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黎明之夜
夜色森冷。
在远离达官贵人居住的繁华市区外，忙碌一天的人们缩回了居所——
一些已不能算是完整的房屋，漏风漏水的土坯瓦房已算是较好的了，大多数人只能弯着腰，爬进简易帐篷里，在发霉的硬木板上裹一层草席子入睡。
透过漏着雪风、被吹得呼呼响的帐篷，依稀可见从城区排放的流动污水，被风霜浸染着干枯的草垛，大片堆积的杂物，散发着阴暗潮湿的气息，俨然是个废弃垃圾处理厂。
然而，它却有一个颇有诗意的名字——
“黎明区”。
虽然，高贵的星城人一般称呼它为贱民区。
连尘却对其中难闻的气息毫不在意，来到黎明区后，他的神情变得温和平静，像回到了家一样。
他们的到来，惊醒了几个还未入睡的居民。
“看，小星来了！”中年妇人丢掉手中防身的木棍，迎了上来，淳朴的脸上尽是喜悦的神情。
连尘从驴车轻身一跃而下，温声说：“花婶子，福林叔，是我。”
中年汉子用手肘撞了一下妇人，提醒道：“那是将军府二公子，怎能这样称呼？”
花婶子不同意地说：“在我心里，阿尘一直是村里的小星星……而且不是还没成年嘛，有什么？”
连尘微笑着听着他们的谈话。
这些人他很熟悉，是他打小就认识的乡亲们。
他们原本住在遥远的山间，可那边的土地被上面征用后，便被迫迁居来到星城。因城主悬空，三大世家各有打算，这些乡民也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置，只能在这片小小土地安身。
因为旧日乡亲们对母子两人的照顾，连尘也努力回报着他们，偶尔便会给他们带来一些粮食和衣物。
这位花婶子从前便经常照顾他们母子。
她曾是一名闻名七里八乡的绣娘。她的衣襟上绣着几朵淡紫色兰花，袖子处也绣着草木纹路，在这个破败的黎明区的夜里，仿佛散发馥郁香气似的，自有一种简单干净的美。
花婶子嗔怪：“小星你也是，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显然花婶子注意到了驴车上装的满满的。
连尘连忙吩咐：“如寄，快将物资放下来。”
一件件完好无缺的布匹、一箱箱的粮食、生机勃勃的灵材，呈现在物资贫乏的居民面前。
看着这些物资，他们都呆住了。
连尘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家过的很不容易，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带点东西来。”
福林叔大声高呼：“在我们眼里，什么神什么仙都不顶用，您就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他说到激动处欲要拜谢，被连尘拦住。
“我并没有做什么。”连尘重复了一句。
福林叔喃喃：“若没有这些，我们黎明区的老老小小的……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花婶打断了他的念叨，热情地朝连尘招呼道：“还愣在那站着干什么？雪风冷，快进来！”
连尘点点头，踏步走进破旧的瓦房子里，自来熟地坐上了那竹制的椅子上。上面还垫着用来取暖的暗黄色布条，让他感觉寒意缓解不少。
四周环顾，屋角的炉子上仍残留着几分黯淡火光。
花婶微笑着说：“已经很好了，好孩子。”转过头去一看，“咦，二蛋也来了！都长高了，不过二蛋还要再长高一点，刚才都没注意呢！最近在将军府里过得怎么样？可还习惯？”
如寄有些不乐意地说：“婶子，别叫我二蛋啦！”
花婶笑着说：“你出生那天，家里的老母鸡下了两个蛋，因此取名二蛋……”
“婶子快别提了，公子给我取了新的名字，叫如寄。”
“哈，这个名字……如寄……”花婶轻轻叹息一声，似乎品味着这个名字的含义，转头问，“府里怎么样，一切还安好？”
连尘微微点头：“还好。”
福林叔擦了擦身上的灰，犹豫地问：“小星，这么多粮食……那边……会不会不高兴？”
连尘解释：“此番前来，是得到将军允许的。”
福林叔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好啊，将军大人还是顾着我们百姓的。”
花婶说：“瞧你说的，要不是小星，将军会主动顾着我们吗？”
“是是，我说错了！”福林叔连忙点头，转身去和如寄搬运物资。
