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阳来带着罗影、楼冰尽回到峡谷之上的营地时,燕昭鹏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当时眺望峡谷时的玩笑话竟一语成谶。
燕长史惊喜地上下打量着罗影以及紧跟在他身后的楼冰尽:“好好好,罗将军,有你在此何愁大事不成!”
罗影虽未明此言何意但翻腾在他心中的喜悦让他暂时忽略了这些,一别虽不甚久,却是历经生死挣扎后的故人重逢,自是别有一番滋味,他欢悦满襟地对燕昭鹏说:“燕郎君,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罗影归来是大事一件,众人当即决定先行回营,将这个消息禀报雍长龄,告知叶真。至于狮王宝藏,他们此行也算有些收获,基本能确定白阳来拼出的地图是走得通的。再者,这峡谷虽大,白阳来与罗影由东西两个方向进入其中并在中段相遇,也算是贯穿着将峡谷走过了一遍。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正如方才燕昭鹏对罗影所言,他和楼冰尽的回归使寻宝行动助力大增,此时正好借机回营将两队人马所知的信息交换整合,明晰情况后再来访宝不迟。
由于峡谷的方位偏僻荒凉贫瘠,他们回营的一路上竟没有看到半个人影,直至进入熟悉的草原地带才遇上了一队人马。罗影看得皱眉:“这是咱们的人吗?”身形风貌看着像,可装扮上又不是。
白阳来目力深远,一望而知,说:“是咱们的人,装扮成了往来草原的客商。”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反省:难道自己上次装扮成客商的时候也是这样?虽然极力装扮,但看起来就是与真正的客商不一样。
众人停在原地等待那队人马驶近,为首之人一见白阳来、尤其是看见了他身边虽骨瘦形枯却神情愈加坚毅突出的罗影,立刻快马催鞭,老远便抱拳喊道:“二位将军!末将奉叶将军之命出营寻找罗将军!两位将军快与我等回营吧!”
这一声“回营”真是令人激动,不仅仅是罗影白阳来,对面这一队专门从斥候营中抽调出来寻人的精锐同样激动异常。他们出营时领的命令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整个润和大营中的袍泽情谊都非寻常大营可比,何况他们与罗影还是同营的兄弟,心情沉重更不必说,不想刚营来没多久竟然就迎头遇见了要寻的那个正主!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坐在马上看着他们笑!
大家笑中带泪厮见打闹一番后,两队合为一队飞奔回营。白阳来骑马在前引领全队,身后众人心悦诚服地跟随着他,一起回家。
马蹄声声,在草原上踏出了韵律整齐的步调,集合出了一种严整而威武的气势,让人欣喜,也让人心安。
营中哨位上登高远眺的哨兵发现了他们,将消息报回营中。
于是,白阳来等人回到营地时,叶真已经候在壁门处了。他来时不知道罗影也会一同归来,迎接归人时却一眼认出了白阳来身后那个黑瘦的身影,叶真深吸一口气,克制地先与白阳来见礼:“白将军高义!将士们一路辛苦了!”而后,叶真走过去亲自扶罗影下马,白阳来下马后回头看着红了眼眶的两兄弟,心中有愧:“叶将军容禀,全因在下轻谋浅虑才使得罗将军以身涉险……”
罗影下得马来顺势抱住兄长,喜悦大于激动地正要告诉他自己幸不辱命,便听见白阳来歉意十足的声音,登时道:“兄长明鉴,若不是及时遇见将军我这次可真要死在那峡谷中了。”
燕昭鹏从车上下来,站在白阳来身前对叶真说:“此事内情繁琐,叶将军容我等稍后详叙,如今还是先去见大将军吧。”
叶真任罗影抱着自己,说:“将军、长史此番将二郎带回便是有恩于叶某,个中情由都是末节,后叙不迟。请!”
正是如此,听闻白阳来回营,雍长龄也早已等候在帷幄之中。
入得中军帐,叶真侧立,白阳来、燕昭鹏、罗影带众人参见雍长龄,后众人退出歇息不提。
雍长龄招呼白阳来等人上前说话,于是叶真、白阳来、燕昭鹏、罗影、楼冰尽在雍长龄身前的长案后聚拢,席地而坐开始禀报此行的收获。
雍长龄看着白阳来与燕昭鹏呈上来的地图,看得出画得很用心,但,仍是差点儿意思:“所以,你们是说苏善在他寝宫的屋顶得到的地图影像是一个九宫格,而真正的地图需要将这九宫格重新拼合起来?而你们三个人,拼出了三幅不一样的?”
