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玄武之赐

“下一位，城主参选人，连家长子，连璧。”

台上传来连将军铿锵有力的声音，话里毫不掩饰的是对长子一片骄傲之情。

在连烨的介绍下，连璧迈着大步走上前来，朝着四方躬身行礼后，开始发言。

“诸位星城子民皆知晓，星之城，位于南北国土交界处，战事频生实属平常。然，不宣战，亦不可畏战。世家宗门平民，本同根生，无贵贱之分，应当去除门阀之见，凡有灵根，皆培养之……”

这些豪言壮语一出，众人都大受鼓舞。

星城位于南北边境，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星城城主之位也空悬了近十八年。如今边境线偶尔发生冲突，隐隐滋生战火的苗子，年轻人虽偶有躁动不满，却缺乏一个领头的人。

年轻人血气炽烈，盼着战斗，盼着建功立业，盼着拥有力量和地位。

当下他们听到连璧这一席话，纷纷激动不已，大喊起来：

“不愧是连家大公子，去赤月书院进修过的，法术与才学皆是上品！”

“不宣战，亦不可畏战，这一句，说到我心坎上了！”

“真的是将门无犬子啊！”

连璧本就身着锦衣华服，腰佩名贵玉器，因为是连家嫡长子的身份，做派也颇为老成。他讲话间神态激昂，时不时向台下挥手致意，因而得到了四周观众的大量掌声。连烨听着也频频点头，看起来对自己的长子颇为满意。

连璧挥舞着手臂，声音高昂地说道：“安置民生之策……”

说到这里，却突然尴尬地停住了。

“下一句是什么？”

连尘清楚地听见，星牌里传来连璧焦急的声音，显然是忘词了。

连尘依照着与连璧的约定，轻声接口道：“安置民生之策，其一，安置流民，不使我城民流落异乡。其二，优厚抚恤军士，安置其亲属，保其无后顾之忧……”

身旁的人瞥来一眼，不屑道：“你这厮懂什么民生？”

“就是，还安置什么流民？流民都涌入城里，才打扰我们的生活哩。”

“这世家公子不会不懂得利弊，为星城出钱出力的是我们，那些人有什么？他们就该撵出星城去。”

“喂，我瞧你这模样，不会是那些贱民派来的代表吧？”

这些连尘身旁说话的人，大多数人与三大世家有利害关系，要么是旁系子弟，要么是门客属下，总之对流民极为排斥——他们认为出身低贱的流民抢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也不认为这些人和自己同样属于星城城民。

说话时，有好事者上前两步，粗鲁地推搡连尘。

如寄连忙挡在连尘的面前，怒斥：“你们想干什么？天选大典还敢闹事？”

好事者听到这稍显稚嫩的声音，再看到挡在自己身前的瘦弱书童，不禁觉得好笑。

但紧接着，书童手萤火灯上那个连家家徽图样闯入他的视线。

好事者才红着脸说：“你是连家人？罢了。”

连尘并不多言，只是拂了拂身上的灰尘，继续望向台上。

台上的连璧继续说道：“安置民生之策，其一，安置流民，不使我城民流落异乡。其二，优厚抚恤军士，安置其亲属，保其无后顾之忧……”

先前那好事者顿时惊呆：“哇，怎么和这小子说的一样？甚至是一字不差！喂，小子，你怎么知道他接下来说什么？”

连尘默然不答，仍继续注视着台上。

台上，连璧已渐入佳境，沉浸在演讲的氛围里了。

“嚯哟，原来你小子是连家人？不回答，难道是看不起我们？”

台下，却有不少人朝着连尘围了过来，

有知情者不屑地说：“这是连家不成器的二公子，兄台不必跟他攀扯。”

“原来是他！那个没有灵力，也不通武艺的将军府二公子啊！”

“但是他这双眼睛很勾人啊，看着比异族花魁还妖。”

“那是他母亲就是个花魁，八岁才从外地流落回来的。”

“难怪会和贱民共情……”

周围逐渐响起轻浮的言语。

不怀好意的目光纷纷朝着连尘望了过来。

身边的空间仿佛被压缩成一小块。

连尘连连摆手，说：“各位还是去巴结大公子吧。”

