是淡淡的,眼眸处倒映着自己通红的脸。祝之林看着她,静了静,朝她伸出手,道:“走吧。”

白皙如玉的手,指节细长,仿佛一件精心雕琢的工艺品,阮思音受伤又戒备的心被眼前的这只手打断,她忍不住眼睛微微睁大,小心翼翼看向他,看见他的脸后,脑中的弦忽然断了。

真好看啊。

她默默地将自己小小的手放入他手心。

由着祝之林牵着她的手走进屋内,触觉相接,阮思音不由得担心,他会通过她的手知道自己的心跳得飞快么?

祝之林领她到房中,原来房中还坐着一伙人,他们比外面的小孩大了不少,都是少男少女的沉稳模样。

她小小的个子坐在他们中间,低垂着眼,两手放在腿上,规规矩矩的,什么都不做。

阮思音担心他们会像外面的人一样打量她,索性什么都不看。

一人开口,却不是阮思音预想的冰冷之语,那人夸她,“这便是阮大人的女儿么?真可爱。”

她眼睫一颤。

阮思音眼睛很大,小孩子的脸圆圆肉肉的,小小的鼻子嘴巴都很标志,从小看见她的大人都忍不住会捏捏她的脸,再夸她可爱,这一次的夸奖却叫她意外。

一女子似乎看清她的不安,笑着握住她的手,问:“小妹妹,饿不饿?想吃什么?”

那姐姐这般问,她扭了扭,小声道:“不饿。”

旁边一人闻言笑了,说道:“吟秋,小孩子大多都喜欢甜的,派人去买街角的松糕来,想必她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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