花婶关切地问：“晚上吃过了吗？要不婶子给你下碗面吃，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我家的面了。”
昏黄色灯光照映在花婶脸上，在冬夜里衬出几分暖意。
连尘摆摆手，婉言回绝：“吃过了，不劳烦婶子了。”
花婶叹了口气：“瞧瞧孩子瘦的……小星你们深夜赶路也不容易，锅里还有姜汤，暖身子的，不嫌弃的话喝一碗吧。”
连尘忙说：“自然不嫌弃的，多谢。”
花婶听了面露笑颜，去打了两碗汤过来，分别递给连尘和如寄，热情地说：“自家人还说这些！”
话音落下，瓷碗里缓缓地冒出一阵白色热气。
连尘抿着唇喝下去，汤还是温热的。
一路行来，风冷夜寒，直到此刻汤水下肚，方才觉得温暖蔓延全身。
“给你预备的冬衣，快来试试合身不。”
花婶献宝一般地从木箱子里翻出来一件白色狐裘，给连尘套上。
那白狐狸毛极为柔软，白得没有一分一毫杂质，套在身上轻盈而又温暖，堪堪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颈。衣摆却是由蓝色鸟羽织成，与少年眼瞳色泽遥遥相映。
少年已翩翩然如一只蓝色蝴蝶，在昏暗的屋子霍地一亮，看起来很是招人注目。
花婶夸赞道：“果然是好衣配佳郎！福林，二蛋，快来看看我们小星多俊俏！”
如寄闻声赶来，赞叹道：“公子本来就生得俊！花婶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福林叔也在一旁连连点头。
连尘却心里感到诧异，这衣服的料子太好了，比起对方身上穿的还要好，很难想象，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地方能有这样好的衣料。
花婶看出他的困惑，解释说：“这是你福林叔山上打猎得到的上好毛皮，他不舍得给自己，给你留着的。”
“何以对我这么好……”连尘已有些呆住。
很多时候，他感觉那个光鲜亮丽的将军府并不是他的家。
而在黎明区，这些大叔大婶们并不懂高深莫测的术法，肚子里也没有几分墨水，可他们面上带着淳朴的笑容，眼睛里毫不掩饰的纯粹关怀，其中传达而来的情意，更带给他家一般轻松的感觉。
花婶目光慈和地望着他，缓声询问：“听说你要去考赤月书院？上回那个青衣服的怎么没来了？”
连尘顿了顿，说：“他大抵不会来了。”
花婶不再追问，继续关切地说：“读书虽然重要，也别用眼太过，多注意休息，我们虽然没有灵丹妙药，也有点自家培养的花青液……这个对眼睛好，你就收着吧。”
看他还要推拒，却是一把塞了过去，继续说，“你平日劳神尽力，家养的乌骨鸡补身子，便带回去吃吧，也当是给你十八岁的生辰礼物了……可是快到了？”
连尘一阵恍然，缓声说：“过了明日，便到了。”
花婶感慨说：“这么快呀，我们小星也是大人了，不再是以前的小豆丁了，去了城里还知道照顾我们这些乡里乡亲。”
连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并没有……”
福林叔拍拍他的肩膀，说：“小星，跟我去看看我们的家养鸡/吧。”
“好的。”连尘连忙起身，随着福林叔来到了家禽的笼舍面前。
福林叔弓着身子，提着一盏灯，将围栏打开。
竹质栏杆发出吱呀的声响，里面传来一阵泥土和动物身上的味道，给连尘一种熟悉的故土的感觉。
福林叔说：“这里比较脏，你小心站远点。”
连尘退了半步，说：“好了。”
福林叔正在往里走，如寄忽然赶上前来，说：“福林叔，我想去看看祖母，不知道现在可不可以？”
福林叔举着灯，沉默不答。
如寄轻声说：“这么晚了，祖母怕是已经睡了，不过，我只用远远去看一眼就好。”
连尘轻叹一声：“从老家赶路到星城，也是太远了，老人家的身子骨不好受，既然如寄回来了，想看便去罢，我在此地等候便可。”
福林叔得了这话，才点头说：“好，公子在此稍后，我去去就来。”说着还将手里的灯递给连尘。
连尘接过了那盏微黯的萤火灯。
这是无法使用灵力的普通人，用萤火虫简单制成的灯，灯的手柄上还有福林叔的些微余温。
借着这盏灯火，他无声地打量着面前的环境。
天色业已黑尽。
这笼舍并不太大，连尘勉强看到角落里那白色的羽毛和黑色的脚，是乌骨鸡的影子。
寒风呼啸，栏杆吱呀作响。
连尘小心地伸出手来，让衣袍避开了尘土，正想将栏杆拉拢。
突然一阵声响，那两只乌骨鸡似乎是发觉了这边的动静，拍着翅膀却朝他冲了过来。
这突然的变故让连尘呆了一瞬。
那乌骨鸡的眼睛与夜色融合在一起，用眼珠子盯着他，好像发现了前方的通路，不停地扑腾着，掠起一阵尘土。
