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着饼干屑的嘴唇不断碰上又分开,里面红润的舌头很灵活,有节奏地配合嘴唇完成一句句欢快的语言。
一块饼干掰成三份,三个脸颊肉嘟嘟的小孩边吃饼干边聊天,有时看向兰景树,有时伸指头戳一戳自己耳朵。
视线离开那些“热闹”的嘴巴,兰景树扣上笔盖,收拾散落到地上的水彩笔。身前白纸上躺着一只四仰八叉的松鼠,这是他为自己的岛屿新添加的一名岛员。
兰浩在远离人群的角落找到兰景树,妇人用粗糙的手指摸摸儿子白嫩的脸蛋儿,拿出一颗奖励的糖果。
兰浩左手伸出大拇指和小指,由外向内移动「回」,双手指尖搭成“ ∧”形「家」。
这是兰景树记忆中看懂且学会的第一个手语。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地明白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被大孩子欺负时也掉下委屈的眼泪,捉弄人的坏蛋总会嘲弄的表情观赏他的泪水。
不知道从那天起,他再也不哭了。
眼泪在他成长中被赋予深刻的意义,单指——笨蛋,弱小,屈辱。
阳光明媚的九点半,兰景树的岛屿迎来第二百六十七位岛员,一只俯冲而下,亮爪捕食的鹰。
素描铅笔收进笔袋,鹰岛员还没和其他岛员吃迎新饭,岛主不务正业地想起了岛外的旑旎风光。
左手摸向右手背,指尖绕着圈滑动。
右手手背被狗儿的脸颊蹭弄过,那种柔软的触感似乎还在,兰景树脸颊贴上那块皮肤,像狗儿那样不舍的摩擦。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某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他舍不得狗儿病死,他想要他活下去。
兰景树生出找钱给狗儿动手术的想法,可是,去那儿找钱呢。泄气地趴在鹰岛员身上,手指无意识卷动画纸一角,妈妈存着给我安人工耳蜗的钱应该有好几万了吧,可以拿来先救急吗?
妈妈会同意吗?妈妈不会同意的吧,唉……
中午吃饭前,兰景树挑了一些好菜好肉装进饭盒里,兰浩问他给谁,他说给昨天来过生日的朋友。
一家人都很开心,兰景树有朋友了,是个活的,会动的人,而不是那厚厚的,摞得老高的动物画。
去狗儿家的路上,兰景树看到花草树木全部张开笑脸对他微笑,它们不约而同地说恭喜,恭喜他找到另一位岛主。
是的,兰景树要把岛员们介绍给狗儿,邀请他来当岛主,共同管理这个岛屿。
笑容怎么都压不住,唇角一个劲儿往上翘,笑着笑着,兰景树把自己笑羞了,低着头生怕有人看到,双腿别扭地快速摆动,差点跑起来。
房子门口有张木躺椅,狗儿躺在上面似乎睡着了。
日照斜过屋顶,划出一片暗色区域,意境美好,时光静谧。
男孩与简陋的背景十分违和,没有土生土长的自然感,也没有融入其中的和谐,而是泾渭分明,格格不入。
是啊,即使落入泥潭沾了污水,明珠也还是有光的。
兰景树轻步走近。
狗儿的单眼皮轻微有些遮瞳,给人距离感,看人时显得有点傲有点拽,鼻梁高挺,瓜子脸窄长而内收,这样一张脸不能说特别帅,但一定过目难忘,满是记忆点和辨识度。
他身上有种淡淡的雄性野兽的张力,这种隐晦难言的特质褪去孩童的稚嫩后,将在青春期迎来高峰。兰景树见识不多,但在这座大山里,他没有看到过类似的长相,也没有感受过同样的气场。
怕饭菜冷了口感不好,兰景树蹲到狗儿身边,对着他耳后轻轻吹气。
颈窝漫过湿热水汽,眉头一皱,狗儿突然转头睁眼,两股呼吸交织,迅速缠绕在一起。
兰景树仰头退开一些笑起来「小狗狗,起来吃饭啦。」