少年的声音清凌凌的，在纷杂的人群里宛如一泓清泉，温和得没有半分威严。

可话中提起的确是“大公子”。

恰在此时，连璧的目光似乎朝这边投了过来，一群人似乎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兄弟关系，连忙收敛了自己的目光，不敢有丝毫动作。

连尘这才感觉到能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

旁人也顺势将目光投向台上，眼见三大世家发言人已经演讲完毕，这场天选大典应该也要到结束的时候了。

但在这时，空中却遥遥地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连尘，过来。”

话音落下，满场寂静。

连尘大为诧异，浑身一震。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

他明明在昨天才听过这个声音。

在将军府偏房小院里，那个神秘琴师说过的话，犹如魔音，响彻他的耳畔。

“你为何不自去参选？”

“你要知道，名字是很重要的。”

“只要把名字写成自己的，这一切就会是你的。”

“你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

……

他曾以为那是一场幻梦。

直到，那个神秘而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

连尘霍然抬起头来。

那位神秘黑袍人出现在台上，一截黑金色衣袖无风自摆。

连尘突然一阵心悸。

明明看不真切对方的面容，但是迎面而来的威压却如当日一般，甚至更有过之。

一向威武不屈的将军屈身斟酒，一向自诩清贵的丞相躬身相迎，三位年轻俊杰，三大世家继承者，星城城主的参选人，在旁边安静地埋头静静立着，不敢多看那黑袍人一眼。

所有世家宗派人士和居民们集体沉默无言。

此人却拂动着衣袖，手里握着连烨将军刚刚斟好的酒，朝着下方遥遥举杯，仿佛庆贺着彼此的重逢。

一阵寒风拂来。

霎时间，连尘面前凭空出现了一条阶梯。

那阶梯透明如冰雕，从台子下方蜿蜒而上。

“你不再是微末的尘埃，而是璀璨的星。”

虚空中，那个低沉的嗓音仿佛有着无尽的诱惑。

连尘沿着阶梯一步步走向高处，他的姿态极为端正，仿佛攀登着最高的山脉那般艰辛，又仿佛朝圣那般庄重。

脚下的景色逐渐变得云雾朦胧，没有明黄色人间灯火，唯有星光映照着星辰大殿。

他好像走了很久很久。

午夜的钟声已响起。

周围景色在刹那间仿佛失却光彩，殿堂、人群、桌椅，一切变得暗淡，唯有瑶台最高处——

星辰之下，有美一人，蓝衣染尘，步步前行。

蓝色星光从天际垂落，映入少年的蓝色眼眸里。

那双眼眸美得不似人间之物，仿佛历经万古寒潭，于无尽幽寒中绽放一抹微光。

那缕流动的湛蓝色光芒，从未因夜色的降临而变得暗淡，也从未因冬季的寒冷而枯萎——

而是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影。

连尘默然前行，却不知台下已经起了喧嚣。

很多人并没有看清楚阶梯上的少年到底是谁，也并没听清楚那句话。

“隐约听到让连家公子进去？”

“是大少爷吧？”

“是三少爷吧？”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二少爷……”

“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我明明听到连尘……”

“是连城主啊……”

“也对，是这样，可能我听错了。”

连尘听不到周围热闹的言语，他已来到阶梯之上的空间。

但他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额外的领域，将军、丞相、以及三位参选者，皆不在其中。

那么面前这位……

连尘顿时想起了，书中所谓百年难得一遇的空间术天才。

这位“天才”身披一袭宽大的黑袍，一头黑发随意地披散，斜坐在椅子上，看起来颇为狂狷，却正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试探性地对着面前黑袍人，唤道：“顾显？”

其实到现在，他也不太敢相信，这便是站在他院子里给他弹琴的那个人。

“大胆，竟敢高呼吾帝名讳！”旁边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

连尘定睛一瞧，才发现一位身穿暗红色衣裳的年轻人，正藏在顾显的背后，是自己修行不到位，才未曾察觉对方的存在。

但那个称呼响起时，连尘才能确定，原来，果然是这样的。

如果说有什么是最尊贵的帝命，如果说有什么是最浩瀚无边的伟力，如果说什么是星城城主大选最终的决定者——

只有亲临星城的玄武帝。

那个众人不敢议论的、已近乎神的存在。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但他已称帝多年，仿佛拥有不死之身，站在众多修士们修行的终点。

