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杨峤将身体裹进被子里，隔绝了所有的光亮，苏宛离开了，留给杨峤的只有后知后觉的不安，她躺在床上，像掉进了宇宙的黑洞，周身是无望的孤单。

杨峤闭上眼睛，试图想一些开心的事情分散注意力，比如明天天气晴朗，可以去公园散步，比如附近商场一楼开了一家新的甜品店，可以去试试，比如她手上的书看完了，可以去旧书摊上再淘一些来，想到这里，杨峤忽然生出几分期待，这是一件值得出门的活动，说不定再遇到心仪的书，那简直是意外之喜，杨峤顿时开心起来，开心的瞬间，失落也接踵而至，她又无可避免地想到了苏宛。

因为那本《地久天长》，杨峤想起自己最好的朋友——苏宛。

杨峤的心里有一段关于苏宛的回忆，被她紧紧地上了锁，哪怕只是在心里，她也不愿去回忆，作为朋友，她应该替他保守秘密。

而现在，她打开了它。

杨峤再次见到苏宛。

这是她本周以来第五次遇见这家伙了，杨峤坐在靠窗的角落，转动着手中的圆珠笔想。

男生留着利落的短发，前额有一小撮被染成金黄色，侧脸是很规矩的好看，皮肤白皙，不像是受过高考的摧残，和他们班那群黑乎乎的男生一比，更是有如天神临凡。

杨峤高考失利后回到原来的高中复读，如今已经开学一周。

在这里，复读班被单独装进一栋楼，和其他教学楼隔着一道大铁门，如果去食堂吃饭，要比普通学生多走两百米。

杨峤所在的班级位于走廊的尽头，她的座位又在班级的最后一排，每天抬头除了堆成海的习题，她的眼前再没有别的风景，所以，如果有一个男生在晚自习结束后从她的窗边经过，自然令她印象深刻。

走廊教室的尽头只有一个废弃的储藏间，有些男生会在那里偷偷地抽烟，或者做一些青春期出格的事。

杨峤发现，男生几乎每天都会在差不多的时刻从储藏间走出来，有时，她按耐不住好奇心，就停下手中的笔，竖起耳朵，隐约能听到几句打电话的声音。

半个月后，杨峤从班里同学的交谈中得知，男生叫苏宛，之前在市一中就读，清北的苗子，不知怎么，沦落至此。

杨峤再一次被堵在厕所门口时，苏宛碰巧从那里经过，本不宽敞的走廊被挡住，男生身子一滞，淡淡地扫了一眼障碍物。

出挑长相和学霸身份加持之下，就连冷漠，也成为一种另类的性吸引力，他无视杨峤的困境，杨峤却因他得救。

那天以后，他就从杨峤单调的生活里消失了。

再次见面，是一个月后，地中海的班主任站在讲台边上，介绍新同学，杨峤堪堪从书山里拔出脑袋，顿时眼前一亮。

班主任扫了一圈教室，给他指了个位置，就背着手离开了。

杨峤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最后在她旁边落了座——那个全班无人光临的，唯一的空位。

下了晚自习，班里的同学陆续离开，杨峤想和他打声招呼，表示同桌之间的友好，或者说声谢谢，谢他的无心插柳，其实想开口的话已经酝酿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杨峤才生出勇气。

正要开口，男生忽然起身，书包拎在手上，离开的时候冷冷望了她一眼。

杨峤没说出口的话憋回到肚子里，这一憋就是大半个月。

半个月后，模考结束，杨峤成绩不佳，依旧是偏科的老毛病，得理综者得天下，她这辈子估计也只能当个平头百姓了。

晚上十点多，杨峤在漆黑的操场上游荡，这是复读班唯一的地理优势，杨峤有时心中郁结，便来这里跑上几圈，虽然不顶用，但是出了汗，起码能睡个好觉。

在她漫无目的神游之际，余光瞥见操场的角落站了个人，看身形，依稀是个男生。

时值深秋，没有灯光，只有几片薄薄的月光，青烟一般，浮散在那人的四周，他身形瘦削，此刻仿佛荒野中的一缕游魂。

杨峤慢慢靠近了，辨认出何方神圣，一时愣在原地，半晌，朝他嗫喏开口道：“这里不让抽烟。”

男生拿烟的手指一顿，偏了偏头，没理她。

杨峤见状，正要抬步离开，忽然看到不远处熟悉的身影，脑中的弦一紧，犹豫两秒，走向男生，低声道：“教导主任来了。”

男生轻轻“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模样。

杨峤索性夺过他手中的烟，扔到地上，狠狠将其踩灭:“被他发现你完了，以后他就盯上你了！”

男生似是一愣，随后轻蔑地笑了下：“……哦。”

真是多管闲事，就应该让他被抓到，看别人倒霉，自己就不那么难过了，杨峤在心里忿忿地想，转身就要离开。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你叫杨峤对吧？刚刚谢了。”

