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名避而不答,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毛:“忘仙派?你连这种灭绝的教派都听过?”
“听过。”未辞凝视着苍名的脸,嘴角微微上扬,“道士姐姐一舞惊山海,原来并非忘仙派门下么?”
“可是,你怎么会看到我跳舞?”苍名记得他是半路突然跳出来的,并没看见她起舞布设法场的一段。
“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你啊。”他笑眯眯地说。
“啊?”苍名一惊,“我怎么都察觉不到?” 仙人之目力、听力远非常人可及,更能察觉周围的妖气鬼气,但苍名回忆起来,的确从未感受到未辞的来去。
未辞笑而不语。苍名不动声色地套问道:“我看你似乎师出名门,学的是什么派别的剑术?”
未辞说:“什么都学一点,什么都练一点,刀剑长矛皆可用。”
苍名客套地感叹道:“古往今来,四海八荒,果然人外有人,仙外有仙。”心里却疑虑更深。
两人都是七窍玲珑心肠,不再追问彼此的出身,只是未辞目光沉沉,苍名若有所思。一顿饭吃完,苍名小心翼翼地说:“下顿我请你,只要不太贵的馆子,你随便挑。”
“别客气。”未辞扬了扬手,“晚上我们要去冥界,这顿饭以后再请我好了。”
苍名摇头说:“我自己去,麻烦你给我指个路就行。”
“你连剑都没有,还是带个帮手吧,”他毫不委婉地说,“道士姐姐。”
“我……”苍名改口说,“贫道……自会去找来一把剑。”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其实我也是异能之人,和冥界有些生意,正想找个人一起去呢。”未辞忽然沮丧地垂下头,随即又抬起晶莹湿润的眼睛,“我今天去要去讨债,你能帮我吗。”
“讨债?”苍名一愣,无法想象有人敢欠他的债,看来不是皮痒了想挨顿打,就是走投无路的亡命徒。她终于答应道:“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好极了。”他起身踱到苍名身旁,“道士姐姐,我带你看看这楼里吧?”
“好啊。”苍名也正想摸清楼内机关,立刻笑嘻嘻地说,“店主请。”
“道士姐姐请。”
两人拾级而上。卿云烂兮,糺缦缦兮,一层一层,美轮美奂。苍名忍不住说道:“这楼里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倒像是一片山川。”
未辞懒洋洋地说:“略施障眼法,比道士姐姐你的功力还是差了点。”
苍名仰头看着穹顶,只见繁星流动,夜色深沉,仿佛置身于原野之上,天高地远。未辞凝视着她的侧脸,呼吸为之一滞,转过头去说:“房顶也施了幻术,从楼里看见的是外面的天。”
“你这房顶,倒是个夜观星象的好地方。”苍名转脸一笑。
屋顶之上,天际泛白,晓风拂面。未辞打头,苍名随后,两人踩着片片青瓦缓步前行,找了一处横梁坐下。苍名举起手里的酒壶:“喝吗?”
未辞接过酒壶,壶嘴高高悬空倾倒,酒浆如飞流落入口中。他把酒壶递回给苍名,苍名稍微转过身,也有样学样地喝了一口。天幕低垂,四野寂静。苍名突然压低声音,给了未辞一肘子:“看。”
两个无名鬼魂从地上飘过。一个说:“你呀,还是死得太晚了。我毕竟虚长你几岁,我死那时候,但凡是阴间的妖魔鬼怪,谁不知道东西南北中的名号。”
另一个说:“哎哟,我死晚了,死晚了,一点没听说过呀。”
那个老鬼说:“现在逐渐淡出啦,没人提了。”
小鬼说:“愿闻其详。”
“你记着啊,这是四个厉害的流派,再加一个凶狠毒辣的狠角,一弹手指头就能把咱们打得魂飞魄散。”老鬼伸出青灰色的手指头数着,“东海潮升,西山晚钟,南江召霞,北原雪结,中野飞鸥。”
苍名微微一笑,想起许多往事。
东海潮升,说的是鸣海奏天流,以奏乐为法,由一位卖唱人所创,这位卖唱人就是希声的师父。
西山晚钟,说的是铜铎山的千钟万鼓流,以节奏为刀,韵律为剑,也就是无律少年时所学之术。
