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留给廉骁的一整天，冷不丁空出一个闲散的下午，坐在地铁冷冽的车厢里，杨峤忽然不想回家。

杨峤喜欢独处，如非必要可以一直不出门，远离人群已经成为她身体里的一种本能属性。

二十六岁这一年，杨峤偶尔萌生出门甚至远行的念头时，脑海里总有声音回荡:“不出门，怎么见形形色色的人呢？”

这话出自白羊座，在他们某天晚上的例行游戏环节，那时，杨峤已经知道对面是柏亦庄，如果是更早时候，她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在心里反驳:“为什么要见？”然后以沉默回应对方。

然而，那一刻，杨峤忽然觉得形形色色是一个过分美好的词汇，令她无端生出许多想象。

杨峤在地铁换乘站下了车，没有马上回家，而是跟着公交摇摇晃晃来到了江边。

这里很热闹，杨峤看了一会遛狗，又找了一处栏杆，趴在上面，吹着江风，看长长短短的货船在江面上缓缓穿行，旁边的路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从打情骂俏的情侣到天真自在的孩童，最后变得空荡荡，杨峤才离开那里。

塔吊旁边有临时搭建的展区，是某声音软件和时下几款热门动漫的联动，展区的工作人员正热情地介绍他们的软件及当天的活动，旁边还站了一些coser，引得众人围观，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在北京等其他几座一线城市开展过线下宣传，几大热门社交软件的宣传也在同步进行中。

杨峤不知怎么就被推搡到了展区最前面，扫码，下载，安装软件，一系列操作完，整个人还是迷糊的，陌生灼热的气息打在她的后颈，杨峤仓惶逃出人群，来到旁边的空地，缓了缓，点开软件。

活动规则是给指定的动漫人物配音，活动时间为一个月，线上选出最佳配音，已经陆续有人上传了配音视频，杨峤戴上耳机，将热度最高的几个视频逐一听完，其中一个男生的配音片段令她印象最深刻，活灵活现的演绎让杨峤第一次感受到了和专业之间的差距，而对方和她一样，只是一个素人。

杨峤忽然有些惆怅，如果只是将配音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爱好，那么怎样都无所谓，但是如果想要将它当作一份工作，不管未来如何，都要认真对待，不能再闭门造车，停滞不前。

然而，杨峤此刻，并不坚定。

廉骁离开了上海，也带走了她尚未成型的配音梦。

*

杨峤在傍晚回到家，一个人在客厅吃完外卖，关掉电视机的背景音。

夜晚八点半，杨峤躺在床上，开始看一本叫《地久天长》的书。

书是杨峤某天在旧书摊上淘来的，书页已经发黄，杨峤翻开第一页，右下角一行娟秀的铅笔字写道：致陈颂，我最好的朋友，祝你万事皆安。

杨峤那时在书摊上看到这行小字时，第一反应是这位陈颂同学很幸运，转念一想，又发觉这也许是个悲伤的故事，心下一凛，鬼使神差买下此书。

现在她从头开始读。

手机在九点半响起，杨峤放下书，点进游戏，和白羊座完成当天的任务后，杨峤正要和对方打招呼下线，消息还没发出去，那边已经发来一个“再见”的表情，杨峤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紧接着，微信弹出新消息。

柏亦庄：『杨峤，明天别忘了。』

杨峤愣了两秒，反应过来是每周日的超市之旅。

杨峤：『好的，几点？』

柏亦庄：『下午三点，我去接你吧，你住哪？』

杨峤迟疑片刻，回复他：『不用，我们直接在商场门口集合吧。』

对面沉寂了几分钟，才回复。

柏亦庄：『嗯。』

第二天，杨峤提前十分钟到达，柏亦庄已经在那里等候。

他看着杨峤慢慢朝他走过来，走近了，笑着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们俩……”他上下打量杨峤，又指了指自己，“哈哈哈撞衫了！”

杨峤看了眼他的黑色牛仔外套:“没有啊。”

“有！”柏亦庄言之凿凿，一面说，一面脱掉他的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色卫衣，“这不就是？”

杨峤眼睛眨了眨:“快穿上吧，外面风挺大的。”

