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之时,白阳来与燕昭鹏一前一后走出一个不起眼的军帐。白阳来的怀中放着一张地图,是回营之后营中画图高手根据他们几人的描述画出来的峡谷简图。这幅地图用简单的线条将罗影率队发现的那半边峡谷描绘得十分真切,若不是这位画师有先天不足之处,不可能离开大营,否则任谁看了这图都会相信他必是自己亲眼见过实地。至于白阳来与罗影两队人马看到的纵贯东西的大峡谷全貌,也详细画在了另一张地图上,呈给了雍长龄。
白阳来与燕昭鹏亲眼看着雍大将军麾下这位天才画师根据所见之人的描述一笔一笔自然而流畅地将两幅地图绘成,姿态认真而轻松,再想想自己为了画地图熬的夜、犯的难、受的罪……备受打击,实在是备受打击,燕家的一羊一鸟沮丧得耳朵都耷拉了。
尤其是燕昭鹏,他深深感觉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这位画师帐中所有的东西加起来也比不过他燕大郎君书桌上的一方砚台,可他随手画出来的地图,燕昭鹏就是把家里藏的墨条全吃了也画不出来。
蔫答答一只鸟:“这些年,家里花在我身上的笔墨银子真还不如直接砸水里的好。”
垂头丧气一只羊:“可不是,砸水里还听个响儿。”
羊鸟叹气:“唉。”
白阳来摇头叹息道:“我虽然从来就知道人跟人不能比,可真遇到这般天才,还是忍不住自惭形秽。”
他这话燕昭鹏只同意一半儿:“惭愧是真的,但以你的品貌倒不必觉得‘形秽’,你站在那儿让他画一画还是可以的。”
白阳来直着眼睛侧头看他:“观棋郎君只会画地图,不会画人物。”
燕昭鹏也直着眼睛回视他,声音平板而不带生气:“哦,是吗?那这算是一点安慰吗。”
白阳来肩膀一垮转过头继续叹气:“还是咱家大人英明,当初就没让我读书,直接送我参军了。”
燕昭鹏也感叹:“还好我会投胎,生在燕家既不用画图也不用打仗。”
很好,大家都有各自值得期待的未来。
是夜,中军帐,润和大营全体将军列席。
先说当前军事计划的推进情况。首先,叶真负责执行的“分裂两王”之行动颇有成效,鹰王与豹王之间的矛盾日益激烈。苏善与丛英的离开引动了王城内各大贵族之间积蓄已久的仇怨,有人伪装成王城守卫出城灭杀苏善与丛英,有人在王城内放火焚烧贵族宅邸,王族宫室亦受波及。泼岩麻王族因此无暇顾及鹰王与豹王在外的行动。于是在叶真三番四次不着痕迹的挑拨之下,鹰王与豹王之间的争斗变得异常激烈,不但从暗中转向明面,而且对草原杂部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雍长龄端坐上首:“据悉鹰王与豹王正在争取杂部的力量,王城内也有他们自己的争斗,我们与其参与其中倒不如静观其变。待我将此间局势上报朝廷再行决策。”当然这个上报不过是例行军报,内容如何组织也全取决于雍大将军;至于决策,那就更没有必要劳烦朝廷了,雍长龄如此说不过是形式上提一句罢了。
但草原的局势被他们稳住了,帝都的局势却横生波澜。雍长龄道:“我们的人传回消息,帝都有变,我等需予应对。”
帝都此番的变动,涉及到大睿的军制。本朝伊始之时,一改前朝全农皆兵的方式,寓农于兵。也就是说,朝廷不再要求每一个种田的百姓都为国当兵,而是要求每一个军人都种田,这样一来,军人在不打仗时也有事干,不再坐食粮饷,而国家也不必连年出钱养兵。尤其是边境等军事要地,于原本的州府建制之中另设军府,划出专门的田地,让军府中人一边保家卫国,一边自力更生形成一个良性的、能够长久维持的军事制度。
这原本当然是很好的,于国于民于军皆为有利之举。然而经年累月的太平让大睿接连几代帝王都着意抬举文臣,此消彼长之下武将与军府的地位在朝中江河日下。大睿建国初期军人因守土卫国而颇受尊敬,几朝太平年过下来,武将不再受重视,军人也不再受敬重,军府亦因此人事废弛。慢慢地,甚至连府兵阵亡都得不到及时抚恤,当兵不但没了往日的荣光还总被派做苦力,备受欺压。
燕府的威望就是从那个时候建立起来的,在当兵行伍最不被人看得起的那段时间里,燕家顶住了各方压力用自己家的钱粮纾济伤残士兵,厚待退伍军士,一应待遇抚恤皆尽量不坠前志。朝廷不给钱,营中没有钱,燕家自己贴补。那时候燕家老将军过寿诞府中都摆不出个值钱物件撑场面,只用大南瓜雕个寿字就算是应景了。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对大睿的行伍之人来说燕家是漫天风雪的漆黑暗夜里唯一一盏会为他们亮起的温暖火光,是实实在在愿意为老弱病残的行伍之人托底的人家。多少年来,无数人嫉妒燕家的威望与声名、无数人意欲取燕家而代之,都未能成事。因为没有人敢赌,倘若大睿朝真的没了燕家,还会有别人能做到燕家曾经做过的事吗?