南江召霞,已然失传。
北原雪结,说的正是忘仙派的舞武二清流。忘仙派师祖来自北方关外雪原,据说当年曾在雪中悟道。
至于中野飞鸥,是真没听说过,大概是说中原的什么高人。苍名叹了口气。脱离正统,流落民间,仙界讯息更新迭代,自己全然不知。两个鬼魂耳朵很灵,听见叹气声,发现这里有个散发生猛之气的活人,急忙飘远了。
未辞看了她一眼,眼波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苍名刚要再喝一口酒,未辞也给了她一肘子:“看。”
一艘在陆地上行驶的大船,沿着长街缓缓从逢焉城里滑行出来。船形魅惑诡异,桅杆尖锐高耸,每根都晶莹剔透,散发着幽幽紫光。
此等鬼魅之物,绝非人间仙境能有,多半出自妖鬼工匠之手。苍名不禁暗暗叫苦,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得手掐法诀,蓄势待发。
鬼船航行到江边,反而停下不走。苍名调动五感,仍然能听到远处的动静。只见一百来个鬼魂从船舱中飘出来,焦虑地看着对岸的远山。他们面皮青白,有老有少,衣着体面,不似野鬼般容颜凄厉,大概是生前家境殷实,死后被埋在不错的坟地。
最中间一位老者手持长杖,身穿青色寿衣,须发皆白,喃喃自语:“三孙子,你可要过来呀。”苍名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对岸那片山,倒是看不见三孙子的迹象。
良久,山坡上隐约有光影晃动,逐渐靠近,原来是一个打着灯笼翻山赶路的鬼魂。细看却是位青年男子,长得眉清目秀,就是满脸菜色。
江这边的一百来个鬼高立刻声叫道:“来了来了!”
青年对上他们,猛地刹住脚步,双方隔江相望。青年呆立片刻,突然对江这边的老者叫道:“爷爷!”
老者缓缓点头,其余鬼则喊话过去:
“我们是你素未谋面的祖宗,我们一起来接你啦。你死去的爹娘,兄弟姐妹……都来啦!”
“从岭中出来了就好,出来了就好……最后一关是渡江,我们会在船上看着你。过了这关,就能跟我们回阴间了。”
青年茫然地说:“还要渡江?留在这里不行吗?”
其余鬼哈哈笑道:“留在这里?只有孤魂野鬼才留在人间。”
于是青年踏进江中,劈波斩浪,几经波折,终于上岸。鬼船接上他,航行远去,很快就消失了。
苍名别过脸,只觉得怅然若失。有一瞬间,她甚至无比羡慕那位三孙子死后有父母祖父相迎。又坐了一会儿,她用袖口擦了一把脸,悄悄看向未辞。未辞正目不斜视地看着江面,仿佛完全没有看到苍名的眼泪,让她松了一口气。这一夜的屋顶,实在是奇遇纷呈。
苍名故作轻松地问:“这江里经常有鬼游泳吗?”
未辞缓缓答道:“对岸的那片山,叫做回头岭。山前这条江,叫做春秋渡。每个亡故之人的魂魄,必须先越过回头岭才能成为新鬼,新鬼又要渡江,方能进入冥界。许多鬼魂受不了山中的考验,或是对尘世留有眷念,就在回头岭回了头,成了孤魂野鬼。即便越过了回头岭,也有不少鬼魂在春秋渡里沉没,无声消亡。”
春秋渡上几度春秋,回头岭中亡魂奈何,来到此地的鬼魂不计其数,能抵达冥界者寥寥无几。只有成妖成魔的精怪不受束缚,随意进出冥界,因为他们本非人身所化。
苍名不禁叹息道:“人间难活,鬼界难死。” 眼见东方已经泛白,她便戴上面具,起身告辞:“我还要回去处理些事情。”
“好。”他点点头,“太阳落山时,在后门,不见不散。”
苍名刚要转身,他又说:“等等。这个给你。”
低头一看,是一张晶莹夺目的兔子彩金面具。苍名急忙摆手说:“这太贵重了。”
他诚恳地说:“收下吧。你的面具,真的很丑。”
“……”
夕阳晚照时,苍名已经戴着兔头面具跑遍了城里八个方位,给每处都贴上了黄符。这些黄符有的贴在猪圈角落,有的贴在墙角砖头下,哪怕是经验最丰富的毛贼,也绝对翻不到这种地方。
她生怕自己一去冥界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于是花了一个上午费劲巴力地手绘了九张不会失效的护城符。若有妖鬼来犯,则符咒齐燃,如爆竹冲天,既能驱逐邪祟,又是召集附近道士的信号。
