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开始，摸鱼群里每隔半小时便会更新一次“梅花”的最新动态，借台风为由，五点一到，王玲玲带头的几人便从工位上一跃而起，光速下班。

五点半，孙向明拎着杨峤同款帆布包从办公室走出来。

孙向明属于典型的放养型领导，年近四十，不说教，不摆领导架子，只要完成业绩，其他一概不管。

他扫了一眼空空的工位，正欲提步离开，余光瞥见杨峤，近前一步，表情微讶：“你还没走？”

杨峤像座小山压在工位上，听到声音才费力地动了动身子，摘掉耳机，扫视周围，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孙向明眉头皱起，瞥了眼杨峤的电脑屏幕，面露疑惑：“你在看什么？”

杨峤将视频暂停，又点击最小化：“学习视频。”

孙向明神色不明地打量她几眼，没说话，扭头走了几步又回身：“下周你排好时间，我和你一起去市区那边。”

杨峤一愣，快速回道：“好的。”

孙向明又想到什么：“你明天在那边有仪器培训是吧？”

“嗯，明天下午三点。”

“好。”

孙向明离开后，杨峤将剩下的十几分钟视频看完，关掉电脑，走到门口，猛然想起窗台的发财树，又连忙返回去。

小树苗经过杨峤的养护，日益健壮，杨峤将盆栽移到桌子上的时候，琢磨着过段时间给它换个新家。

杨峤最后又检查了一遍办公室的窗户，方才关灯离开。

到家时已经七点多，窗外开始刮风下雨，雨势不大，颇有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杨峤很喜欢下雨天在家里窝着吃火锅看剧的感觉，然而因为苏宛不喜欢家里有很重的味道，火锅这类美味被明令禁止。

杨峤回来的时候路过超市，随手拿了一盒自热锅，她没打算吃，光是看看也好啊。

苏宛还没回来，杨峤忽然动了念头。

她把自热锅拿到卧室，关上房门，端坐在桌前，等待享受美食。

旁边的手机忽然开始疯狂振动。

杨峤点开，是几条群消息，自从上次爬山回来后，柏亦庄就把群名改成了“柏亦庄的朋友们”，并无情地将柏亦灵踢出了群聊。

沈其明:『后会有期，朋友们。』

附了一张机场的航班表。

柏亦庄:『这个天气起飞？』

沈其明:『不知道啊，航班没说取消。』

柏亦庄:『……好吧。』

柏亦庄:『降落平安。』

杨峤一一看完，默默放下手机继续干饭。

由于担心苏宛突然袭击，杨峤吃饭速度比平时快了一些，二十分钟不到结束战斗，正准备清理战场，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王玲玲的消息:

『峤峤，明天早上我们直接在研究所门口集合吧。』

杨峤:『报告不是下午吗？』

王玲玲:『上午啊，跟平台那边约的时间九点半开始，我之前没跟你说过吗？』

上午啊。

九点半。

没跟你说过吗？

杨峤定在原地，食物把她的肚子塞得满满当当，好像要炸开一样。

怎么没说呢，还是她主动问的呢，王玲玲那时候回答她，报告一般都在下午，上午太仓促。

过了好一会，杨峤才回她:

『好，我知道了。』

此时，新的消息又发过来，手机的频繁振动让杨峤感到烦躁，额头溢出了一层薄汗。

摸鱼群里。

王玲玲又分享了一则聊天记录。

两分钟后。

韩晴:『这反转，青梅竹马，相爱相杀，果然艺术源于生活啊！』

王玲玲:『大老板深藏不露，小丑竟是我们自己。』

看过两人的聊天，杨峤更加愤怒，不仅是生气王玲玲的反复无常和理所应当，更恼自己的懦弱，不敢和她对峙，只能咽下这口窝囊气。

杨峤正在气头上，手机屏幕又亮起，但是她已经懒得看了。

她忽然觉得这种生活特别无趣，她现在每天正在做的工作，是她不喜欢且不擅长的，她看不到努力的方向，每一年每一天，都是无意义的重复。

十八楼的办公室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每天琢磨如何高效摸鱼，在群里谈论无聊的八卦，计算着几点下班，这样，真的是她想过的生活吗？

杨峤越想越感觉迷茫，她好像听到来自内心深处的两种声音，一个劝慰她，人之常情，平平淡淡才是真，哪个工作不是重复？另一个只是叹了叹气，它支支吾吾地说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它忘不掉一些事，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混吃等死。

