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听得无聊。这些曲子都是戏班子经过严格筛选过的，戏子在贵人面前不敢出错，演的格外小心，失了诸多神采。但这些宫中的贵人生下来就没亲自往戏园子里去过，不曾见过什么是真正的唱戏，这等演唱也已经能够让她们尝尝新鲜了。

按照位份，阮思音坐在太后身边，眼神放空，拿着点心吃着。

她想起第一回陪太后看戏，那时她诧异原来这宫中的戏竟然是这么唱的，如此索然无味，太后竟然也能坐上两三个时辰看。她那时也是坐在太后身侧，因为无聊，手上瓜子嗑个不停，虽然当时注意了声音，都是先拿给孟晓，让她帮着嗑完装进小盘中再送过来吃的。但戏曲结束，众宫妃都瞧见了孟晓在后方桌子上剥出来的瓜子壳。

太后的脸色显然就黑了。

这事也成了宫中的一个笑话。

阮思音后来反思，自己在外做生意也算是游刃有余，怎么在这些所谓贵人面前，总是容易出错闹笑话。后来渐渐知了。一方面是宫里的人规矩多，一方面就如同在外她算是有身份的人，在内她是空有身份。有身份的人做什么别人都会体谅三分，帮着想，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而从一开始就被人看低的，管她是谁，总归是在人之下，就算是做什么，都容易惹人发笑。

戏唱到一半，祝之宣来了。

台上的戏子立即停了动作，深深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宫妃见皇上来了，也站起身，婷婷袅袅朝他请安。

祝之宣一一让人平身。

眼光落在阮思音身上时，微笑中带了些若有所思。

“弟妹今日又进宫了？”

“是，臣妾帮荣贵妃清点礼册。”

祝之宣转向朱太后，“母后也真是的，这些事交给荣儿一个人就行，怎好让弟妹日日都往宫中跑，不说麻烦，就是七弟也不愿意吧。”

阮思音不易察觉地僵硬了脸色。

朱太后道：“林儿有什么不愿意的，她在静安寺静养了这么久，哀家不叫她来宫中熟悉熟悉这些事务，往后当真什么也不知。”说着冷眼朝阮思音瞥了一眼。

阮思音不由得挺了挺背脊。

心虚。

朱太后话说的不错，但她进宫了这些天，实在话宫中的事务也没学会多少。

但面上仍笑着，表示赞同朱太后的话。

祝之宣笑了笑，“这些事有何可学，本就能交给太监们打理，母后就是多操心。”

荣贵妃此时出来接了句俏皮话，一下子引得众人都笑起来，把氛围给带了过去。

祝之宣笑了阵，忽又转向阮思音，“弟妹，七弟最近在做什么？”

阮思音极其自然道：“王爷军务繁忙，这阵子劳累，在城外京郊休息。”

祝之宣语意含糊地应了声，笑道：“过会儿七弟也要进宫来，怎么你俩今日不一同来，还分开一前一后，哪有你们这般做夫妻的。”

阮思音干笑了两声，接道：“王爷事多，妾身不忍打扰，且进宫侍奉母后，王爷是知道的。”

“哦，是么？”祝之宣笑意加深。

目光在阮思音脸上停留了几瞬，转开话头道：“朕打扰了你们兴致，你们接着看，朕正好无事，也在此处瞧瞧。”

众人又重新落座，台上的戏子面无表情地重新捏好腔调，一举一动都更为小心谨慎了。

等到戏曲末尾，祝之宣身边的太监上前来，轻声说着，齐王来了。

祝之宣点了点头，“让七弟等着，朕跟母亲看完戏就来。”

等到戏班子一齐在戏台上向祝之宣行了礼告退。众人等祝之宣起身，才跟着起身。

荣贵妃当时听见太监说齐王来了，正要笑着说招待齐王的话，那晓得祝之宣提前把她的话头打断，让宫妃都回去，“朕正好与七弟许久未见，这次母后弟妹一起，一同说说话。”

荣贵妃等怏怏离去。

祝之宣朱太后阮思音坐了轿子往后花园去，宫阁渐远，露出荷池旁亭台楼阁的样子，祝之林挺直的身影坐在亭中，面前似乎摆了一桌棋局。

阮思音一直看着那道身影，想起昨晚上不欢而散。越往那处近，就觉得心头越沉。

三人行礼，阮思音自然而然走到祝之林身后。

朱太后看见祝之林很是高兴，只差要拉着祝之林的手，看上看下的。叹息道：“我儿又瘦了。”

祝之宣笑道：“可不是，北方出了两处流寇，都等着七弟和徐将军处理，七弟瘦了，都是朕让他忙碌的，母后要怪就怪朕。”

朱太后赶忙道：“皇帝就知道拿哀家取笑，林儿为你分忧是应当的，哀家怎会怪你！”