杨峤没回话，也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这个夜晚过后，杨峤和苏宛的关系有所缓和，作为同桌，苏宛依然寡言，但不再冷冰冰，他会在杨峤不在时，帮她将发下来的试卷收好，会在杨峤搞不懂物理题时，默默递过去写有详细过程和思路的纸条，会察觉到杨峤心情不佳的时刻，打一杯热水放在她桌前。

一切的转变是在学期过半的时候，不知从哪传出来关于苏宛过往的八卦，先是几个同学在班级□□群里讨论，紧接着便像野火一样迅速在复读班里蔓延开，然后整栋楼都被点燃。

那段时间，苏宛走在路上，总会听到从背后传来的窃窃私语，有时忍不住向后望一眼，那些人就迅速切换成一本正经的模样，像是许许多多未开刃的小刀，却又实实在在划在他身上。

苏宛回到座位，看到杨峤依旧在努力攻克理综试题，他盯着她看了一会，最后什么也没说。

等到晚上，教室没了人，苏宛忽然开口：

“杨峤，你最近有听到什么八卦吗？”

杨峤笔尖一顿，没有抬头：“没有。”

“你没看到班级群里的聊天吗？”

杨峤隔了两秒才答：“我的手机是老款的诺基亚，只能打电话发短信。”

“而且……我不在班群里面。”杨峤说话时，放下笔，慢慢抬起了头，看着苏宛，“怎么了？”

苏宛摇了摇头：“没事。”指了指杨峤的试卷：“有困难吗？”

杨峤点头：“都是困难。”

苏宛笑：“我帮你。”

那一天和之后的两周就这样平静度过，不管多么猎奇的八卦，在高考面前终究也是无足轻重。

元旦这天，学校放了一天假，彼时大考刚刚结束，连带着那些传闻一起成了明日黄花，新的一年又来了。

杨峤上午在宿舍补足觉，计划下午去教室再复盘一下考试的错题，苏宛不知从哪冒出来，非要拉着她出去，杨峤不肯浪费时间，苏宛就劝她说，适当休息才能更好的思考，你脑子不好使，更要多出去走走，杨峤一阵无语。

苏宛拽着她到校门口的奶茶店买了两杯奶茶，跟她说，今晚中心公园广场有烟花秀，要拉她一起去看，杨峤以她要上晚自习为由拒绝，苏宛手一甩，干脆道，逃了呗，杨峤有些为难，最后还是被苏宛忽悠了去。

两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等待八点的烟花秀，公园里熙熙攘攘，有男女挽手经过，苏宛盯着他们看了看，忽然对身边的杨峤开口道：“杨峤，你看到刚刚经过的那两个人了吗？”

杨峤忖道：“嗯……他们俩应该是一对吧。”

苏宛沉吟道：“嗯，应该是……”过了几秒，他又说，“你知道吗，除了男女，还有其他类型的……情侣。”

“……你是说同性恋？”

苏宛声调高了几分：“你知道？”

杨峤摆头：“听过，没见过。”

空气安静了几秒，夹杂着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

苏宛皱了皱鼻尖：“我很讨厌同性恋，我觉得他们特别恶心。”

杨峤没言语。

苏宛便又说：“杨峤，你呢，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也和我有一样的感觉？”

杨峤彼时正在脑海里思考，如果变成同性恋，那她岂不是就要喜欢女生？她没法想象和一个女生像情侣一样生活的状态，她喜欢异性，这是她从出生下来基因里就决定的事情，就像她脸上的胎记，从她一出生就有，这也是她没法决定的，那么如果有人基因里喜欢的就是同性，岂不是也只能顺从身体的自然选择？

半响，杨峤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少数并不意味着错误，我没有歧视别人的理由。”

苏宛静默片刻，轻声道：“那你会和他们做朋友吗？”

杨峤想了想：“会吧，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苏宛低哼：“……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

杨峤问：“苏宛，你为什么前面要留一撮黄毛？”

苏宛捋了捋自己的作品，得意道：“这代表我对我爸妈无声的反抗。”

杨峤又问：“你不怕被老师骂吗？”

“要是老师问起来，我就说我这是天生的营养不良。”

杨峤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伴随一声巨响，绚烂的焰色反应顷刻间装点了整片夜空。

杨峤仰着脑袋欣赏烟花，眼中闪耀着灿烂的亮光，苏宛也抬起头，看了几秒，又看向身旁，在嘈杂的烟火声中，他大声地说：“杨峤，我们一起努力考出去吧，去大城市！”

杨峤捂住耳朵，支着嗓子回应他：“好！”

此刻，躺在大城市的出租屋里，杨峤心中渐渐升起一缕热闹过后的嘘烟。

杨峤曾经听过一个词叫“心理安全区”，如果每个人都有一个心理安全区，那么在杨峤这里，苏宛和他们一起居住的这间出租屋就是她的心理安全区，它们像孙悟空用金箍棒划的那个圈一样，将杨峤牢牢地圈在里面，现在，那个圈有了缺口，杨峤的内心于是变得惶恐不安。

她的潜意识正急于寻找一些办法，让那个圈重新弥合。

这个夜晚，杨峤睡得不怎么踏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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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