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从围墙外跳进来，登登登地上楼，把故城内外的驻军情况说清楚了。

“王爷，按照您的吩咐，叛徒已经在今晨拿下了。”

“传消息回京了么？”

“传了，苟副将是等着他们把消息传回去才抓的。”

“好。”

祝之林坐在一张圈椅上，周围高高低低摆着各式样的绿植，花盆。红花绿叶围着他白色外袍的背影，显得像一幅静谧的画。

“思音去哪了？”

“王妃……”，小伍顿了顿，“王妃去城外驿站接了个人。”

小伍小心翼翼地打探了面前人一眼，斟酌着道：“这人王爷认识，叫傅明楼，那个从江南来的商人。”

祝之林眉头一蹙，唇角微动。

虽然他没说话，但小伍察觉气氛一下子就冷下去了。

小伍心里泛着异样的感受……他从小就在王府长大，后来跟着王爷十几年，十分能体察王爷的心情。这种情况可从来没感受过。

跟生气不一样，跟恼怒不一样，跟冷漠又不一样，小伍说不清楚这是什么的，总觉得这东西不该在王爷身上出现，好像一个玉器有了情绪一样让人新奇。

他心里突突跳。

天井处传来一阵笑声，小伍听出这是阮思音的声音，想着，来了。

让王爷落下凡尘的人来了。

这阵子就是多雨，雨下的不大，停一阵又落几颗的样子。空气里湿热得很。

傅明楼收了伞，极为有礼地邀请阮思音上楼。

阮思音一笑，“傅老板客气什么，这小院本来就是傅老板的，能住进来还要向您道谢呢。”

“无需道谢，能帮司老板的忙，傅某求之不得。”

他带笑说着，尾音沁出一股缱绻，若有似无。

阮思音没看傅明楼的眼睛，也没接他的话，向楼上走去。

祝之林在楼口通风处等她。带着柔和的笑，风小小的吹起他脚边的衣袍，逆着光，他的笑清浅模糊，阮思音恰时抬头，脸上的表情怔住，心跳停了一拍。

她上楼的动作顿了顿，又低下头，走上去，立在他身边道：“王爷出来透气？”

“是，房中闷。”

傅明楼跟在阮思音身后上楼，见祝之林在楼梯口等着，笑意便淡了淡，连上楼的步伐也缓慢下来。

祝之林不着痕迹地从傅明楼身上收回目光，对阮思音说的话有不容易发现的怨念，好像一个丈夫在外久不归家，独守空房的愁妇。

阮思音笑着，“也是，王爷喜欢的字帖字画都在京城呢，故城里没有这些，王爷很无聊吧。”

傅明楼在阮思音身后站着，大大方方地对祝之林拱手行礼，道：“王爷好。”

祝之林仍是微笑，但眼中没什么笑意。

客气回应：“倒没想到这房子在傅老板名下，傅老板不是江南人，怎么在故城也有房产？”

“是我父亲年轻时买的，我来过一次，觉得此处风景好，故城房价也不贵，便顺手买了。”

祝之林笑了声，“傅老板财大气粗，兴趣与旁人不同。”

“哪里哪里，王爷说笑了。”

阮思音插嘴道：“多亏了明楼，我害怕被人发现踪迹，连城都不敢进，还是他帮的忙。否则真要带着你们去住破庙去了。”

明楼两个字稍显亲昵，傅明楼闻言一笑，垂下的眼睫盖住目光，勾起的嘴角许久没放下去过。

祝之林负手，望着眼前两人，平静道：“思音原是这般打算的么？早知你烦恼，本王就早点去联络人了，故城不是没处去，本王是想看看你在故城过的什么日子，才跟你来的。”

阮思音挠挠头道：“可我没傅老板钱多，房子不是说买就买的，往常来故城住不了多久，都是住客栈里。”

“往后思音来故城，直接来军中找本王，住本王的府邸。”

“不，不必了……”

阮思音心里想着，两人快要和离了，还有什么往后。

但此时还有傅明楼在场，说出来不合适，便换了句话道：“故城动荡，说不定以后不来了。”

傅明楼接着：“正是，你跑来跑去也不安全，不若来江南，江南十几郡，傅家均有房产，你想住哪便住哪。”

这话说的豪横，阮思音忍不住笑了笑。

小伍就在一旁看着，祝之林虽然表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另两人也都行为自如，可小伍知道，祝之林生气了。一般齐王生气有两种气法，一种是不动声色，但故意要人知道，让别人好好拜服在齐王的威严下，谨慎自己的言行。另一种是，不动声色，不容易被人发现，按这种气法，那便是祝之林真的生气了，但生气的理由不可告人，故不能表现。

眼下就是第二种气法。

小伍上前道：“饭菜已经备好，诸位可以用饭了。”

众人才朝饭厅走去。

桌上都是阮思音喜欢吃的食物，她很是高兴，祝之林看着也目光放柔，说着：“都是照你喜欢的口味做的。”

阮思音连忙道：“麻烦王爷了。”

祝之林道：“不麻烦，你我为夫妻，这些事都是应当的。”

阮思音手中的玉著一时难以落下，但祝之林话没说错，虽然两人即将和离，但现在仍为夫妻，心中虽然不适，只能装作没听见了。

傅明楼双手抱在胸前，常拿在手中的折扇放在桌上。

自此后一直没开口说话。

一顿饭毕，傅明楼离去。他表面上还是来故城做生意的，所以实打实约了商贩。他也不能同在小院中常住，大家都聚在一起，就容易暴露了。

等傅明楼一走，阮思音便道：“王爷，方才见小伍兄弟出去，是去军营了么，我听人说……军营里面处决了几个将军？”

