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景树转身跑开,狗儿抬腿便追,就那么巧,踩中一块小石头,脚腕一折,崴了。
早不崴脚,晚不崴脚,偏偏这个时候崴脚,如果不追上去,兰景树怎么想,以为我不在乎他的感受吗?越想越气,狗儿捏拳捶打树干,树叶一片片飘落,郁气越积越多,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活活气死。
情绪来得急又猛,走得也非常快。夜里,狗儿罕见的失眠了,眼睛没有聚焦对着天花板,平心静气地思考自己刚才为什么那么生气?不过是骗了一顿饭。
对啊,不过是,一个开大了的玩笑。
兰景树,也不过是认识几天的同龄人。
直到这时,狗儿仍然相信,好好的,认真地道个歉这件事就能解决,他会没有任何留恋的离开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
命运啊,总是无法预料。
安心睡去的男孩不知道,明天睁眼再见的人,将会彻底改变他的一生。
凉意突然冷冽,阴云密布,大雨将至。狗儿等在兰景树房间窗外,在对方起床看向屋外的那一刻立马道歉。兰景树连「对不起」都没看完,欻地一下关上窗户玻璃,拉拢窗帘。
非要道歉吗?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其实直接走了也行啊,犹豫归犹豫,狗儿脚下却生了根一样,半步未挪。
一场雨如约而至,细细密密的线逐渐变大,砸得鼻梁微痛。
狗儿叹气,这下总该走了吧,老天都在帮你。
雨幕轰然而至,强压下,眼睛根本睁不开,狗儿被淋得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全是兰景树昨夜泪痕斑驳的脸,以及那句万分艰难的,似乎搅烂了心肺的手语。
「我很高兴你没有病。你是健康的。你会活着。我真的很高兴。」
在以前生活的城市里,自己的身边有很多人,他们友好也坦诚相待。可是,有谁为自己哭成那样吗?
一个即将失去生命的谎言,兰景树当真了。
狗儿不傻,他看得出,兰景树那是动了心,把他当朋友,当知己。这事换作他,他也得动心,毕竟,世界上有几条脊椎弯曲,且同样怀有跳高梦想的鱼儿呢。
他们那么相似,那么,适合做伴。
毫无预兆的,一泼热意兜头盖脸,狗儿一激灵,猛睁开眼,模糊视线里窗户打开了,正中的兰景树端着一个盆。
双手搭在眉上,给眼睛挡雨。
兰景树放下冒着热气的盆,双手伸食指,指尖相对,一前一后作滚动状。
「滚。」
哟,看不出来,长得乖乖的,还会骂人呢。
狗儿正想回话,兰景树又手快地关了玻璃和窗帘。他费解,兰景树这反应,是不是有点过激了。
算了算了,先回家吧。
老天一场大雨没把狗儿赶走,兰景树一盆热水倒是四两拨千斤。
收拾好行李,见雨停了,狗儿堵在兰景树家屋外必经的小路上,打算做最后的告别。
兰景树目不视物一般当狗儿是空气,视线全程偏离,根本不给狗儿说话的机会。
狗儿张开双臂强势地挡住路,一凑近打手语兰景树就闭眼睛。
急火攻心。
瞳孔里兰景树潇潇洒洒离开的背影越来越远,狗儿干张着嘴大口呼吸,心里那叫一个堵啊,昨天气死了,现在快气活了。
谭良不允许结果偏离设想,适时的出现在狗儿家,打算加把火「怎么了?即将回到大城市的人怎么这种表情?」
狗儿都懒得打手语,丢过去一个责问的眼神。
谭良是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人,兰景树收到的纸条百分之百是谭良写的。
「我不是寻思人家蒙在鼓里很可怜,就小小的……」大拇指捏小指指尖,谭良动作说不出的油滑「提点了他一下。」
狗儿冷冷盯他两眼,吞下这口气。
「你贏了两顿饭,这就输不起了。」谭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怎么你了?骂你了?」