杨峤用指腹胡乱擦了擦眼角，那里不知何时沾了些清浅的液体。

过了很久，她听到客厅传来脚步声，苏宛回来了。

杨峤深深吸了口气。

桌上的自热锅，放了一段时间，只有一层厚厚的红油漂在上面。

杨峤思忖片刻，走了出去。

苏宛刚回来，拿了一瓶冰水正坐在沙发上喝，看到杨峤，还有些惊讶:

“你在家啊，我听到没声音，还以为你早上忘记锁门了。”

杨峤说:“我刚才在家里吃自热锅了。”声音很淡，没有任何情绪的陈述句。

苏宛一愣，沉默片刻道:

“你哭了？”

杨峤:“没有。”

苏宛注视她，半晌，轻松道:

“好吧，念在你诚心坦白且是初犯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下不为例。”苏宛徐徐补充一句。

“好。”

杨峤花了几分钟收拾房间，本想打开窗户散一散味道，刚一打开，又被风吹得猛地关上。

窗外雨更大了。

杨峤站在窗边，一边观察雨势，一边在心里纠结要不要回公司一趟，她的u盘还放在公司，里面有明天演示的ppt，本来想明天上午再检查一下。

“轰隆”一声，路旁的树枝被刮断，歪七扭八地在空中飞舞几下后重重摔落地面。

杨峤当即决定，明天早起先回公司拿U盘，再去市区和王玲玲集合。

这样就要比平时起得更早，为了保险起见，需要设置一个比平时早半个小时的闹钟。

杨峤拿起手机，按亮屏幕的那一刻，看到刚才未读的消息:

沈其明:『@柏亦庄，真被你说中，航班取消了。』

沈其明:『不想在机场待着，我现在打车去你家。』

柏亦庄:『别来，家里没人。』

沈其明:『你人呢？』

柏亦庄:『公司，加班。』

沈其明:『大哥，台风啊，你还不回家？』

柏亦庄:『要不你直接来公司，顺便给我带点吃的上来，晚饭没吃，饿了。』

沈其明隔了一会往群里发了条语音:

『我媳妇儿来接我了，兄弟保重！』

杨峤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又将闹钟从早上六点半调整到六点。

九点左右，杨峤躺在床上，尝试睡去，也许是平时睡得晚，突然早睡了一次身体反应不过来，也许是窗外风雨大作，吵得人心烦，也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杨峤在床上翻滚了半天依然全无睡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九点半，苏宛正要回卧室，看到杨峤火急火燎地从房间出来，问了一句:

“你现在要出去？”

“嗯，回趟公司。”杨峤答，说话时已经穿好鞋。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做吗，而且等会要来台风，外面多危险啊。”

杨峤动作顿了一顿，又说:“嗯……我打车过去，尽快回来。”

苏宛仍有些担忧，但也没再劝说，只叮嘱她:“那你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好，放心。”杨峤说完便匆匆出门了。

杨峤提前在手机上叫了网约车，特殊天气，附近接单的司机不算多，杨峤在楼下等了十多分钟，待司机到达后方才冒雨出来。

车子疾驶在空旷的马路上，杨峤坐在后排，裤脚被打湿，她干脆把整条裤子都卷了上去。

隔着车窗，杨峤隐约看到，天空此刻显现出一种诡谲的暗紫色，厚厚的阴云笼罩着城市，伴随着闪电划破长空，一阵更猛烈的暴雨倾盆而下。

杨峤抵达公司附近时已经十点，她跟司机师傅一连说了好几句谢谢，又撑着羸弱的雨伞跑下车。

最近的便利店在公司斜对面一两百米的拐角处，杨峤迟疑一瞬，又跑向那里。

回到公司楼下，杨峤看着两排暗掉的电梯按钮时，彻底傻了眼。

写字楼里几乎没有人，只有保安还坐在那里，外放着短视频，声音开得很大，好像势要压过外面的狂风暴雨。

杨峤拎着一袋子乱七八糟的零食，站在电梯口，鞋袜几乎全湿，雨伞还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滴水，她觉得此刻的自己狼狈极了，也难过极了。

她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雨赶回来？

好像如果今天拿不到U盘，她明天的报告就一定不会顺利，好像如果她不发发善心，柏亦庄就会饿出病来。

杨峤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像是要证明什么，又像是想抓住什么，或者其他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