及至近文景两朝,边境夷狄势力渐起,草原还出了个双翼狮王,国境不稳,军队与武将终于重新受到重视。文帝朝就不说了,自景帝继位,助他登上皇位的陆老将军便开始改革军制,先是整顿军府,开始从朝廷统一向各卫、各军府拨发军饷,意图拔除地方对各地军府的影响,将军权尽数收归朝廷。惜乎这一举措实行未过两年就被叫停了,朝中文臣对改祖制、从国库拨钱养兵怨声载道,就连景帝也不支持。反省之后的陆老将军于是提议由圣人直管兵权,诸兵事不再通过三省议政。这景帝就十分支持了,虽然此等改法也有违祖制,但迎合了景帝想要亲手掌控兵权的想法,因此在他的纵容下,陆老将军一系甚至开始有计划地打压中书省,将兵部收归帝王直管。
要说这“有违祖制”,那也是有分别的,从哪里拨经费只算是小节,军令政令出自何方那可是大要,如何能说改就改,中书省的大臣们也不是吃素的,何况此事朝中反对之声甚大,消息流出宫禁后在民间也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多篇批判陆老将军与景帝的文章、歌谣在帝都流传开来,街头巷尾人人热议,好话没几句。
景帝是个好大喜功的帝王,更因其得位之时备受屈辱而畏惧人言,改革再次受挫,景帝甚至连坚持一下都没有想过便退缩了。他一退,陆老将军独木难支,第二次军制改革全面溃败。然而接连两次以失败告终的军改激起了朝中、帝都与各州府声势浩大的愤懑与怒火,为了平息全国上下的争议,陆老将军担下了全部责任,陆家满门被灭,军制改革停滞于此,不了了之。
但这一番改革动作对大睿的军制还是产生了不少影响的,各州军府都因此从朝廷获得了更多的独立权限,朝廷的军饷虽然只发了不长的时间但也确实起到了缓解军队困境的作用。因此对于陆府满门被灭之事,私底下同情怅惋之人不在少数。
然而如今朝中再度提起的军制改革,与其说是为了针对制度弊病进行改良变革,不如说是朝中各派单纯的权势与利益之争。一来,朝中文臣眼见武将坐大,无事也要生出事来改革军制,只为限制武将实权,更何况景帝当政后军制上确实问题频出,在朝中文臣看来,之前两次虎头蛇尾的改制不但没有将既有的弊病改好,反而更添了许多乱,实在是不管不行。
雍长龄向众将感慨道:“以往国家太平时,军府势微,百姓不愿参军入伍,因兵员不足便只得收些老弱病残充数,若不是还有一个燕家在朝中立着,替行伍从军之人说话,那些个文臣直欲将我等鄙视如莽夫、作践如奴仆。后来边境不稳,先帝又英明公正,我等的境况才好了一些,到如今才多少时日,帝都那帮拎不清的就又开始争权夺利了。”雍长龄短叹一声:“依我看这一次风闻的改制多半也并非是为了解决什么军制弊病,说不得又是帝都那些贵人们出了什么不可解之事,需要偷梁换柱、亦或瞒天过海,这才又将军制之痼疾拖出来,好替他们挡上一挡罢了。”
只是,雍长龄道:“听闻近日来兵部亦有些动作,不知又在谋划什么。我等虽是奉皇令在外征讨却也不可不防,只是我还未接到确切的消息,如今将当前情势说与尔等便是要叫你们回去约束好麾下将士,一来保持士气,二来注意稳固军心,尤其是要留心将士们私下的言论,发现不利流言必须尽早处置,将涣散军心的言论给我截断于将出之时。不论是草原上的传说,还是帝都的消息,都不许乱传。”
众将齐声应是。
雍长龄满意点头:“很好。除此之外,白将军今日回营报上了一个好消息,他们在西边找到了一处峡谷,地势险峻毒物甚多且人迹罕至,可假称彼处为狮王藏宝之地加以利用,将那嗜财的鹰王连同他麾下的军队一起,引入峡谷歼灭之。”
雍长龄抬手示意,白阳来奉上地图,众将一同观看峡谷地图,白阳来解释道:“末将与罗影将军乃是误入此地,因彼处险峻多毒虫,并未来得及探知周边更多的情况,两队汇合后就先行回营禀报了,因此目前只能绘出简要的地图。”
白阳来没有提到有关宝藏的事情,有人好奇问起,白阳来尚未出言回复,苏善便开口向雍长龄请求道:“这位将军问得极是,虽然白将军找到了适合作战的地点,但也请雍大将军不要因此忘记与我的约定,我父王的宝藏还没有找到,白将军的任务也还没有完成。”
丛英也向着雍长龄一礼,说:“听说有卫队从王城出来追杀我与苏善,不知道王城现在情况如何?”