柏亦庄把外套搭在胳膊上，拉着她往商场里面走:“我不冷。”

杨峤看着他的侧脸，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下。

两人来到超市门口，柏亦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在杨峤面前晃了晃:“我们可是有启动经费的，和他们这些普通顾客不一样。”

“多少？”

“5000块。”

杨峤点点头:“这种感觉真不错。”

两人在超市里面慢慢悠悠地转了近一个小时，期间柏亦庄半威胁半怂恿地指使杨峤进行了各种项目的反复试吃，杨峤因此也遭遇了不少白眼，始作俑者就在一旁憋笑看着她。

排队收银的时候，两人又目睹了中年男人堂而皇之的插队行为，柏亦庄拍拍杨峤的肩膀，弓身靠近，语气轻快道:“女侠，该你出马了。”

杨峤一惊，偏头低声道:“我不敢，我怕他打我。”

“那人就是个纸老虎。”柏亦庄轻笑了笑，“有我在，别怕。”

杨峤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呼气吸气，呼气吸气，眼睛一闭，一睁，郑重其事地对中年男人说:“请不要插队好吗？”

对方装作没听见。

杨峤握紧拳头，再次重复道:“请不要插队，可以吗？”

那人终于转身，眼中满是嫌恶，在对上杨峤目光的刹那，气势瞬间落下去。

杨峤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但是她想，一定很可怕。

也许就像从地狱里走出来的赤鬼。

她感觉自己正像一座随时喷发的火山，火焰在她的一半脸颊越烧越烈，并迅速蔓延到她的整张脸上。

过了几秒，男人离开队伍，走向了离她最远的收银队伍，他站在最后方，又向杨峤那里快速看了一眼。

“干得漂亮！”柏亦庄振奋道。

杨峤却像脱了力，沉默地低下头。

“杨峤，你怎么了？”柏亦庄轻声问，“生气了？”

杨峤摆摆头，沉吟道:“我不知道，下次我们不要做这些了，好不好？”

柏亦庄想要拍拍她的背，安慰也好，道歉也罢，手抬起，停在半空中，又放下。

“……好。”

走出超市，杨峤脸上仍不见喜色。

柏亦庄拆开一包大白兔奶糖，递给杨峤。

——吃了糖，就不要生气了吧。

杨峤偏头看他，顿了顿，接下奶糖，撕开糖纸，塞到嘴里。

柏亦庄见状，轻轻笑起来，拉着她的胳膊:“你看，前面有个宠物店。”

“我们进去逛逛吧。”

杨峤被拉着走进店里。

“你喜欢小动物吗？”柏亦庄问。

“你这么问，应该没人不喜欢吧。”

“……我们用剩下的钱买只猫吧。”柏亦庄低头看着杨峤，“以后就不用每周来超市了。”

杨峤望向他的眼睛，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对自己失望，过了几秒，开口道:

“你喜欢的话，就买吧。”

“如果你还想让我陪你逛超市……也可以。”

柏亦庄扬了扬唇:“好。”

两人最后挑了一只长在两人共同审美上的纯种银渐层，圆滚滚的眼睛，像两颗剔透的玻璃珠，又在店家的劝说下，买了一堆猫粮，店家是个年轻热情的姑娘，和他们说了很多养猫的注意事项，还赠送了一个猫包。

两个新手顿时感觉压力山大。

离开宠物店，杨峤问柏亦庄:“放在你那里方便吗？”

“你想和它住在一起吗？”

杨峤说:“我和别人合租，不太方便。”

“那就放在我家，我自己住。”柏亦庄说，“你可以每周来看它，和它玩。”

“好。”

“买猫的费用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赚的，这个小家伙就属于我们的共同财产。”柏亦庄一本正经道，“杨峤，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啊？”杨峤眨巴几下眼睛，悻悻地笑了笑，“你来吧，我没什么想法。”

柏亦庄嗔她一眼，忖道:“看它的眼睛这么明亮，就叫明亮吧，怎么样？”

杨峤一愣，继而像被点了笑穴似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柏亦庄抱臂，一脸不爽:“不许笑！”

杨峤瞬间绷住脸上的表情:“我觉得——很好啊！”