三人在亭中聊着家常，祝之林一直神色淡淡。

他寡言少语，多半都是朱太后在说。等朱太后的话停了个间隙，他顿了顿开口道：“母后，儿子想让你见一个人。”

朱太后一愣，“谁？”

祝之林静了会儿，语气极轻道：“一位故人。”

石板路上由远及近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阮思音不曾抬头看，只感觉亭内极其安静。

片刻后祝之宣忽然发出一道惊呼，“哦？”

声音中惊喜大过疑惑。

不久，许吟秋清凌凌的嗓音响起，声音颤抖，听着像是在朱太后跟前跪下，“民女许吟秋，跟太后请安。”

“……吟秋？”朱太后眯着眼，不可置信地打量。

落针可闻的安静，以及朱太后逐渐加粗的呼吸声。

“哀家以为……京中的那些消息，都是假的……”

许吟秋抿紧嘴唇，不出一言。

阮思音此时去看朱太后，只见她双目微睁，脸色冷极了。接着蹙眉道：“你如何在这里？”

许吟秋听见朱太后冷冰冰的问话，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阮思音看得出她忍得艰难，为不让泪水掉落，眼眶中已蓄积了水汽。眉尾泛着红，看上去让人心疼不已。

“禀太后，民女……想念故土，故而回来了。”

朱太后闻言惊讶非常，女子从夫家逃离可是一大丑闻，她没想到曾经的天之骄子，掌上明珠，竟然会做出这等事来。当下是又怒又惊，半晌没作反应。

许吟秋终究没熬住，掉了一滴泪，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她只好闭上眼，咬住唇，不发出一点声音，以维持最后的体面。

朱太后冷冰冰道：“起来吧。”

话如此，但一眼没看许吟秋动作，直截了当从她身边离去，经过时道：“哀家不管你为何回来，但你该知道，此举若是一时任性，该丢了多少人的脸面！”

朱太后走得毫不留情，许吟秋脸色惨白，无力往前了一步，微抬的手堪堪擦过朱太后的袍角。她步履不稳，走过的紫芫顺手扶了她一把，垂着眼提醒道：“姑娘小心。”

亭内小风一吹，许吟秋低垂着头，豆大的泪水滚滚而下，祝之林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安慰着唤她：“吟秋……”

许吟秋再支撑不住，伏在祝之林肩头，喃喃哭出声来：“姑母……”

阮思音心思几转。孟晓告诉她，朱太后曾经最疼爱这个侄女，甚至一心想将她嫁给自己最爱的儿子。可惜祁王和太尉家的婚事黄了，许吟秋远赴北地，朱太后好一阵子无心跟祝之林说亲。

想着想着前头传来一声惊呼，竟是许吟秋哭得脱力，晕倒在祝之林怀中，周遭人瞧见都慌忙围上前去，连先前一直坐在一旁支颐旁观的祝之宣也快步上前查看，连连招呼着去宣太医。祝之林将许吟秋抱在怀中，众人簇拥着当中的这两个身影，浩浩荡荡离去了。

阮思音没跟上去。

索性停在原地。

方才许吟秋出现时她便开始心跳加快，她虽早料到如此，但没想到祝之林动作这样快。

许吟秋回京，总不可能一直住在城南京郊，她要名正言顺地留下来，就不能不得到太后和皇帝的首肯。祝之宣的意思向来让人看不清，就算盛京中的流言已经风风火火，今日之前他也从未说过有关此事的一句话。到许吟秋现身，也只是刹那惊讶，其余再无其他表现。太后么，许吟秋从小在她膝下长大，相当于是她半个女儿，若无意外，本该嫁进皇宫，往后成为更亲密的一家人的。

太后明显对当年许吟秋执意离京保有怒气，可这么多年，像当年那样常常进宫看望她又能讨她欢心的孩子是再也没有。阮思音几次在慈宁宫听见紫芫私底下说起许吟秋的名字，言语间尽是遗憾，说太后很想念她。

她以为，祝之林会徐徐图之，让许吟秋先回太尉府，往后再找机会进宫。没想到会这么快。几乎是许吟秋的病一养好，就送进了宫中。

直截了当，不拖泥带水，也符合祝之林的做派。

许吟秋是名门贵女，不可能一直躲在京郊别院，若走漏一点风声，对女子的清白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只要能太后的首肯，借着太后的名头回京，往后想做什么都是水到渠成。

可……

阮思音眼中光芒渐失。

祝之林铺的一条好路，朱太后疼爱这个侄女，今日看上去像是朱太后生气，但阮思音进出慈宁宫三年，知晓朱太后真正生气是什么样子。今日她面上惊疑不定，但阮思音却看见她发抖的手，呼吸急促，可见这个侄女的出现打乱了她的心绪，且在她心中是有分量的。

太后同意，祝之宣……他有什么不可同意的呢？

她想来想去，一直想到太阳落山，风吹得身上发冷，转身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