杨峤在那里枯站了一会，妥协一般来到了楼梯口。

爬楼梯的时候，她忽然想起王玲玲之前说的，她可以五六分钟爬到十八楼，杨峤在黑暗里扯了扯唇，到达办公室的时候，杨峤看了眼手机，6分58秒，原来也没那么难。

短短几分钟的运动，却把她内心的焦躁不安以及其他说不清的情绪全部排出体外，然后像额头的汗水一样蒸发掉。

杨峤从抽屉里拿出干毛巾擦了擦头发，又给自己接了一杯热水，她把U盘插进电脑，检查一遍，确保无误后一起装进电脑包中。

然后给柏亦庄发去消息:

『你还在公司吗？』

柏亦庄很快回复:

『在，怎么了？』

杨峤:『好。』

杨峤拿着零食，又来到23楼，她以前没来过这里，不知道同在一个写字楼里，楼层之间的差距竟然也能这么大，跟柏亦庄的公司相比，他们那儿就像个小作坊。

灵宇科技占据了二十三楼一整层的空间，这个时间还有灯在亮着，还有人在伏案工作。

杨峤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闯入图书馆，这不是她该待的地方，她忽然很想逃。杨峤给柏亦庄发了条消息:

『我在你们公司门口，你有空出来一下吗？』

过了几分钟，柏亦庄才回复:

『？』

『我马上来。』

杨峤收起手机，靠墙站着，尽量减轻自己的存在感，可是她太显眼了。

柏亦庄跑出来，看到杨峤，又惊又喜:

“你怎么也还没回家？”

杨峤没有回答他，扬起手中的零食:

“给你的。”

柏亦庄愣了一瞬，这才注意到她的鞋面已经全湿，裤腿也湿了一片，往外冒着寒意。

柏亦庄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杨峤见状，又催促他:“快拿着。”

柏亦庄这才接过零食，试探地问她:

“你不会是特地从家里跑过来，给我送吃的吧？”

杨峤看着他的眼睛，须臾，摇摇头:

“我来拿我的电脑和U盘。”

柏亦庄像是长舒了一口气。

“那我先回去了。”杨峤说，“再见。”

杨峤欲提步离开，胳膊却被一道不小的力量拉住，她回头，对上柏亦庄的目光。

柏亦庄猛地收回手，放在背后蹭了蹭:“外面雨太大，不好打车，我快结束了，等我一起吧。”

杨峤有些犹豫。

“我送你回去。”

“……行。”

杨峤跟着柏亦庄走进他们的办公区域，大厅还有几个同事，看到有人进来，不禁投去好奇的目光，但也只是一眼，他们很快又调整到工作状态。

柏亦庄的工位在办公室的尽头，那里有一个独立的房间，面积不算大，但是足够安静，杨峤想到这，又忽然觉得安静在这里并不算优势，而是常态。

柏亦庄招呼杨峤坐下，打开零食袋，兴奋地掏出一包薯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口味！”

杨峤怔了下，平静地说:“就剩这一包了，随便拿的。”

柏亦庄瘪了瘪嘴，看到压在最下面的酸奶，似乎有些面熟。

“这也是你随便拿的？”

“不是，”杨峤身体换了个方向，对着门口，“是中午你买的，我没喝。”

“我消化功能应该还不错。”

柏亦庄无言。

周一讨论会上各小组整理提出的针对游戏的改进意见，经过一周的完善，眼下还剩最后一点收尾工作。

柏亦庄继续坐下来修改调试代码，杨峤扶着椅子默默远离。

隔着一扇玻璃，杨峤看到台风之下的上海，林立的高楼明暗交错，静谧之下暗流涌动，庞大又虚幻，繁华又荒芜，像赛博世界的尽头。

杨峤戴上耳机，播放她最近常听的一首纯音乐。

——13 Jours en France。

杨峤喜欢听音乐，这是她目前找到唯一有效的让她快速平静下来的方法，一戴上耳机，好像那些偏见和恶意就会从她身边消失。

听不到周围的声音时，她才能听清楚自己的心。

……

杨峤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于是转过身，同时摘下耳机。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叫你几声都没反应。”柏亦庄嘴角挂着笑，“我结束了，咱们回家吧。”

“好。”杨峤一下站起来，“我先下去拿我的电脑包。”

“急什么，一起下去呗。”

“……嗯。”

来到电梯口，杨峤如愿在柏亦庄脸上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表情，心情貌似好了一点点。