柏亦庄扬了扬下巴，轻哼一下:“那就这么定了。”

柏亦庄一米八几的个头，背着个猫包，倒是不怎么违和，走在商场里，不时有目光落在他身上，当事人也相当淡定。

来到负一楼，柏亦庄问杨峤:“你想不想进去看看？”

游戏大厅，杨峤的目光落在那一排的抓娃娃机器上，她上一次在这里待了很久。

“好啊。”

两人走进去，柏亦庄走到篮筐前，一连投了好几个球，回头一看，身边人没了。

他往四周看了一圈，发现杨峤站在抓娃娃机器前面，若有所思的样子。

柏亦庄放下篮球，走到她身边:“你想玩这个吗？”

杨峤想了想，点头。

“好，你等我一下。”柏亦庄说完，走到柜台那里，和店员说了几句话，然后端着一篮子游戏币回来了。

“开始吧。”柏亦庄歪了歪头，把游戏币交到她手上。

杨峤笑了下:“一起吧。”

“你喜欢哪个？”柏亦庄看着机器里花花绿绿的玩偶，偏头问杨峤。

“你呢？”

“哆啦A梦。”柏亦庄笑，“它有魔法口袋。”

“好，那就要这个。”

杨峤率先试了两次，失败。

再一次。

柏亦庄蹲在机器前面，一面眼神紧紧盯着那个晃晃悠悠的铁夹子，一面指挥杨峤，杨峤屏气凝神，动作谨慎小心。

再次失败。

“你试试。”杨峤退位，召唤柏亦庄。

“好。”柏亦庄临危受命，也使出了最大的努力，机器偏偏和两人作对似的，小铁夹子像老太太走路，颤颤巍巍，没到地方，就倒下了。

两人轮流试了几次，游戏币已经快用完，哆啦A梦还完好地躺在窗子里。

“今天一定要抓到！”柏亦庄雄赳赳地走到柜台，不一会，又端来许多游戏币，“放轻松，我们的机会多着呢。”

杨峤把手里的游戏币悉数上缴，没想到，这次竟然真的成功了！

“牛逼！”柏亦庄朝杨峤竖着大拇指，举起一只手，杨峤咯咯地笑，开心地和他击掌。

杨峤把哆啦A梦给柏亦庄。

“你拿着啊。”柏亦庄说，“是你抓到的。”

“给你抓的。”

柏亦庄牵唇:“谢谢。”

柏亦庄最后也抓到一个玩偶，是只玉桂狗，送给了杨峤。

“浅蓝色和你很配。”柏亦庄晃了晃手里的哆啦A梦，“就当作交换。”

两人在商场里待到快六点，就在里面找了家店吃饭，从商场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送你回家吧。”柏亦庄说。

“不用，对面就是地铁站。”

“用。”柏亦庄说，“下次你想看猫，我去接你，总得知道你家住在哪吧。”

“我可以自己过去，你告诉我你住在哪就好。”

“不行。”

柏亦庄促狭地望着她:“杨峤，你有什么特殊身份吗？”

杨峤皱眉:“没有啊。”

“那就上车，我送你回家。”柏亦庄义不容辞道，“我作为明亮的家人，有必要知道它的另一位家人住在哪里。”

杨峤妥协。

上车的时候，杨峤犹豫了下。

柏亦庄一眼看透她的心思，无奈道:“杨峤，坐到前面来，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杨峤坐在副驾驶上，用手给他扇风:“别生气，开车需要平心静气。”

柏亦庄真没话说了。

于是一路无话。

红灯。

车子缓缓停下。

“要不要听点音乐？或者电台？”柏亦庄问。

“你还听电台？”

“偶尔。”柏亦庄瞥了她一眼，“为什么这么惊讶？”

“没什么。”

“你听电台一般因为什么，声音？还是内容？”

柏亦庄笑了:“喂，我在你心里这么肤浅吗？当然是内容啊。”

“嗯。”

“嗯？”

“我随便问问。”杨峤呵呵笑了两声，“你在我心里很有内涵。”

柏亦庄惊讶地偏头:“你是谁？快把杨峤还给我！”