雍长龄示意徐常青,徐副将领命答道:“丛英公子想必是担心家族,据我军所知,王城守卫出城寻找两位公子的当夜,塔纳云罗丹一族在王城中的大宅便燃起了冲天大火”
丛英与苏善听到这里悚然一动,方才演戏的心一下子便去了**分,徐常青忙道:“二位公子请要莫担心,我们一直密切注意王城的动向,现已查到王城内有家叫恒福居的铺子在大火之前有许多人进进出出,说是掌柜的要盘货,大火之后便人去店空了。”
丛英一听说家中起火心就忍不住有些慌了,虽然他宁可相信以父母的机敏狡黠,这火多半是自己放的不可能是被人暗害,但仍是忍不住担心;知道恒福居人去店空后他着实多了几分笃定:若论心机他可比不了家中父母,他都能带着苏善从王城跑出来,他父母想要带着家人从王城全身而退那也没什么不可能。
徐常青缓了口气接着说:“听说塔纳云罗丹的祖地在斜阳山?从营中出发可以不经过王城到达斜阳山,不瞒丛英公子,我们前几日派人过去看了看。”
丛英倏然转头,满眼期冀。
徐常青含笑对他点了点头:“那里新到了不少人,不过对外并无异样,一切如常,若不是我营中斥候厉害并不能察觉”
丛英与苏善齐齐松了一口气,苏善拍着丛英的肩宽慰道:“毕贤宁舅舅平日里虽然不显山露水但关键时候从没出过差错。”
丛英奇道:“你是这么看我父亲的?”
苏善笑道:“这是我父王说的,他还曾嘱咐我‘平日不用刻意亲近,但生死关键的时候记得找舅舅。’”
丛英惊喜:“狮王对我父亲评价这么高?”怪不得他连我都管不住族长之位却坐得那么稳。
雍长龄任两人说了几句后将话题导回正事:“你二人离开后,王城内乱四起,鹰王与豹王正与杂部纠缠,其他部族也都忙着保全自身,塔纳云罗丹既然已经回归祖地,那短时间内丛英公子与苏善公子便不必担心了。”
说到王城之内,徐副将看着苏善说:“据可靠情报,泼岩麻朝中的几位大臣将太后与幼王软禁在了宫中。如今局势纷乱,朝臣势力有限,塔纳云罗丹一族又已安然脱身,想来太后与幼王应无大碍。”
苏善凄然一笑:“我与太后自小无缘分,与幼王更无半分兄弟之情,谢过徐将军。”
雍长龄总结道:“如今的情况暂时就是这样,待找到宝藏苏善公子再从长计议不迟。”
苏善对未来也还懵懂着,雍长龄这样一说他自然跟着点头:“也请大将军多容我一些时日。”
雍长龄大气一笑:“公子看得起润和大营只管住下,这草原,来日方长。”
说完正事后,苏善、丛英与龙冰尽作为客人先回去休息了,剩下营中众将有些离去了,有些留在了帐中挤挤挨挨地看新地图。
原来西边还有这么一个峡谷,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元淮看着地图回忆道:“过去只听闻西边黄沙漫天,与东边的水草丰茂全不能比,还真没听说过那里竟然有这样大一个峡谷。”
罗影道:“那边确实人迹罕至,我们若不是一路被人追杀慌不择路也不会走到那里。这峡谷十分凶险,蛇虫鼠蚁密密麻麻,不可计数。”他这番话配合着他如今清瘦的身姿、疲惫的神色以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累累的伤痕,真是无比令人信服。
萧懋以拳击掌道:“若如此,那将鹰王所部诱致此峡谷中歼灭岂非事半功倍?!”对自己人不好的地方,对敌人来说那可是个好地方。
元淮也同意:“正是。若非两王如今正与杂部纠缠得水深火热,各自消耗,致使我们计划停滞,此时就该打了。”
萧懋道:“计划暂停也没关系,这消息来得及时,咱们先去看看地形更好。”
罗影闻言全身一抖,引得叶真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稳重些,都是当将军的人了。
罗影在心中撇嘴:我在峡谷中一眼看见的虫子比你一辈子见过的都多,我若不够稳重早就吓死了。
云剑南用肩膀顶了顶身边站着的程荥说:“他们那边计划一停咱们这边也还得等,我看干脆从战备先转回日常操训吧,一时半会儿开不了战。”
程荥看了看上首雍大将军的座位示意云剑南说:“帝都那边的事可比草原多,这边不打仗大将军正好能腾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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