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桐间露落

隆和十五年三月中,大皇子谋逆案最终有了结果。

大皇子私藏弓弩不假,但所藏仅二十余台,且其中大半都无法正常使用,已是残次品。

大皇子的解释,是往年围猎时,用坏的弓弩没有上缴南衙,都堆在府中了。

虽然大皇子的谋逆罪不成立,但是贪污罪名成立,皇上削其爵位,流放苍州。

声势浩大的大皇子谋逆案,就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个结果一出,不管有没有牵连其中的官员,都长长舒了一口气,朝堂之上一连几日的阴霾,也随着连绵几日春雨的停息而放晴。

之后,所有盛安名门心中最重要的事情,那便是鄂国公家的探花宴了。

原本三月三的上巳节,依照习俗应当前往自然水域中沐浴。

每年这个时候,各名门也要带家中的儿女前往曲江畔,投柳枝、桑叶、祓禊以辟邪,立起的行障、搭起的各色帷幕遍及曲江两岸,犹如河道边点燃的两道焰火,成为盛安一道名景。

久而久之,上巳节便成为城中名门之间,相互相看年轻后辈,为自家儿女选妻择婿的好时机。

可今年的三月三,正逢大皇子案最热闹的时候,不少人都没了赶节庆的心思,故而今年的上巳节格外冷清。

等案子结束了,上巳节也过去了,好在有即将到来的探花宴,各家这才忙着张罗起来。

说起探花宴,并非是探花郎一人的宴席,而是所有新科进士共同的宴会,不过依照传统,是由探花郎主办,邀请亲朋好友来共同庆祝。

正巧今年的探花郎,又是鄂国公府的小公爷,那承办探花宴,自然就是鄂国公府的事情。

寻常探花郎家设宴,也就请十几家人。可鄂国公府是何等地位,几乎与整个盛安的豪门望族都是故交,排场和规模可想而知。

除鄂国夫人遍请城中达官显贵,亲力亲为操办之外,就连圣上都下旨赐恩,将曲江池畔御用的杏园用来办这场探花宴。

新科进士、名门贵女、望族公子全都出席,鄂国公府的这场宴席,可是今年来盛安贵族们最重视的一场盛会。

所以早在十日前,盛安城中最好的布行中,所有的时新料子就都被洗劫一空,连带着波斯铺子中一颗十金的波斯螺子黛也供不应求。

而与此同时的盛安郊外,一顶马车疾驰而出。

李让坐在车中,一改往日横七竖八瘫着的姿态,难得正儿八经坐着,手脚还有一种偷来的局促。

在他从盛安离开前,李谊曾暗中叮嘱他一切小心,李让那时才知道,事情还没结束,而他那口气,松得有些早。

一路上,李让都在脑海中幻想着马车路过一个树林的时候,从天上而降十几个蒙面大汉,把马车逼停后团团围住,对着自己就是一顿猛砍。

不过,今晚是从盛安出来第二个夜了,仍旧是风平浪静。

然而越安静,李让就越害怕,想知道到哪了,却连掀开车帘子向外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大声向车外道:

“还有多久到啊!不是说了不赶夜路吗!”

车夫正甩开膀子驾车,回道:“还有几里地就到官驿了!”

李让闻言,心中的不安仍旧不减分毫。

就在这时,不知是李让的神经太过紧张,还是其他缘由,明明马车上没有任何异常,除了行车的声音外,也没有任何声响,他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压迫感由远至近,转瞬间便有泰山压顶之感。

或许人在高度的紧张的时候,所有感官都会被用到极致。李让屏息凝神,只觉得疾驰的风声、林深的鸟鸣,甚至是春芽露尖的声音都清晰无比,全部灌在他的耳朵里,简直是震耳欲聋。

李让的双眼紧紧盯着车帘,鬓角的汗珠随着滚动的喉结一起坠落,生满冷汗的手心紧紧攥着衣角。

那一刻,李让感觉自己的头顶好像悬着一只巨大的手,他所有的仓皇与奔逃在这只手下,都是无意义的徒劳。

在一片嘈杂的死寂中,李让瞪得快裂开的双眼忽而一怔,瞳孔瞬间像是被封印般一动不动。

滴答,滴答。

李让的汗砸在车板上。

片刻后,李让的黑瞳缓缓向上移去,艰难地看向车顶。

就在刚才,车顶上好似有些许极其微弱的响动,像是落了一片树叶。

这一若有若无的一声,让李让的恐惧彻底达到了巅峰。

李让也不管这还是在疾驰的马车上,庞大的身躯连滚带爬就去扒车窗,就听门帘外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之后就听“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了马车,还滚了许多下。

好似还有一声没来得及喊出口的惊叫断在喉咙里,像是风的一声呜咽。

这一声,彻底终结了这个平静的夜晚。

“啊!!”