杨峤默默回了他一记白眼。

绿灯。

车子重新启动。

杨峤目光看着窗外，离目的地越近，路口的灯光越弱，经过一段小路，车子几乎融进了夜色。

“柏亦庄，你知道我为什么想玩抓娃娃吗？”

柏亦庄目视前方，沉默片刻:“不知道。”

“哎呀，你好歹也说一个答案。”

“你这么问，一定不是普通的答案。”柏亦庄笑，“我想听你亲口说。”

杨峤摆摆手:“好吧。”

“你知道吗，上周你还没来的时候，我就在那里等你。”

“抓娃娃那里？”

“对。”

“为什么在哪？”

“因为一个人。”

“莫非你在那里偶遇了你的心动男嘉宾？”

杨峤一脸嫌弃:“怎么可能！”

“是个女孩。”

“哈哈哈，心动女嘉宾。”柏亦庄噙着笑，“杨峤，这倒是让我挺意外的。”

杨峤无语。

“你再乱说，我要打人了。”

“别别别，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柏亦庄连忙妥协，赔笑道，“女侠，手下留情。”

杨峤被他逗笑了。

“那女孩怎么了？”柏亦庄语气认真。

“当时我站在那，她应该是那家店的店员，她也站在那，我不小心看了她一眼，然后她忽然对我笑，你知道笑是会传染的吧？所以我当时条件反射，也对她笑了一下。”杨峤说，“我觉得我们那一刻成为了短暂的朋友，作为朋友，我应该在店里消费一笔，但是那天我没有，我不敢一个人玩，我觉得尴尬。”

“所以你今天去玩，是为了弥补上周的遗憾？”

杨峤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柏亦庄沉默片刻:“那她今天在吗？”

“不在，可能下班了，也可能是临时工，以后都不来了。”

“你有点遗憾，没和她成为朋友？”

“并不。”杨峤说，“我还不至于因为一个陌生人对我笑了一下，就非要和她成为朋友不可。”

如果是这样，那她应该有很多的朋友，当然，也不一定。

“那你现在的遗憾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遗憾？”

“如果没有，你应该不会和我说这些话。”柏亦庄直言，“你好像没有很强的分享欲。”

杨峤缄默片刻，平静地说:“因为那个女生和我的一个朋友长得很像，尤其是笑起来。”

“那个朋友，是我的初中同学，初一刚开学的时候，我妈领我到新的班级，那时候座位是自己选的，她听到我妈叫我的名字，说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qiao”，主动要和我做同桌，她性格特别开朗，和很多人都玩得很好，对我也很好，但是后来因为一些小事我们冷战了，互相不说话，上了高中就彻底没联系了。”

“我那天看着她，我就在想，我当时要是不那么要面子，要是和她主动说话，后来我们也经常联系，那我也不会失去这一个朋友。”

柏亦庄腾出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轻轻捏了捏。

两人都没有说话。

车子在目的地停下来。

杨峤揉揉眼睛，该下车了。

柏亦庄执意送杨峤到楼下，两人并排走在路上。

“柏亦庄，如果我有什么让你不舒服的地方，我们不要冷战吧。”杨峤鼓起勇气说着没有底气的话，“不要不说话，不要不联系。”

我不想再失去一个朋友了。

柏亦庄说:“你放心，我认定的朋友，做鬼也要缠着你。”说完比了一个浮夸的鬼脸。

“也不用这么拼，对身体不好。”杨峤笑了。

柏亦庄没有笑，他沉默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杨峤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像干涸的海岸，潮水涨了又退。

“谢谢你，愿意听我讲这些话。”杨峤耸耸肩，“其实，挺矫情，也挺无聊的。”

“我是你的第一个听众吗？”柏亦庄认真问。

杨峤愣了一下，随后点头。

“真的？”

不等杨峤开口，他抢先一步回答:

“好，我相信你。”

柏亦庄两只手背到身后，看了眼杨峤，又去望天上的月亮。

杨峤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这些不是无聊的事，我能感觉到它对你来说很重要，你现在把它讲给我听，那它在我这里一定更加珍贵。”

他低下头，目光幽深：“杨峤，不要怕打扰，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一直做你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