“是。”

阮思音“哦”了一声。

若是这样的话，说明祝之林已经掌握好局势，祝之宣安插在边疆驻军的叛徒，都被清除了。她没直接开口问，这些算是敏感话题，但一两句试探，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必剖开来讲。

其实据阮思音观察，这一阵祝之林行事很是轻松，想来大抵没什么事了。自己留在这也无用，便道：“王爷没事了就好，我也得回去了。”

“……回去？”

“是，回去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她语焉不详，但祝之林知道，她要做的事是什么。那时递上和离书她便说了。

打点好京城中的生意，要去江南。

祝之林向后靠去，没立即开口说话。

他默了阵道：“为何这么急？”

阮思音随口回：“早走早安心。”

话后头的意思是，保不准祝之宣又搞什么名堂，这事不能拖。

“怕皇兄？”

阮思音笑了笑。

“你若是早走，倒会显得让人怀疑。”

“怀疑谁？”阮思音眉头一挑，“怀疑我？”

“为何要怀疑我？我没违抗过他。”

“皇兄生性多疑，你的行踪连傅明楼都知道，他自然也会知道。”

“你搅了他的局，他会放过你吗？”

阮思音沉思了一阵，“他没有证据说救你的是我，我一个商人而已，哪有那么大能耐从圣上手底下救人，况且我的商队全都在他的看管之下，我的人里面也有他的内应，我既没有从商队经手这些事，他便没有证据。”

祝之林笑了笑。

阮思音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小楼这几日过得安详太平，但实际情况紧急得如箭在弦上。祝之宣定然是知情了，阮思音也早知道这种结果。方才装作与祝之林意见相反，其实是想暗中探听得祝之林口中还知道什么，有什么法子能够助自己免除这次灾难。

况且祝之宣要搞她，需要什么证据？他这种阴谋家，又喜爱捉弄人，想从他手中逃脱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初秋弥之时，她表面上还是与他同一战线，他便已经想杀她了，现在阮思音已经背叛他，结局几乎是必死无疑了。

但阮思音也不是吃素的，祝之林也不是吃素的。看上去情况危急，但要解决也不是十分难。

她来故城前已经做好了打算，在活着时一切还有的谈，只是她心里面没底。

祝之宣这人实在太难以捉摸，为了加上筹码，阮思音立即写了一份和离书。

和离之事是朱太后期盼的，也是她摆脱祝之宣掌控，离京的必要之路。等把跟王府的事情切实剥离之后，尘埃落定之时，再与祝之宣商谈。

见祝之林不说话，阮思音索性开口问：“……王爷觉得呢？”

祝之林没答，反倒问：“你想快些回京？”

“自然是能快些最好。”

“也好。”

“但回京之后一切如常，不可将和离之事告知他人。一切等本王回来之后再做打算。”

“这……”阮思音犹豫了。

这倒跟她的想法不一致。

她心里疑惑，但晓得祝之林到底比她更懂祝之宣一点，便虚心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再翘首望着祝之林，期盼他给个办法。

后者默默听完，听见阮思音是想逃脱祝之宣的掌控时，神色松了些，和颜悦色安慰道：“皇兄不是狠毒之人，不用害怕，安心等本王回来。”

阮思音眨了眨眼，还是没将猎场杀人的事告知祝之林，祝之宣很不狠毒她不敢苟同，总归还是十分担心。

“可……”

“回京之后先找母后，母后会护你周全。”

“……”

没等阮思音开口，祝之林又问：“若是皇兄不追究你，你也不留在京城吗？”

“不了不了。”阮思音连连挥挥手，她从桌上捞起一个茶盏猛喝了一口。想起秋弥猎场死里逃生时的场景，仍是心有余悸。

有什么比自己的命大，梦也好生意也好，要活命，这京城是留不得了。

阮思音解释道：“留在京城免不了要被监视，今日不杀我，是幸运。但我已有诸多把柄在他手中，若是有一日惹得他心烦，岂不是危险得很。还不如去江南，舒舒坦坦活过后半辈子吧。”

这话题稍许沉重，她玩笑着说：“像许姑娘这样，已经逃出来了，我觉得甚好呢。”

祝之林眉头微蹙，从她提出和离开始，一共给了好几个理由，从皇兄到太后到吟秋，就是没有她自己。

“你呢？”

“什么？”

“若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你想离开么？”

阮思音垂下目光，道：“王爷知道这个作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何必作这些毫无意义的假设。”

“本王想知道。”

阮思音一怔，望着他宁静的眼眸，只道：“我的心意嘛……”茶味弥漫在口腔中。

“在京城住了这么久，我常常想起蜀中。那里离京城太远，离开才知道，那是有可能回不去的地方……”

祝之林沉默。

半晌道：“你我即将和离的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京城的生意也不要动。皇家婚姻牵扯太多，一举一动都有很多人盯着，吟秋刚刚离京，你就离开王府，这对你名声不好。皇兄有他自己的打算，喜欢按照自己的节奏行事，若是你提前打点好所有，惊动到他，反倒会惹得他生气。”

阮思音想起在皇宫隐秘之地，祝之宣警告她的那句话：“跟朕下棋，要懂得输。”

顿时觉得祝之林此番话甚是有道理，连连点头。

又问：“那王爷何时能把故城的事处理完回京城呢？”

祝之林嘴角动了动，问道：“你就这么想走？”

阮思音毫不掩饰，“是。”

祝之林收了笑意，阮思音愣了愣，她能感觉到祝之林情绪直转而下，望着她的眼光带着深沉，唇抿成了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