这是他和兰景树两个人之间的事,狗儿不想第三个人知道,无论谭良怎么问,他都保持沉默。
空气静得令人烦躁,谭良努力找补,活跃气氛「你这么聪明的脑袋不用白不用,来,我考你个脑筋急转弯,我手上有十把梳子,掉了两把,还剩几把。」
狗儿本来不想回答的,耐不住谭良一直问一直问,抬手回答「八把。」
「诶,儿子乖。」谭良脸上荡开得逞的恶笑。
上次这么无语还是在上辈子「无聊。」
「既然你都叫我爸爸了,那我就得对你负责。」余光暼到床尾角落的口袋,谭良猜准事态发展「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讲和失败了?」
怎么可能承认,狗儿表情淡淡的,不做回应。
「天底下就没有哄不好的人。」谭良身体前倾,说悄悄话似的「还有几天就开学了,你去学校跟着他。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他这么显眼,总会有人看不惯。」
仿佛鬼打了头,离开的想法被彻底搁置。狗儿偷偷跟踪兰景树,开学后的第三天,远远的,他看到兰景树买了一把弹簧刀,在没人的地方练习一些出刀动作。
预感有事发生,狗儿打算寸步不离地跟,弄到一套校服,把脸埋进衣领,混入校门口涌动的人群里。
聋哑学校的保安一眼给狗儿逮出来,给的理由很实在,你这么高大了,一看就不像小学生。
狗儿哭笑不得,不是我太高,是你们这里营养跟不上,学生普遍发育慢。
行吧,学校里有这么负责的保安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就只跟上学放学这段路。
聋哑学校和正常人学校挨得很近,距离不过几百米,校服一深蓝一浅灰,质感和款式差别挺大,深蓝挺阔贴身,浅灰松垮肥大,类似官员华服和衙役布衣的区别。
狗儿眼尖地在深蓝校服里看到个熟脸。
矮个子。当初带人群殴谭良的小男孩,今年长胖了点,也高了很多。
兰景树突然地靠边站住不动,像在等谁。矮个子慢悠悠晃到兰景树身边,手自然地搭上对方肩膀,嘴巴大开大合,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妈的,兰景树是聋子,对他说话不是侮辱人吗?他能听见吗?幸亏所处位置高,能看清矮个子的脸,狗儿唇语还行,认真结合表情解读。
“喜欢和你玩儿……老地方……新游戏。”只能勉强分辨出这些信息。
兰景树配合矮个子的脚步一同往前走,旁边跟着的三个狗腿小弟夸张地仰头大笑。
喉咙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呼吸不能,视线紧紧跟随着灰色背影,狗儿离开树干的遮挡,扒开茂盛的草快速往下走。
兰景树暮然回头,目光自下而上在茫茫绿海里捉到狗儿的身影。
右手在脸边伸直,左右摆动几下「不」,手掌平伸,掌心向上,由外向里拉动「要」。
如果狗儿没看错那一点反光的水汽,那么,兰景树琥珀色的眸子是湿润的。
闪动着的零星一点光仿佛是某种希望,但眉眼却难掩悲伤,像流沙缓缓沉陷,像雪花随风飘下,像海绵浸入深水,吐出溺亡前最后一串气泡。
食指和中指搁在眼部,向前伸一下「看」。
察觉兰景树的动作,矮个子和狗腿小弟同时转头往后看。
闪身躲到树干后,狗儿胸腔剧烈起伏,不要看,他不要我看什么?兰景树一直知道我在跟踪他吗?
两分钟后,狗儿再探出头,那个如水中浮萍的灰色背影已经消失得毫无踪迹。
兰景树不要我看什么?
不要我看吗?那我偏要看得清清楚楚。
双腿疾动,狗儿跃下高台,淌入灰色与蓝色相间的浅池,伸长手臂,去抓那一叶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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