白阳来与燕昭鹏在雍长龄对面点头,给雍长龄看乐了,两个小郎君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还挺可爱:“怎么了?这不知道哪一幅才是对的?”
燕昭鹏不高兴地鼓了鼓嘴说:“他对了,我错了。”
白阳来也不高兴:“地图难看,不好用。”尤其这还是自己画的,用的时候就更不顺眼了。
雍长龄哈哈大笑:“营中的绘图高手你们也是知道的,带些好吃的让他给你们画一幅好的就是了,做什么不高兴?高兴些,罗将军平安归来,还带来了贵客,你们的王城之行至此也能算得上圆满了。”
可不是圆满,所有人全身而退还把想带的人都平安带回了营中,雍长龄表示非常满意。
贵客?众人齐齐扭头去看楼冰尽。
雍长龄介绍道:“这位龙郎君乃是龙门高足,我几日前收到他们现任门主的书信说他于三月前离家,有消息称是往草原而来,让我关照一二。龙郎君,此行可还尽兴?”
化名楼冰尽的龙冰尽回想着过去的日子里一次次死里逃生、生不如死的日子,顶着众人打量的目光硬着头皮抱拳答道:“谢大将军垂问,此行,龙某终生难忘。”
雍长龄慈爱一笑,道:“少年郎总是向往更广阔的天地,可真的给了你们无垠的天地,你又是否真的敢要呢?龙郎君还年轻,有的是天高海阔的日子,不必急在这一时一刻。”
龙冰尽缩了缩身子,心中又是后怕又是愧疚,一时被雍长龄说得脸上发烧,一时又被他话里的豪情鼓动得心潮澎湃,百感交集之下讷讷不成言。
雍长龄点到为止,想来此番事后他再回家应能收心了。
倒是龙冰尽有感于雍长龄的提点与鼓励,主动将方才的话头捡起来说到:“启禀大将军、各位将军,据在下所知,有一种阵法名为‘三阳开泰’,便是如方才两位将军所言一般,九宫格图样可以拼成三幅不同的地图。”
此言一出,白阳来与燕昭鹏立刻对视了一眼,意思是:果然,被他们猜中了,这个龙冰尽真能助他们成事!
作为中原机关消息领域最高殿堂龙门的弟子,龙冰尽立刻被让到了雍长龄的对面,坐在了燕昭鹏和罗影中间,为大家展开细讲这“三阳开泰”阵法。此时,看着身边的龙冰尽,罗影突然反应过来一见面时燕昭鹏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龙冰尽细看雍大将军案上的两幅地图,燕昭鹏说:“苏善公子处还有一幅,需要将那幅也取来吗?”
龙冰尽看着地图说:“不必了,有这两幅就够了。”他指着地图说:“诸位请看,此处看似是山影的一部分,实际是我龙门的暗记,由此暗记的地点便是一幅地图最下方正中的位置,确定了这个方位,其他的图在以此为准拼合起来,便是正确的地图。”他拿起另一张,指着同样的暗记说:“诸君请看,此图上暗记所示的位置被放在了左下,这便是错的。”
燕昭鹏垂下眼帘,眼珠子在眼皮下方动了动,恰被白阳来看见,暗地里用胳膊碰了碰他。
长案之上,白阳来带着虚心求教的语气说:“龙郎君,我们拼出来的三幅图上面的山水线条都是通顺的。”
龙冰尽答道:“正是,白将军所言正是‘三阳开泰’的高绝之处,不但图上通顺,而且若是实地走去也是走得通的。”
嗯?白阳来原以为他们按着地图所探查的路线一路通畅就说明他拼出来的地图是对的,而现在,虽然龙冰尽方才的确肯定了他那张图是正确的地图,但是——
“错的图也能走得通?”燕昭鹏不明白,在场众人都不明白。
龙冰尽点头:“‘三阳开泰’既然是阵法,自然不可能只有地图,它实际上是一种配合地势营造的大型阵法,三幅地图都走得通,但是两死一生,只有得到真图又能解开一路机关之人能到达最后的目的地。”
燕昭鹏与罗影异口同声:“一路机关?”
白阳来慢了一步的声音也随后问道:“还有一路的机关?”
龙冰尽被问得不明所以:“是啊,这‘三阳开泰’本就是我一位师叔的炫技之作,没有一路机关如何显得出他的本事?”
燕昭鹏不想相信:“龙郎君口中的师叔不会就是当年被狮王骗到草原上修八卦阵的那群人吧?”
