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毒酒

阮思音回到齐王府时,章文守在齐王府大门前,见到阮思音时目光有隐忍之色,阮思音大抵猜到所谓何事,便道:“章先生久等,我走后,府中可有人前来拜访?”

章文道:“……有。”

“宫中来的?”

章文一惊,见阮思音目光平静,慌忙点头,“是,是从宫中来的,来了两回……”,说着疑惑道:“回回来时都十分隐秘,不清楚是谁的人,只说要见王妃。我只好推脱王妃不在京城,已经去了寺庙静养,近日无法进宫……自我第一次拒绝后,没发生什么,我害怕宫里发生变故,只好去找付老板询问情况,付老板也说联系不上你。后头有人再来时,我便编了个理由,说王妃重病,要病好才能回京。”

阮思音问:“两次都是同一个人?”

“不是。”

“一位是太监,一位是宫女。”

阮思音了然,回道:“多谢。”

章文知道这事恐怕不同寻常,但见阮思音没有慌张神色,便没再说什么,拱手一辑后告退了。

阮思音沉重地想,不论来的是谁,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事。

出发去故城前不是没有想过,搅入这场军权甚至皇权之争的后果究竟是什么,绝没有好下场,但自己已经知道实情,当年又受过祝之林的恩情,做不到袖手旁观。

已经将自己的行动降到最低的动静,但事已至此,纵然早已经做好打算要如何应对,但隐隐笼罩着一种不安。

次日收拾好进宫,宫门外早早候着林公公,林公公仍是往常那般带笑模样,伸手对阮思音道:“请。”

阮思音对他道:“多谢”。

还是那方小天地,时值夏,当时来时院中开满鲜花,现在碧绿葱葱,又是另一番光景。

祝之宣就在水池边站着,身上穿着刚下朝时的龙袍,冕旒下的珠玉遮住他眼神,却遮不住威压。

阮思音一走近就跪伏在地,头深深埋在白玉石面上,不敢抬起。

祝之宣就这般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才冷笑出声。

“朕的好弟妹,朕还真不知道你有这般大的能耐,竟然能够在朕的手底下救人,你同朕说说,你还能做什么,还能给朕什么惊喜,下次是不是要帮着朕的七弟造反!”

造反一词出来,阮思音背后冷汗尽出,连眼睫处都有汗意,眨眨眼,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陛下……”阮思音身量很低,一出口后反而镇静了不少,“臣妾是有理由的,臣妾这般做都是为了陛下……”

祝之宣一脚踹过来,阮思音摔到一旁,捂着胸口喘气。

祝之宣显然是怒极,“现今你怎好意思说你是为了朕?朕先前就想杀你,被你逃过一劫,朕念你命不该绝,让了你一次,你非但不珍惜,反而偏偏来送死!好,既然你想死,朕就遂了你的愿!”

“臣妾当真是为了陛下好!”阮思音垂着头大喊。

祝之宣气急,反而冷静下来了,道:“好,你说说,你阻拦朕做事,凭什么说是为了朕好?”

阮思音跪立起来,不敢整理衣衫,埋着头快速说道:“陛下所为实在是欠缺考虑,若是齐王因此受伤,或是因此身死,陛下恐怕会遭受更多。”

“齐王本无过错,却莫名其妙死在边疆,世人听闻只会将这事怪罪在陛下身上,说陛下容不下兄弟……流言扩散,对陛下的声誉实在有诸多坏处!再说太后看重齐王,齐王若出现意外,太后绝不可能轻易接受,一定会彻查到底,到时候麻烦的,也是陛下啊……”

阮思音说这话时,祝之宣一点一点冷静下来,后来眯着眼睛看阮思音,心里面涌上惊奇,但面上没显露。

就连在不远处廊柱下守着的林公公,听了这话都睁大了眼睛。

祝之宣幽幽然道:“朕以为你顶多只是个商人,没想到弟妹知道的甚多么……”

确实,当今朝中重要官员有好几位都是外戚,是朱太后的人,祝之宣上台前夕,便有朱太后干政一事,当今又崇尚以孝治天下,祝之宣不能明着反抗朱太后,是以朱太后的话在朝中相当有分量。

阮思音说了两点,两点都切中要害。首先一则就是兄弟相残一事。这事曾经出现在先皇身上,先皇登基时时是大臣拥立,越过长兄才得到帝位。登基之后为了永除后患,先后将自己的侄子,兄弟杀了个干净,到最后连自己的同胞弟弟也没放过,落下个兄弟相残的名声,民间多有童谣暗喻此事,在百姓心中留有太大影响。

祝之宣不能向先皇那样,他没有先皇那样强的手段,成为皇帝不过几年,此时出事恐怕难以善后,会连带着前朝的债一同加在他身上,不能不多加考虑。

其次就是外戚。

朱太后母家一族出了好几个朝中的肱股之臣,这些人同朱太后是血肉感情,利益连在一起。这些人都要听朱太后的话,若是因为祝之林的事得罪了外戚,难说不会出现又一轮的腥风血雨。

祝之宣是心切,他已经憋了太久,从太子之位时就屡受打压,在众多不看好中上台,自己培植的大臣还未出头,多方都受到压制,加之朱太后多次干政,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许吟秋的事像是一个火星点子。

朱太后这般看重许吟秋,正好,他想趁着这一番一网打尽,还要把脏水泼到他们头上。

阮思音是一把再好不过的刀。

祝之宣抿紧唇看着低着头的阮思音,心中翻起巨浪,阮思音的话恰巧点醒了他一点——他实在是太心急了。

“那依弟妹之见,朕该如何?”

