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林雾之月

但李让显然是没如此审美,他边跑边回头,见那人可以招架住杀手,自己暂无危险,虽脚步不慢,但心中的慌乱已是平息几分。

此时他再看前来救自己的人,只觉得怎么看怎么眼熟。

这时,只见白纱的男子纵剑直取,出手看似柔和若棉,可剑风所过犹如利箭穿革。

黑纱的女子一刀引绕剑刃化力格挡,一刀一剑以最利之刃相缠,纠葛之处划出星星点点的火花,伴着碰撞发出的刺耳声音,犹如黑夜被火星撕裂后的呻吟。

转瞬后,男子调转剑锋,顺势向下横劈而去,女子纵身一跃,在剑刃上留下一抹红裙,刀刃直逼男子面门而下。而男子已然回剑,亦是直指敌手、以攻为守。

那一刹那,皆蓄满力的一剑一刀狭路相逢,在两人之间搅起一阵风涌,推开一黑一白两道纱幔,露出一银一黑两张面具。

一晃而过的瞬间,不可避免,四目相对。

无关生生死死、是是非非,瞬间跌入的那双眼倒也清澈,只容得下月光皎洁和难分彼此的虚面。

与此同时,就听远远传来李让恍然的惊呼:

“清侯!小心!”

李让这一声后,正在焦灼交手的二人俱是身形一震。

就是黄口小儿,不知道皇上的名讳,也知道清侯是谁的字。

这指名道姓的一声,直接让李谊顶戴的帷帽,彻底失了效用。

他想藏住的一切,都暴露于朗朗乾坤,

这一惊不要紧,原本能躲开剑的慢了一瞬,原本能躲开刀的亦慢了一瞬。

嘶……

轻轻两声倒吸冷气的声音落下后,方才还风起云涌的战场骤然冷却,除却微弱的喘息声,便是惊鸟回林时树枝的震颤声。

一黑一白两道纱幔缓缓落下,软绵绵垂在刺入彼此肩头的、已沾染血色的刃剑之上。

生死一瞬的惊涛骇浪后,骤然的风平浪静中,才是心脏狂跳,“笃笃笃”叩着心门。

以清癯羸弱闻名、数十年来从未捻枪拔剑的李谊,居然和自己打得有来有回。

然而在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女子并无吃惊,反而有种终于解开谜底的豁然。

她从来不信,能乱了世的崔氏之后会手无缚鸡之力,会没给自己藏后手。

她一时不解的,是那个硬扛自己蓄满力气一脚,碎了不知几根肋骨、几寸心肺,都没有调动一丝内力护体的人,为了救一个名不副实的大哥,将自己毕生所学露于强敌。

掺杂着根本不分表里的工于心计和愚蠢至极,到底哪个才是李谊的底。

毕竟只要她愿意,今夜皇上就会知道,那个体弱多病尚且让他忌惮至此的儿子,实则一身的好武功。

在皇上眼里,李谊藏住的,哪里是武功,分明是昭然歹心。

片刻的沉寂后,女子“咔嚓”一声利落地先拔了刀,而后肩头向后一让,像是不知疼痛般逼着肩头吐出了剑端,然后倒着向后大步撤着拉开距离。

当两人之间隔开一丈远时,须弥停住了倒退的脚步,像是长长呼了一口气,而后一扬手掀掉幂篱,随手仍在一旁。

“须弥。”

她不轻不重送上两个字。

李谊早已猜到对手身份,可听她主动自报家门,仍是一怔。

相比平日里将整张脸轮廓都抹去的玄铁面具,以及完全遮挡眼眸的曜石眼帘,此时面前的须弥仅佩一张黑色软面,将脸型雕刻愈加玲珑有致,自然得仿佛另一张皮。

而眼前,亦无遮挡,眼底熠熠。

好一个眼亮含月,颚角如割。

然真正让李谊在生死一线的对峙后,持剑的手能不自觉一松的,不是须弥的容貌与世人忖度的迥异,而是在他被迫挑明身份时,她也坦坦荡荡留下名姓。

似以义来对等。

然而,就是在这失神不足一瞬时,风促如刃,刺过李谊面边。

“大哥!!快闪!!”

李谊当即明白过来,急速转身几个飞步冲向李让的方向,一面高声示警。

然而,还是太晚了。

暗箭难防。

远远的树影之间,原本在狂奔的李让忽然骤停,零零碎碎跌宕几步后,轰然倒下。

而原本冲向那个方向的李谊,脚步慢了下来,直到完全停下。

被戏弄、被偷袭,至亲被杀,李谊的反应远远不在须弥的意料之中。

没有暴怒,没有疯了的反扑,甚至没有一句话,没回头。

但他的背影,相比与浓烈的参差树影,淡得几乎分辨不得。

像是将明时,即将被剥落的最后一抹月色,愈弥留,愈无可奈何。

“结果李让本无需我来,系知阁下一路护送,方才亲来。”

须弥对着李谊的背影,声音似林间暮霜,字字顿顿。

“我来是想当面和你说,你想做什么、得到什么,我不关心。但若你带着假惺惺的伪善嘴脸舞到我面前,踩着我做好人,给我平添麻烦,李谊,你当听说过我以撕人面为乐趣。

届时,想必撕一张嵌入血肉、自己都要分不清真假的假面,会比撕真脸要有趣的多。”

李谊闻言,缓缓转过身来,同时摘掉头顶的帷帽,露出一张银面。

相比玉色,银质在月下清冷得像是连呼吸的温度都能封死。

银面下的眼睛,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只是静静遥望须弥,连一句自我剖白都没有。

无声,也不总是最保险的回答。

“警告一次。”须弥抬手。在她指间,挂着一块沾了血迹的玉佩,是李让时时戴在身上的。

“别有下次。”