待到尘土已飞扬到他面前时，连尘被呛了一口才反应过来。
他连忙挥动袖子将尘土扇开，接着伸出手臂，试图逮住乌骨鸡。
可夜里的视线本就不太清楚，那两只乌骨鸡显然比他更熟悉环境，行动矫健如飞，连尘心里还在担心弄脏衣服，更捉不住那乌骨鸡。
乌骨鸡依然用乌黑的眼珠看着他，还时不时发出一阵叫声，仿佛示威似的。
连尘心中焦急，提着萤火灯，不知如何是好。
正巧这时，福林叔和如寄回来了。
连尘赶紧喊道：“不好，乌骨鸡要跑了！”
福林叔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连尘立即闭口不言，如寄跟在后面也不敢轻举妄动。
场中唯有一片寂静。
福林叔突然快步冲上前，朝那乌骨鸡伸出双手臂。
连尘尚且没看清楚，福林叔已一手拎着一只鸡，朝连尘笑着说道：“不用担心，我将它抓住了。”
连尘感叹：“福林叔，您真是身体矫健。”
福林叔有些不好意思：“哪里的话？我只是村里农活干得多而已，公子是雅人，不懂这些杂务，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连尘自嘲地笑一笑。
他已感觉到额头一阵湿润，抬手轻触，才发觉原来自己为了追赶这乌骨鸡，已出了阵汗。
不一会儿，一行人回到屋内。
福林叔很快将那乌骨鸡放入了笼子，说：“这下好了，它不会跑了。”
如寄自告奋勇地说：“公子，我来拿，我来拿！”
连尘默然点头，望着灯光下那两只小小的乌骨鸡。它的个头矮矮的，脖颈很短，通体洁白羽毛，绒毛看起来十分柔顺，足部乌漆麻黑的，整体颇为小巧玲珑，却不知为何这般难捉。
花婶拿来一块毛巾，递给连尘，道：“快将身上的灰擦一擦！福林你也真是，让小星一个人在夜里呆着，不看着点！”
福林叔悻悻地站在一边，不敢多说。
连尘忽然想起：“对了花婶上次给我说过，有个说想要从军的……”
“是庄大谷吧，我看他也就有几分蛮力，也并没有多少灵根，只是年轻气盛，总想去军队里锻炼锻炼，想着兴许也许谋个好出路。你要不要见一见，看看能不能行？不行的话就算了，也不用给你添麻烦。”
“不用见了，太晚不是很方便——庄大谷，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花婶欣慰地说：“诶，小星也为我们铺路了。”
连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还不知能不能成，只是先记下来。”
花婶笑着说：“有这个心，也是极好的。”
连尘道：“花婶，福林叔，我们要走了。”
花婶似乎是还没从温情的叙话中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说：“这……就要走了？有空……记得多回来看看啊。”
“嗯。”连尘动作干脆，起步上车。
黎明区的景色渐渐遥远。
那两只乌骨鸡此刻倒是安静下来了，靠在笼子里，被放在驴车的两侧，白色羽毛下的乌黑骨皮看着颇为紧实，也不知烹饪起来是什么味道。
连尘垂下头，脑海里不免回想起花婶子旧日所炖的乌骨鸡汤。
半闭着眼，他仿佛能闻到到记忆里的美味。
汤汁鲜美，清而不腻……
忽然前方一股蛮力冲撞而来！
连尘猝然睁眼，朝旁边避开，扶住了旁边的横栏，定睛一看，前方原来是一列车马。
为首的高头大马极其嚣张，直朝青驴冲撞过来。
可这青驴亦有灵性，迅速掉头转了个弯儿，却不料高头大马马蹄前扬，骑马的人竟挥舞起了鞭子，好巧不巧，恰扫在那乌骨鸡笼子上！
鞭子使得用力，甚至隐隐发着幽光，看起来还带了点修术者的灵力。
那仅仅是黎明区里普通百姓用几块凡铁打造的笼子，如何承载这般力度？
直接便被击得零碎一地。
而笼子里那瘦小的乌骨鸡，也是惨叫一声，接着便血溅当场。
鞭风携着巨大的压迫力，掀翻了驴车，连尘栽倒在地，额角的发已被吹得凌乱，衣角上也难以避免地沾到灰尘和血迹。
段评已开，欢迎随意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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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黎明之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