白阳来记得龙冰尽还是“楼冰尽”的时候可是对王城的八卦阵很是嫌弃,对修建八卦阵之人也极尽鄙夷,但听他说起“三阳开泰”的阵法却并无此感。
果然,龙冰尽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师叔是极聪明灵慧之人,谁能骗得了他呀,他当年是自己走的。”还收了人家一大堆好东西留在宗门权做弥补和纪念。“别的不说,诸君请看此图,这样大的一个地方,要做成一个阵得修多少年啊,王城那个八卦阵可比不了。”
雍长龄闻言道:“你是说,此地先于八卦阵开始修建?”
龙冰尽肯定地点头:“必是的,大将军。我师叔离开师门是很早的事了。”
白阳来问:“‘三阳开泰’阵法是专门为了藏宝设计的吗?”
龙冰尽摇头:“不,听师父说师叔当年设计此阵就是为了将他设计的其他机关消息都总汇到一个阵法之中,据说灵感来源于‘百鸟朝凤’。师父看后说:‘若是百鸟齐聚却无凤可朝那岂不可惜。’我师叔觉得师父说得对,但他想了许久都找不到值得他‘百鸟’来朝的满意的‘凤’,并且因此郁郁寡欢了许久。我师父不忍心,又去劝他说:‘反正这个阵法也不可能真的造出来,无凤可朝就无凤可朝吧。’我师叔……当时就哭了。”
帐中众人皆是一脸地不忍卒睹,罗影说:“你师父,他这是劝人?”
龙冰尽对自己师父独特的说话方式深有体会,当下便叹气道:“是啊。他是龙门门主,谁能管他呢,他一直这么说话,每次别人心里难受他还喜欢在旁边看一会儿。”
燕昭鹏摇头:“做龙门门主压力这么大吗?”竟喜欢折磨门徒取乐。
龙冰尽其实也是很理解自家师父的:“怎么说呢,龙门顶着那么大的名头也是很不容易的。门内众人一个都不省心。这做机关很费钱倒也没什么,关键是做不出来人就容易暴躁,时间长了多少会有点儿不正常;做出来了吧,一个不小心试验的时候也容易失败,没失败成功了也保不齐又不小心会弄坏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就是很难,一天天的谁的火气都不小。
这种糟心的秘辛不听也罢,雍长龄问:“从图上能看出机关分布吗?”
龙冰尽说:“噢,这个请各位请放心,机关都在‘两死’图上,只要按着‘生’图走,就不会有危险。”
白阳来突然想到:“我们曾在一个山壁上的石洞中发现了一个四方的紫铜块,不知是什么东西。”
龙冰尽说:“是通体光洁无纹饰的一整块正四方的紫铜?”
白阳来、燕昭鹏同声肯定:“正是。”
龙冰尽说:“那应该是大门钥匙。”
罗影不解:“大门的钥匙就放在路上?”
龙冰尽解释说:“从地图上看,这阵眼之处也就是所谓的藏宝之地,应该是很大的一个地方。要开启大型机关需要复杂有分量的钥匙,但这种钥匙不易携带,就会想个办法放置在路途上。两死一生的地图是第一道防御,入门处还会另有防卫设置,所以放在路上也没关系的。”
白阳来问:“入门处的防卫设置一定极为凶险吧。”
龙冰尽赞赏地看了看他说:“白将军所言极是。如果说两死地图上的机关还能留你多喘几口气儿的话,那入门处的防卫几乎就是瞬间必死的。”
雍长龄十分理解:“一代枭雄预见了自己的死亡预备身后留给儿子的东西,除了他的血脉自然是谁都不配得到的。这些东西,如果他的儿子拿不到,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而想要争抢的人,只有死这一个下场。”如果狮王是枭雄,那雍大将军也当得起英雄二字,相似之人最能互相理解。雍平康去世的时候,雍长龄的心在顷刻间成为一片废墟,狮王的想法,他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死在儿女之前和死在儿女之后,对于一个爱子女如命的父亲来说,真不知哪一种算好。
龙冰尽说:“现在有地图,又有钥匙,那宝藏的主人也在,那什么时候启瑞章?”
燕昭鹏问:“什么瑞章?”