李让吓得魂飞魄散,登时叫出声来,“砰”的一声一蹦子就跳到了坐榻之上,庞大的身躯瑟缩着填满了车厢的角落。

然而,车帘外却又恢复了平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正当李让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就见正在疾驰的马车之上,车帘被“哗”得掀开了。

“啊啊啊啊!!!”李让发出了一阵杀猪似地嚎叫,已是吓得快哭了。

门帘外,一人在月光中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微弱的光刺破幂篱纱幔刻画出的轮廓却是分外清晰,像是月下一道挺拔又嶙峋的树影,扑面而来一阵肃杀之气。

但一对玲珑肩头,一抹袅娜细腰还是足以表明,来者是一女子。

李让惊呼出声:“你你你……你想做什么!?我……我可是当朝大皇子!你敢杀我!”

来者不说话,只探手腰间,用“咔嚓”一声匕首出鞘的脆响做回答,利刃寒光闪得李让一阵头晕眼花,连求饶都忘记了。

来者也根本不准备再给李让说话的机会,两步跨到李让面前,一把揪住李让的衣领,反手就要抹李让的脖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听一声凄厉的马嘶鸣声,而后马车骤然刹住,车身又向前栽去。

剧烈的颠簸中,来者的匕首还是割在了李让的喉咙上。

只是由于颠簸,这刀虽然割得不浅,但没有割断咽喉。

“呃……”血腥味像是洪流一般涌来,李让下意识地捂住了脖子,惊恐得看着杀手再次高举匕首,不偏不倚对着他的心口。

就在这时,马车由于失去了平衡侧翻,整个车厢中翻天覆地,李让的身子痛苦地扭曲着在车厢里滚了个颠倒,又撞在了车厢上,晕得找不到南北。

就在他晕眩之际,就见杀手在即将倾覆的马车中仍然站得稳如泰山,对着车厢一侧狠狠一脚,就听“咚”的一声巨响,一侧车厢居然直接被放倒。

只是,车厢的木板被一分为二,一半往里倒,一半向外倒。

被开了窗的马车外,一道白色的影子在木屑飞扬中一闪而过。

“砰”,马车翻在地上,一角撞在一棵参天大树上,本就被踢穿的马车霎时撞得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堆废墟。

方圆十几里的林中,惊鸟如潮水般涌上天幕,留下“簌簌”的林声做惊心动魄的余响。

李让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好不容易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才发现在场不止有两人。

在他身后,是黑纱红衣的女子。

经过方才的波折,李让已是狼狈不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撞裂了。可那杀手却不见分毫窘态,甚至衣服上都没多一个褶。

而在李让面前,居然还有一人。

他顶戴白色帷帽,身着束腰宽袖的月色水衫,方才落下的掌间尤有掌风。

李让心中大叫不好,夹在这两人中间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觉得把后背亮给谁都是个死。

这时,李让就听身后风声一紧,他连忙侧过身来,就见杀手从车厢的废墟中轻盈地跃了两下,就手提双刀突到了他脸前。

李让心中大慌,跌跌撞撞就往后躲,就感到自己身后忽然一紧,整个人被拉到后面,一人旋身到了他身前,一剑横过挡住了杀手的双刃。

“……?”突然被救了的李让没反应过来,居然愣在了原地。

救他的人挥剑挡开杀手,用一瞬的空隙转身推了李让一把,道:“快往驿站里跑。”

李让已经完全慌了神,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撒丫子就开始跑,甚至都没意识到这个声音有些熟悉。

杀手见李让跑了,连忙要追,却被那后来者拦住,只好招架。

杀手显然是想速战速决,下手奇快而奇狠,凡落刀处必是一阵“叮叮当当”的电光火石。

可后来者也并非等闲之辈,两人这一交手就是几十招过去,双方一时竟都找不到一个脱身的空隙。

那边,李让像是疯了一样地跑,边跑还便慞惶地回头看。

哪怕他都跑出去许多,杀手也被人牵制住,可只要看见那个人,李让还是一阵悚然。

他从没见过武艺如此高超之人。

两把长刀在她的手中毫无章法地撩、劈、砍、刺、架,速度快到刃影都破碎成月下的点点晶莹,恍如洛神牵起的两道清露。

她的身形亦是时骤时缓、变幻莫测,好似挥毫泼墨般随性,一招一式全在人意料外。

而更为可怕的是,她虽出招随性,可落下的每一刀都是大张大合、大起大落,带着搏命、甚至是同归于尽的狠劲,不给自己留分毫的余地,将双刀的狠劲和灵性都发挥到了极致。

由于杀手的双刀锋芒太甚,以至于让人都无暇注意持刀之人。

她全身为黑纱所覆,却遮不住她轻盈跃转之时,黑纱中间或露出的一抹红色裙裾,仿佛不可堪透的禁制,动人得胜过千百张娇面。

比起杀手的锋芒毕露,与她交手之人则是另一个极端。

月色织就的水衣之中,男子手握长剑,剑色寒而不厉,在生死关头依然不疾不徐,面对如此难缠的对手仍旧从容自如,行云流水地接下一招又一招刁钻的进攻,剑影翩跹之中,划破满地春叶细碎的影。

和寻常习武之人的孔武有力不同,帷帽下留白的这副身体显得尤为单薄,似碎影之中的一行疏柳,为激烈的缠斗平添几分清癯的美感。

如此二人交手,若不是眨眼生死,真当是美若一幅画。

画中,一人浓郁而凛冽,一人清淡且隽逸。

华枝春满之时,天心月圆为幕,她似桐间露落,他似柳下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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