阮思音拱手道:“臣妾虽懂得不多,但也有几点想同陛下倾诉,臣妾私以为,当今重要的事其实不在京城,而是边疆。耶律齐光已经羽翼丰满,多次骚扰边关百姓,不将我朝放在眼中不说,还违背和亲协议,他日待亓丹发展壮大,势必会对我朝造成巨大危险,臣妾认为,当今最重要的事是合力抗击亓丹,才能永保江山永固!”

“继续说。”

阮思音顿了顿,她睫毛一颤,听声音听不出来祝之宣情绪几何,白玉石板上爬过一只蚂蚁,她看着那个黑点慢慢地从眼前经过,面无表情硬着头皮道:“臣妾以为……抗击亓丹一事要交给齐王去做,齐王熟悉亓丹作战方式,多次与亓丹交手,在亓丹士兵中间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只要齐王守住边疆,就能够保证边疆的安宁。”

祝之宣冷笑了声。

阮思音额上落下一颗汗水,落在那蚂蚁的路前,蚂蚁的触须左右晃动,在水滴面前找不到路,转了几圈。

她又道:“齐王声名远扬,抗击亓丹非齐王不可,但又不能只倚重齐王,亓丹为游牧民族,又有丰富作战经验。耶律齐光凶狠狡诈,单是他一人带领一队亲兵就难以对付,草原上斗争艰难,边关需要多员大将一同制定战术,才能在亓丹的地盘上取得胜利。”

她话没说完,但祝之宣已经感受到她语中意了。

祝之林的迫切之需,其实是人。

朝中的外戚抓在太后手上,一举一动都首先为了外戚集团的利益行事,老臣又多有与齐王交好。朝中缺他的人。单把齐王杀了不会有益于此事,反而会惹火上身。

阮思音提供了一个法子。

趁着抗击亓丹一事任命自己的人,等他们建立军功之后顺利提拔,便能够与外戚抗衡。

此法妙极,内外都挑不出错处,实在是看法毒辣,一眼就抓住了要害。

祝之宣眯眼瞧着,珠玉隔档之外,阮思音仍是一动不动地跪伏在地。

祝之宣舔了舔后槽牙。

他今日是决定杀她的。确实没料到她能说出这番见解。

脑中一时闪过当年她初来皇宫,在御花园中迷失,穿着黛色的宫装,四处寻找出路。有宫女躲在假山后面说她坏话,她沉默地听着,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起来吧。”

阮思音依言起身,仍是低着头。

祝之宣道:“弟妹好一番功夫,心思为了七弟真是感天动地,还能花言巧语说成是为朕好,朕当真是小瞧了你。”

“你知道的这么多,朕真是好奇,是谁告诉你的呢?”

阮思音一颗心要跳出胸膛,脑中划过好几个人的影子。祝之宣这个话是在打探阮思音背后势力,她自是没有什么势力,但有不少人与她休戚相关。若是祝之宣要借口整治她身后的人,必会危害到他人。譬如,祝之宣是知道付小义的,这般无形之中又将付小义拉上了船。

这可是她承受不了的……

“臣妾……臣妾小时候在父亲身边,父亲关注朝廷政事,偶尔听见父亲提起过朝堂中的人物……父亲醉酒后喜欢拉着人诉说,臣妾小时候听他说过许多。后头的事,都是臣妾自己瞎猜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越说越心痛,到最后麻木不仁,语气毫无波澜,她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腐烂了,长出了丑恶的东西,一直爬满身体,像个怪相木偶。

“哦?没想到阮大人还有这一面。”

祝之宣往林公公那处看了眼,林公公弓着身子过来,端着一壶酒。

祝之宣道:“弟妹,过来吧,喝杯酒。”

长相妖冶的酒壶,壶上刻着精美的花纹,泛着深沉又艳丽的光。

酒水里倒映着阮思音的影子。

也倒映着祝之宣的。

祝之宣道:“喝吧。”

阮思音心如死灰。

也是,祝之宣早就想杀自己了,在秋弥狩猎场,她就该死了,成为这场斗争中的牺牲品,悄无声息地死去。上回让她躲过去便罢了,现在凑着去成为祝之宣的眼中钉,眼下是非死不可了。

也好,若是死了,能让付小义逃过这一劫,也算是命吧。

阮思音沉默抚上酒杯,冰凉但不刺激的触感,正好缓解了她手心中的燥热之意。

索性一了百了和不甘心交替出现,包裹后又融为一体,她仰头喝下。

喝的太急了,伏在石桌案上喘气,酒水划过喉肠,浓烈灼烧胃部,腥气从喉头泛出。

迷迷糊糊地听见祝之宣在怀念阮山明,说起曾经的旧事,冕旒下的珠玉摇摆不定,他浅色的眸子泛着金光,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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