龙冰尽解释道:“噢,这是我们本门特有的说法。我龙门创派祖师天赋异禀,资质高绝,心性灵慧无人可及,最关键的是,他身禀吉祥气运,不论是设计制造,还是指导督建,从小机关到大工程从来没有出过人命,受大伤的都很少。门中为了讨个吉利就将正式开始动工、动手称为‘启瑞章’,于我们来说其实就是 ‘求祖宗保佑’的意思。”
他指着地图提醒道:“大将军、各位将军、郎君,从你们这图上看,不知道宝库会有多大,那可是狮王宝藏呢,这么多年赫赫有名,诸君可要做好准备,要是没见过世面的乍见了大批珍宝那可是会红了眼变了心性的。”
雍长龄神色一禀,与白阳来对了个眼神,这一点他们确实没有想到。对白阳来来说,前锋营的手下当然值得信任,雍长龄自然也相信自己的军士,但这样的考验又实在是前所未有的,自古财帛动人心,他们身为主将确实需要考虑得更周全一些,方为稳妥。
白阳来提议:“不若属下现在就将苏善、丛英两位公子请来,一起议定了此事。”
雍长龄也觉得既然都说到这儿来,那宜早不宜迟,遂点头:“去吧。”
龙门弟子的出现让众人对宝藏有了拨云见雾的新认识,索性就此将事情定下来,也免得夜长梦多。
苏善与丛英来后,众人换了个地方,团团围坐在一个充当桌案的大箱子周围开始了恳谈。
苏善的意思是,只要拿到父亲的遗物,诸般金银他都不在意。在场众人除了苏善之外都很清楚财物的重要性,只有这位小王子是真的不懂。
丛英听后并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财物重要,更清楚苏善的心性和想法,狮王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从来执着的都不是物,而是情,偏偏造化弄人。
其他人不开口是不方便在这个问题上说什么,或者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即使是燕昭鹏也没有过这种乍然接收一库珍宝的经历,此时此刻完全无法共情苏善,满心只想跟着看热闹。
雍长龄也正在措辞劝说。虽然养兵是顶顶费钱的事,说他不在意钱财那当然不可能,但同时他也从来都是爱女至深的父亲,推己及人,一个父亲在身故之后留给自己孩子的东西,雍长龄但凡将自己放在狮王的位置稍微想一想:若自己是狮王,那属于自己心肝的东西别人连碰都休想碰一下!要是因为做父亲的不在了,留下的东西孩子就必须得分给旁人,雍长龄是会从心底觉得难过的。
只有龙冰尽没这些顾忌,恨铁不成钢地教育苏善:“这位小公子,您视金钱如粪土的态度虽然令人佩服,但如此不珍视父亲留下的东西,这未免有不孝之嫌吧!”
一语惊醒,振聋发聩,满帐中人同时一怔。
龙冰尽又急又气:“谁人不希望能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留下一番基业好让后人的日子过得平顺一些!你父亲比很多人都厉害,别人做不到的他做到了,还做得这么好,你却根本不在乎!是因为他死得太久了吗?”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相信了,龙冰尽的本事应该靠得住,从这如出一辙地说话方式就能听得出,他必是没少得门主真传。
此时的龙冰尽很严肃,丝毫没有玩笑之意:“别人忘记了他的功业,连你也要无视这些宝藏所代表的他的成功吗?你可以不必如他一般勇猛,你也可以挥霍他留下的财富,但你不能这样轻易地放弃它们,否则,便是不孝不敬!”
罗影小声道:“你路上不是还问过不知道宝藏要怎么分吗?”
龙冰尽义正词严:“狮王宝藏嘛,好东西定不会少,而且这可是我师叔愿意‘百鸟朝凤’的那只‘凤’,想来就算是咱们在场的所有人一起分也八辈子都花不完,但这只是从数量上说!现在说的是态度,不管东西如何处置,对于先人,我们恭敬的态度不容有失。”龙冰尽举起一只手:“我先说好,我要跟着去开启宝藏就一定要带着东西去祭奠我师叔。”他看了看苏善:“自己爹自己管啊,这种事儿,自己都不上心,还有谁替你上心。”
苏善深深地低着头,泪水大颗大颗地落在衣摆上,龙冰尽有句话说得太对了,父王离开得已经太久了,久到,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了。
雍长龄伸出温暖的手掌,用掌心轻轻拍了拍苏善的肩,说:“你只要好好过完自己这一生,狮王就别无所求了。”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更不够漂亮,但白阳来知道,这是雍长龄的心声,他对自己的孩子唯一的祈愿就是“好好过完自己的一生”,所以雍平康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却无与伦比的潇洒肆意。白阳来想,那位将门独女也许不是无怨无憾,但一定无恨无悔,因为她拥有过纯粹而浩瀚的爱,也做到了想要做的很多事。
几人在帐中将宝藏事宜商定之后便各自散去了,晚上雍长龄要宴请三位贵客,借此机会也让他们与营中其他将军都见一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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