狗儿腾地坐起来,有点意外兰景树居然还会来找他,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打开盖,饭香扑鼻,兰景树递上勺子「快点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才吃饱饭躺着休息,本来在想离开这儿后去那里,现在看到兰景树闪动着真诚的眼睛,竟然有点不想走了。
把胃彻底塞满,狗儿撑得坐不住,站起来走来走去「我这辈子都没有吃这么饱过。」
兰景树以为是在夸他,得意地扬起脸「那还不快来谢谢你的主人。」
狗儿双手如同狗爪一样搭在胸前,伸出舌头哈气,模仿犬类亲热主人的动作。
兰景树伸出手,故意举得不高。
个头更高的狗儿矮下身,钻进主人爱抚的手掌内,嫌这样还不够像宠物狗,他五指弓起,带了点劲儿刨抓兰景树胸口。
穿得再厚也有点发痒,兰景树笑着躲开,狗儿转而张大嘴做样去咬主人的手。
兰景树垫脚举高双手,狗儿拉着他的手臂往下拽,弓背起跳,活脱脱一只玩得正欢儿的“狗儿”。
一根手指抵住狗儿鼻头,兰景树装出些严厉「我的狗狗可不能这么没有礼貌。」
狗儿学犬类歪头「怎么才算是有礼貌呢?」
「起码要喊哥哥。」兰景树唇角上翘,脸上的愉悦几乎快要满溢「你要喊我兰景树哥哥。」
学着兰景树演示的样子,狗儿左手打手指字母“L”的指式,沿胸侧划下「兰」,右手直立,掌心向内,从左侧向右侧做弧形移动「景」,双手大拇指食指相搭,形成圆形,向上移动「树」。
左手伸出中指贴于嘴唇上,再伸直手指,在头侧自后向前挥动「哥哥」。
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所有表示家庭成员的手语都会用手指贴上嘴唇。
多么亲昵的一个称呼,狗儿瞬间有点失神,好像「哥哥」这个碰触嘴唇的手语动作做出来后,他和兰景树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和狗儿玩闹一会儿,兰景树满足地告别回家,希望狗儿活下去的念头越来越深重,他想起学校经常举办的募捐活动,跑到村头裁缝铺买红布,绞尽脑汁地写救助词,还不到初十,好多回乡探亲的人还没走,应该能凑到一些钱。
折好红布开衣柜门时,兰景树发现头顶位置的门板上出现一条约两厘米的裂缝,仔细查看,中间内凹,有个坑洞。
像是石头砸的。
蹲下四处搜索,他在床下找到包着纸的石头。
兰浩拦住冲出家门的兰景树叫他吃了晚饭再出门,兰景树回说我不饿,我太开心了,一点都不饿。
为了求证纸上的内容,他四处问人,终于问到那座坟的主人是一名享年九十三岁的女性老人。绕到狗儿家灶屋往里看,顶上挂着几节香肠。
等狗儿回家等了很长时间,花草树木皆一言不发,刚才还热烈欢迎的即将上岛的岛主露出了真面目,其实是个虚情假意的骗子。
月光捎来一抹身影,残忍地告知兰景树骗子回来了。
被欺骗的滋味很难受,但好过“生命谎言”千倍万倍。
当泪水涌出眼眶,当情感泛滥到无法自控,兰景树才发现原来眼泪不止一种含义,和幼时完全不同,现在流淌而下的——是认真,共情,动心。
「为什么骗我?」手臂好重好重,手语好难好难,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正在粉身碎骨「我很高兴你没有病。你是健康的。你会活着。我真的很高兴。」
大颗的眼泪坠向万丈深渊,脚底踩破空气,兰景树向着黑暗狂奔。
最终,最终,他的岛,还是只有一名孤单的岛主,还是与往常一样,沉默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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