苍名掂着最后一张黄符,犹豫而迟缓地朝着城中央走去。逢焉城中央,不是别处,正是息园三坊。一想到无律和希声竟然和妖鬼合伙,苍名走着走着就长叹一声:“沦落至此,还不如我这丧门星呢。”路边小贩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无人接话。
民间流传,音律仙无律、奏潮仙希声跟那位丧门星是故交,论辈分又是同一代出道的散仙,却比丧门星混得好多了。这两位仙好,他好就好在没有挖坟盗墓。这是熟知四大流派往事的老人对二位仙的评价。
苍名从客栈后院跃上房顶,使了个倒挂金钩,从顶层一扇小窗望进去。只见无律在大堂中央支了一口大锅,熬一种什么汤,异香异气。热腾腾的白烟旋转上升,翻着珠贝色光芒。店小二和小丫鬟也不去招呼散客,就在锅边等着,神情迫不及待。烟雾使得空间发生扭曲形变,有一瞬间苍名似乎看见他们的脸上露出凶色。
无律那边刚说一声好了,他们就直接把碗伸进锅里打汤,端起来一饮而尽。当扣在脸上的海碗缓缓放下时,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希声坐在一旁默默擦拭唢呐,大堂陷入死寂。无律解释说:“这个是无花果雪梨汤,秋冬润燥的。”说话间,有几个散客也拿着碗过来排队,都是一脸迷狂得要杀人的表情。
希声说:“那么我也要一碗。”
无律立刻拦住她的手:“您去喝后厨那锅,这锅已经不够分了。”
希声哼了一声,梦游般地擦着唢呐说:“免了,我还要去给出丧队伍吹曲儿赚钱。”话音未落,突然将唢呐挥向无律,一段嘶哑**的曲声从唢呐中飞出。
无律一拐杖击出两只碗,将一段曲声整个扣进碗里。两人互相瞪着,谁都不轻举妄动。苍名满头雾水,看不透这两人为何时而同流合污,时而互相殴打。总之她悄悄把黄符贴在房顶烟囱内壁,就飞也似地逃走了。
傍晚时分,苍名穿越薄薄的紫色雾霭走向古董店后门时,未辞已经站在那里等她了。苍名向他招招手,未辞笑道:“请吧,道士姐姐。”
古楼前门紧闭,后门敞开。苍名穿过后门,一步迈进古董店,和未辞一起在阴影下藏起来。四面仍旧是光秃秃的木板墙壁。走前门进古楼,则天地广阔,美景无数,走后门进来,便只是破旧的古董店而已了。几位客人聚集在柜台之前,满脸迫切潦倒。柜台后面站着一个铜质武士,面具遮脸,从头到脚都被铁皮盔甲覆盖,正在迟缓地抬起咔咔作响的手臂,将一位客人带来的玉瓶举到眼前,用嗡鸣的声音说:“典当价五十黄金,买断价三十黄金。”
那位客人压低声音说:“诶,这可是收魂的瓶子,怎么说也多给点。”
铁甲铜人不再发出声音。一阵沉寂后,客人咬牙说:“典当。”虽说是典当,但将来要是想赎回来,当然要拿出比五十金更高的价。可见世间珍宝来此,有去无回。
铁甲铜人将几位客人都送走,就关了店门,靠墙一动不动,重新变成了塑像。两人从阴影中走出来,苍名惭愧地说:“是不是耽误你做生意了?”
未辞轻松地说:“要来的人迟早会来,除了我这里,没有别的去处。”他的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笃定和冷意在眼中一闪而过,那不像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的眼神。
苍名出神地看了一眼,忽然想起来:“我觉得你好像不喜欢被人知道身份,你放心,我对谁都没有说起你。”
“如果你想说,说了也无妨。”未辞笑了笑,“不过我的确从不出现在任何人眼前。”
“从不出现吗?”苍名环顾四周,“还有你这里的正门,也从不打开迎客吗?”
“恩,任何人都只能从后门进来。”
“那我不是人?”苍名眨眨眼睛,不等他回答就正色道,“阴间,要怎么去呢?”
未辞指了指顶端的那扇窗户:“跳进窗户时默念口令就可以了。我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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