“杨峤，你别告诉我你刚才是爬上来的？！”柏亦庄指着暗掉的电梯屏幕，一脸生无可恋加不可置信。

“七分钟。”杨峤微笑着说，“你爬的话应该会更快。”

柏亦庄扶额，揉了揉脸，眼皮耷拉下去:“杨峤，你这下可让我欠了你一个大人情。”

“想太多了。”杨峤挥挥手，“走吧，下去。”

柏亦庄跟在杨峤身后来到十八楼，杨峤回来拿电脑包，柏亦庄顺带点评她:

“杨峤，你肯定是个J人。”

这工位，真该给你颁个最整洁奖。

“哟，这小盆栽，挺喜庆。”柏亦庄拿起那盆发财树，晃着脑袋看了又看。

“这叫发财树。”杨峤肯定地说，语气隐约透着点小骄傲。

“杨峤，没看出来你对这方面有想法啊。”

杨峤从他手里小心翼翼地夺过发财树，放回原来的地方，声音不大却透着几分执拗:

“这是我朋友送给我的。”

柏亦庄扬起的嘴角慢慢落下来。

朋友。

是他想的那个人吗？

“走吧，还有十几层楼梯要下，时间也不早了。”柏亦庄语气尽量表现得像刚才那样流畅。

“好。”

两人并肩走下楼，笃笃”的脚步声回荡在楼梯间。

下了几层，柏亦庄先开口: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顶着台风还要来取，你也太拼了吧。”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杨峤想了想，又说，“也不是，是重要的。”

柏亦庄哼笑了下。

杨峤慢了一步，又停下来。

柏亦庄回头看她:“怎么不走了？”

杨峤说:“你刚才说的人情还作数吗？”

柏亦庄愣了下，随后笑起来:

“这么快就想来讨？”

杨峤认真地又问了一遍:“还作数吗？”

“当然。”

杨峤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从小到大是不是经常演讲，作报告？”

“杨峤，你把我当什么了！”柏亦庄皱起眉头。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下就想到网络上那些招摇撞骗的家伙，要么就是四处卖保健品坑年纪大的老人，要么就是像传销一样胡说八道妄图给别人洗脑。莫名其妙！

杨峤一脸无辜:“没有啊，我知道你高中成绩很好，你上学的时候应该经常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吧？”

柏亦庄努了努嘴:“是啊，那又怎样？”

杨峤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你能不能教我怎样才能克服恐惧，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我想你教我如何做一名优秀的销售，虽然……虽然我知道你不是这个专业，但是我看了相关的学习视频，上面说一个自信外向的人天生就是销售。”杨峤抿着唇，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这不就是你吗……”

“真的，我特别需要！”杨峤眉头紧皱着，像是使出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柏亦庄注视着她的每个表情和动作，从开始的惊讶，不解到暗暗骄傲，再到她抓住自己胳膊的手颤抖着收紧。

柏亦庄心头一缩，无声叹了口气。

自己还可能拒绝吗？

“好。”柏亦庄又郑重点了下头，“可以。”

“真的？”

柏亦庄眉毛一挑:“不信我？”

“特别信！”

柏亦庄开车送杨峤回家的路上，雨小了些，一些树枝被刮倒在道路中间，歪七扭八，但是第二天一大早，就会有清洁工人将它们收拾干净，等到九点，太阳会升起来，一切会回归平常。

很坏的台风天，充其量只是很短的一段需要释放内存，更新重启的时间。

杨峤第二天按时和王玲玲汇合，前一天晚上柏亦庄只是简单说了几句，他说你就把他们当成萝卜，对着一堆萝卜讲说，讲的还是你最擅长的内容，没有不顺利的道理。

杨峤那天的报告表现不错，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

杨峤坐在卧室的书桌前，打开游戏的聊天界面，柏亦庄已经给她发来消息。

白羊座:【徒儿，为师要点名咯。】

杨峤牵了牵唇，快速回复他。

Qiao:【到！】

柏亦庄那天以后，就提出就着游戏账号开始教学，他说这叫做“寓教于乐”。杨峤反应了一会，觉得他说得不对，但是她没有反驳，她管这叫“双管齐下”。

杨峤夜晚躺在床上，关掉刺眼的白炽灯，在睡意来临之前，忽然想到一个词:蝴蝶效应。

或许她的生命里，也正在悄然酝酿着一场巨大的，足以扭转她现在一成不变生活的风暴。

她能做的，只有安静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在秋天开始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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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