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分异常复杂的人款款走来。
他的头上戴着一把展开的巨大折扇,如同凤冠,上面缀满各式莲花,旁逸斜出,令观众应接不暇。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粉白粉白的戏袍,两道长长的水袖拖在地上。
苍名藏在架子之后,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是感受到了苍名的目光,他缓缓地转头一笑。
那是一张用白纸糊的脸,像一张平滑的面具,用黑色墨水画出五官。
“走你!”苍名一巴掌呼去,一张黄符啪一声拍在他的脸上。
老鬼莲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哟地一声向后一退,为时已晚。黄符一上脸立刻噼啪炸响,腾起几丈高的火焰。
老鬼莲揪着自己熊熊燃烧的脸,大喊一声:“你是谁!”
苍名出剑斜点,眨眼间狂刺了十几处穴道:“我是你爷爷!”
老鬼莲大喝一声,双手拔下头颅,向苍名掷来。
火球在空中嗖嗖翻滚几周,那张白脸在烈焰中眯起眼睛,咧嘴一笑。
苍名急忙闪身跳向一边,长剑一劈,那颗头半路被击飞,咚一声落进装满洗澡水的木桶里,激起满天水花。
老鬼莲悄声说:“你看我的。”他空空的脖子上冒出来一颗新的头,那颗头上用白纸糊成脸,丹青画成相。
苍名剑花飞旋,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冰刃如同寒光拖尾盘亘。
六角雪花形法阵结成,霎时熠熠生辉。老鬼莲挥出两道长长的水袖,水袖如同两条白蛇游来,将法阵散出的银光一一拨开。
苍名喝道:“还不就地伏法!”说着在长剑上铮地一弹,房间内八个方向顿时金光大亮,事先藏好的黄符、红符、八卦镜、夜光旗……全都一起大放光芒。
老鬼莲的水袖本来已经缠上了苍名的宝剑,将她向前拽得一个趔趄,差点宝剑脱手飞出。
瞬息间法场全开,老鬼莲尖叫一声,收手后跃,舞起两条水袖护住全身。
符纸猎猎作响,八卦镜莹莹闪烁,夜光旗无风飘动。为了压阵,希声、无律和魏羌可是纷纷贡献了压箱底的藏品。
老鬼莲猛地扯下新长出来的头颅,抱在怀里满地打滚:“头疼呀——头疼呀——”
苍名手引剑诀,默念符咒,抢身攻向老鬼莲,一剑刺到,竟被他就地打滚躲开,一颗头迎面飞来。
“走开啊!”苍名崩溃地用宝剑把那颗头打到一边,那颗头落地以后嘴角上翘,蹦蹦跶跶地向她跳来。
“给你,都给你。”老鬼莲的脖子上长出又一颗头,随即被他拔下来向苍名扔去。
苍名左击右打,竟被一颗颗飞来的头缠住,忙得飞上飞下,无法脱身。
没头的身体趁乱闪到一边,水袖一抛,向浴桶里的那颗头捞去。
苍名正和一地脑袋斗得难解难分,突然百忙之中抽空劈向水袖:“想捞你的头花?”
老鬼莲滴溜溜地一转,水袖避开苍名的宝剑,又向浴桶里招呼过去。
苍名灵光乍现,回身一踢,把一只头踢进浴桶。头一入水,浮浮沉沉,果然再也动不了。
老鬼莲的空头身子一惊:“啊……被你发现了……”
苍名冷笑一声,一手挥剑格挡两条嗖嗖乱飞的水袖,一边旋转腾挪,将十几个脑袋挨个踢进水里。
水面上漂着连片的鬼魅的头,被水一泡,墨汁晕开,每张白纸脸上表情各异,邪气瘆人。苍名无意中瞥了一眼,立刻打了个哆嗦。
抓住这一瞬间的破绽,老鬼莲抽身飘下楼梯,吱哇叫道:“无耻,你这个无耻道姑……”
大堂里不知何时点起了一根惨白色蜡烛。
青蓝色火光中,希声坐在桌边自斟自饮,夹起面前的几颗毛豆,看都不看就随手一扬。
毛豆依次打在挂纸旗的绳子上,复又跃起落下,循环不息,竟如同在琴弦上弹出宫商角徵羽的乐曲声。水龙应声而出,绕客栈满场游蹿,张开一口利齿,咬向老鬼
老鬼莲尖叫一声,一甩袖子格开曲声召出的水龙,又向后门逃去。
无律静悄悄地从后厨走出来,正正好拦在他的面前。拐棍一挥,砰然击中水袖,声如擂鼓。
无头身子晃了两下,踉跄着退后,嘻嘻笑着说:“三个道士一起抓我,我也值啦……”
“四个。”魏羌突然从房梁上探出头,连发十几张红符,封断老鬼的退路。
希声冷冷地说:“要不是我们要抓活的,你早就死了。”
无律断喝道:“还不快说!天心沭是你什么人!”