他们只为谒见他而不断前行，却赶不上他的一点皮毛。

众多权力纷争，都不及他一句话罢了……

面对这样高贵不凡之人，他一个将军府备受蔑视的二公子，怎么能直呼其姓名？

连尘正欲改口。

可顾显却道：“吾之故友，可随意呼唤吾名。”

“属下有眼无珠，告退。”那红衣少年自知说错话，赶紧飞快地溜走了。

他溜得非常地快，在连尘的眼里，犹如一片红色枫叶般没了影子。

当下，似乎又只剩下他与这黑袍人相对。

连尘顿觉无所适从。

面前黑袍人威严十足，实在让他不敢久视，何况他们只是一面之缘，何来故友之说？

但顾显忽地站起身来，朝他张开双臂。

连尘尚未反应过来，顾显已拥抱着他，仿佛是故友重逢般，亲昵地在耳边对他说：“阿尘，与我共享这天下，如何？”

他轻轻抚上少年的头顶，仍然拥着少年那具清瘦的躯体，似乎能够感受到蓝衫下纤细的骨骼。在相拥的瞬间，甚至闻到少年人发间的书墨芳香。

而听到这话的连尘内心激荡不已。

此情此景，恍若传说中……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同时，连尘感受到的，那颗从来没有力量波动过的内丹突然产生了变化——

仿佛被火焰灼烧一般，力量在此刻攀升至巅峰。

他的五感愈发敏锐，视野也更加清晰，只觉周围一切只不过是蝼蚁微尘。

微不足道。

而他如处云端。

这种几乎像是吸食致幻系幽冥植物的感觉……

连尘仍不敢相信，他真的竟然已经拥有了力量——他想要寻求的，借以保护身边人的力量。

正在发愣时，连尘面前出现了一个酒杯。

一个雕刻着精致龙纹的透明琉璃杯。

端着酒杯的那双手，套着纯黑色手套，像是对待老朋友一样，邀请他喝酒。

美酒的醇香已蔓延在空气里。

倏然间，叮咚一声脆响！

连尘面前突然浮现出一阵白雾，而顾显手里的酒杯已然碎裂。

连尘迅速掩住面孔，透过指缝，却看见那白雾萦绕在椅子的边缘——

却并非顾显所落座的那张椅子。

奇怪的是，这座椅竟然有两个，且是同规格的黑金雕花龙纹样式。

那么以北国玄武帝之尊，究竟谁能与他并立？

雾气迷蒙间，连尘看见了一团白色。

准确地说，是一双混沌的白雾般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以往因自己的眼瞳是异色，连尘已然遭受诸多非议。

然而令连尘诧异的是——

这双眼睛边缘微白，眼瞳里散发着淡金色光芒，浑然一派庄严法相，且眼睛的形状竟然是凹凸不平的竖状，额头旁边却是大片的云朵絮状白发。

虽然间隔着遥远，但是无端感受到其间的神秘。

当那双奇异金瞳看过来时，连尘刹那间仿佛感受到一股微热的雾气环绕在身旁，莫名有些暖意。

这白发金瞳者，不知晓是何方神圣，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一出手便震碎了北帝玄武的酒杯。

甚至在连尘看不到的角落，两人进行着交流。

戏谑的声音说：“你这是在喝交杯酒吗？”

顾显怒道：“非请而入，无礼至极！你来作甚？”

戏谑的声音说：“你取名叫天选大典，我还以为让我来选城主的。”

顾显嗤之以鼻。

被打扰后的顾显，再也没了叙旧的心情，将连尘放开，怒而转身离去。

最终连尘还是没有喝到那杯酒。

它已变成一团混沌的雾气。

当浓烈的酒味蔓延整个空间时，在难以看清的雾气里，那白发金瞳的无礼者忙用触手掩住口鼻，悄然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