须弥言罢,转身就走。

李谊却站在原地,不消走几步,须弥的影就在林雾中很模糊了。

亦或是,他从未看清过她。

和世人一样,都是忖度。

尽力要救的人还是没了,李谊难过吗。

这很难说。

就像当初下决心要不要救李让一样难说。

李让是该死的。

李谊早就明白,只是若他冷眼旁观亲兄陷入莫须有的罪名,又何尝不该死。

在他耳边,叮叮当当。

那只布老虎脖子上的铃铛,响了一夜。

“吱呀”

浸泡在墨潭里的夜,干燥得开裂的木门被推开的声响,如同在寂静水面上升起的一串泡沫。

这声音不大,但原本在里屋床上合眼而卧的女子闻之登时睁开眼,继而轻敏得光脚下床,迅捷得躲于里屋的门后。

在她手中,长刃的寒光尤甚月色。

这长刃,不是她现拿起的,而是时时刻刻握于手中。

她双目紧紧盯着纱窗格外越来越近的人影,双手把长刃越来越紧。

眼见那道黑影都到门口了,女子的眼眶已是血红一片,正心惊胆裂,犹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开门杀出去、攻其不备。

这时,就听那人轻轻开口。

“是我,须弥。”

清冽的女声。

“哐当。”险些攥进掌心的长刃,被骤然松开后,掉在了地上。

女子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慌慌张张蹲下捡的时候,门已经被推开,长身纤腰的人走了进来。

“将军……”女子近乎无声得喃喃一句捡起刃,背着身擦掉了眼角的泪,才转过身来,“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须弥轻轻叹了口气,一手抬于女子面前,一手将长刃轻而易举夺下。

“来给你这个。”

在她指间,挂着一个玉佩。

“不用握着刀睡觉了。”

女子一见这玉佩,像是被雷一击,整个身体都在战栗。一步一步挪动着到靠近须弥,手抖得险些接不住。

“他……死了吗?”

“死了。”

“唔!”女子发出一声巨大的悲鸣,“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将脸埋在腿间,只能听到一声声刺耳的“死了!”“死了!”,声音由微弱到越来越大,直到近乎疯癫。

她喊啊,喊啊。没几声就劈了嗓子,却生是从喉间裂隙发出生生嘶鸣。

还不是死了。

李让在烂醉后将她七岁的小妹百般折磨、凌辱至死的时候,他多嚣张啊。

她肝肠寸断冲去蔡王府要个说法,被下人按在柱子上拿棍子打、用鞭子抽,一声声哀嚎被当作贵族少爷们饭后的耍乐斗闷的消遣,连妹妹尸首都没见一眼的时候,他多嚣张啊。

她四处奔走,求助无门,他逍遥法外尤轻薄她说“那女童不过一条烂命,哪里值得你对本王这般穷追不舍。你有何所图,你当本王不晓?真贱呐。”的时候,他多嚣张啊。

可最后,还不是死了!!死了!!

女子把那块玉佩攥着,砸它,甚至上牙咬,只觉得没能把李让的尸首拖到泥里鞭笞个千下、万下实在不痛快。

过了不知道多久,已经濒临失智的女子兀得静了下来。

她猛地想起,须弥还在一旁。

她缓缓抬头,第一次见须弥眼前未经曜石珠帘遮挡。

须弥就安安静静看着自己,眼中无不耐亦无哀悯。

“乔娘失态……让你见笑。”女子说着见笑,却并无愧意,扶着斗几站起身来,攥着玉佩的手一点没松。

须弥没接话,突兀问道:“选吧。”

“什么?”

“我于蔡王府救你走时,你说此生只为小妹报仇雪恨。如今你妹妹大仇已报,你还是要往前走。

往哪走,你自己选。”

“我这样的人……还有得选吗?”

“在我这儿,你有。”

原本低着头的乔娘闻言,不由抬头望向面前人。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从第一次被打得浑身溃烂、被扔垃圾一般扔到大街上,衣不蔽体一动不能动,受周围人指指点点,面前人向自己伸出一只手时,之后的每一次,她抬头看她时,总是满眼热泪。

“安稳和自由,你可以选一样。”

须弥摊开双手,一手是一把铜钥匙,一手是一枚铜钱。

“你若想回到安稳的生活,我会送你去远离此地的山镇,给你提供住所然后彻底消失,你可以忘掉这一切重新开始生活。

你若想要自由,我会给你提供足够的盘缠,够你游历四海,你可以重新认识世界,也认识自己。”

乔娘的眼神从钥匙流转到铜钱,最后停在中间。

“我选好了。”

“什么?”

乔娘探身,双手从须弥腰间拔出刚夺下自己的长刃,和掌间的玉佩相碰,发出“叮咚”的脆响。

“我要和你走。”

须弥皱眉,“和我走,我活的时候,你尚且只能过握着刀,都不敢合目的日子。

而我活不成的时候,你也会死得和我一样惨。”

“乔娘明白。”她点头,声音细的和猫叫般,却拗得像牛。

须弥沉默片刻,双指递了张纸片。

“明日晨起,去这个地点。”

言罢,须弥转身离开,在将跨出屋门时,脚步一顿。“还是欢迎你,念宜。”

乔娘怔闻抬头。

她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只在数月前的第一次见面自我介绍时,用过一次全名,之后的都以去名的“乔娘”自称。

没想到须弥居然……

“你还记得我的名……”

“当然。”须弥离开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因为很好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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