无头身软绵绵地跪倒在地,说:“冤枉啊,我不过是为她办事,那些绣花鞋都是她炼出来的。”
“少年男子也是她杀的不成?”魏羌高屋建瓴,一盆米如沙沙雨点洒在老鬼莲身上。
“别做法,别做法。”老鬼莲用水袖护住全身,哀痛欲绝地说,“那都是她干的,不关我的事……”
“诅咒也是她布设的?”苍名站在二楼栏杆后,居高临下地问道。
“什么诅咒?”老鬼莲愣了一下,连声否认,“我不知道,都是她,都是她干的……”
“这东西看起来实在废物。”无律皱起眉头说,“别的大妖哪怕束手就擒,也没有这么……”
“几位道爷,放了我吧,我知道真正的梨园子弟不在这儿,可真正的老鬼莲也不在这儿……”无头身抬起水袖抚摸着虚空的鬓角,一开口语惊四座。
“你是替身?”希声甚至也惊了一下。
苍名跳下楼梯,解下腰带缀角的小珐琅葫芦,迎风一抖,葫芦变大了几圈。
正要把这老鬼收进葫芦时,他突然用一种细声细气的唱腔咏叹道:“昔年承欢膝前,如今灯夜长天。通灵难寻双亲,残魂化作飞烟。”
似歌而非歌,悄声细语,直摄人心。
苍名再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呆呆地举着一个葫芦,双手发颤,满脸泪痕,顿时飞起一脚踹到他脸上:“闭嘴!”
一声嘻嘻怪笑,葫芦装了个空。
无头身趁着苍名分心的功夫,水袖一抛,卷住楼梯栏杆,身体轻轻一荡就飞进那间客房。
浴桶里的十几个脑袋此起彼伏地叫起来:“快来快来——”
无头身一把捞起戴扇子的脑袋,安在自己脖子上,又用水袖缠住其余脑袋,纵身飞出窗外。
法阵腾起高耸入云的火焰,竟被他用水袖扑打出一道豁口。
“追!”苍名跳上长剑,御剑跟了上去。
花枝招展的背影踏着城中的屋顶一路飞驰。
苍名实在不放心梨园子弟,回头对身后跟上来的三个人说:“你们去追他!”
说着自己调头向城隍庙飞去。
城隍庙鸦雀无声,灯火融融,法阵固若金汤,丝毫未破。
苍名的心凉了半截,大事不妙的预感笼罩心头。她穿过法阵,敲了敲庙门。
“道长,是你呀!”一位俊俏小生开了门,热情地招呼道,“您几位结的法阵真是太厉害了,都说逢鬼城闹鬼,我们这一夜可是安安静静的呢!”
苍名点头道:“你们没事就好!天一亮就快启程吧。”
“鬼克星!怎么样了?”身后传来魏羌的呼号声。
苍名关上庙门,转身对他摇了摇头:“走吧,抓不到了。”
“真正的老鬼莲来了没有?”魏羌环顾四周,“怎么没有一点打斗痕迹?”
“咱们想诈他,却反倒被他诈了。”苍名勉强地一笑,“他不是替身,他就是真正的老鬼莲。”
“好啊!这老东西狡猾得很!”魏羌勃然大怒,“奏潮仙和音律仙去追他了,咱们快去助阵!”
“奏潮仙和音律仙也没追上他。”无律阴阳怪气的声音从道路尽头传来。
他和希声的身影从黎明前的浓雾中走出来,希声垂头丧气地说:“那东西骨气不多,脑袋倒不少,我们竟打不过他。”
“没错,那东西战斗力不低,是我大意了。”苍名懊恼地说,“我竟然信了他是替身的鬼话,替身怎么能跟我们打个平手?”
“没办法,人命关天,总要过来看一眼。”希声伸头往庙里看了看,“不管怎么说,这次没有让老鬼伤及无辜。”
“音律仙,你找来假扮梨园子弟的那群小鬼,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魏羌拍着无律的肩膀称赞道。
“去去去,没大没小。不是刚认识的时候了,一口一个前辈。”无律挥了挥拐棍说,“我回去就叫它们散了,唉,又花了好多好多无花果雪梨汤……”
希声恍恍惚惚地打断了他:“走吧,这阵是用法宝压的,不会破的。”
苍名靠坐在一棵大树下,对其他几人说:“我在这里守着。这次……真是劳烦你们了。”
无律切了一声:“你上次没劳烦我们啊?”
希声则说:“有什么好客气的,我们好歹也是个仙,难道就不懂得拯救苍生了?”
魏羌用崇拜到死心塌地的眼神看着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往息园三坊走去。
苍名留在庙前,独自靠着一棵大树坐下,筋疲力尽,眉头微蹙。
“将军。”
苍名心头一动,缓缓睁开眼睛。银白色袍子下摆,深蓝色长裤长靴,双腿笔直,结实修长。
未辞俯身单膝跪在她跟前,轻轻地问:“还好吗?”
东方即将破晓,在湛蓝色晨曦中,他的出席仿佛是一场梦境中的画面。苍名抬头看着他,一时分不清太虚与人间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