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宅位于西市的桐花巷里。
桐花巷并非一条巷子,而是由许多宽宽窄窄的道路纵横交错而成,住在这片的人家大抵和江宅一样,家主要么是在书院任职的夫子,要么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
江宅位置靠外,前头便是大道,有来来往往的行人不说,斜对面又是在浩瀚书院任职的邓夫子一家。
云志书院和浩瀚书院存在竞争关系,哪怕素日来往极少,也背地里相互瞧不上眼。
相邻多年,江南山和邓夫子打照面的次数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可那邓夫子向来鼻孔朝天,从不屑于多看江南山一眼。
江南山心里自对邓夫子有诸多不喜,想到这会儿也是邓夫子散学回来的时候,他没好耽搁,叫郑家下人随他进了大门里面。
关上门后,家里的小厮迎了过来。
江南山把书箱递给小厮,吩咐几句,待小厮走开,他看向郑家下人。
“说吧。”
郑家下人小心翼翼地觑着江南山,笑道:“江夫子,老夫人早前就想叫小人过来知会一声,可老夫人年纪大了,一害病就缠绵床榻,起也起不来,怕把病气传出去,一直在自个儿屋里养着,才不得已耽误到今日,望江夫子体谅。”
江南山闻言,不由冷笑。
郑家冷了他们这么长时日,还以为能找到什么了不得的借口。
“子女婚事向来交由后宅女子操办,我虽为我儿定下亲事,但也不便时常插手此事,记得上次见郑老夫人,还是去年,那时郑老夫人尚精神矍铄,不想才过去半年,郑老夫人便已如此体弱多病。”
说罢,江南山略一甩袖。
“既如此,你且回去交代,让郑老夫人好生养着,莫为了这些不打紧的小事操劳,等她何时把身子养好了,两家再议也不迟。”
江南山抬脚要走。
郑家下人见状,当即面色微变,顾不得其他,慌手忙脚地上前挡住江南山的去路。
“江夫子息怒,息怒啊。”郑家下人拱手赔罪,“这哪儿是小事?这是老夫人病时都念着的大事啊,老夫人前脚刚好,后脚便催着念着小人跑这一趟,怕怠慢了江夫子。”
郑家下人说话跟竹筒倒豆子似的,语速极快,接着,他蓦地想到什么,让江南山稍等片刻,转身匆匆朝门口跑去。
他在门口招了招手。
很快,两个下人拿着物件小跑而来。
“小人自是不好光带张嘴上门,平白无故地叨扰江夫子,这些都是老夫人叫人备下的心意。”郑家下人拿过其中一个锦盒,揭开一半,露出里面的玉。
江南山只瞥一眼,便看出那玉质地细腻、光泽温润,乃上品玉。
郑家下人察言观色,趁热打铁道:“老夫人说江夫子博学多才,孜孜不倦地为书院学子们授业解惑,也为我们大梁的科举之路添砖加瓦,君子品行,如这良玉,所谓好玉配好人,这般的玉,需放于江夫子家才得以物尽其用。”
下人没给江南山推拒的机会,继而又说。
“金子俗气,银子市侩,配不得江夫子的德高望重,这小小的玉,还望江夫子笑纳。”
言罢,下人略退一步,弓腰将锦盒双手递上。
江南山既没说要,也没说不要,片刻,他问:“郑老夫人可还说过什么?”
郑家下人见江南山有松口之意,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老夫人的意思是,看江夫人哪天得空,带上两位公子,再聚一下唠唠嗑。”
江南山点头,表示理解。
虽郑家是商户之家,但宋寒合毕竟是哥儿,于情于理,都该他们江家上门拜访。
其实自那日郑老夫人以家中混乱之由将唐茴和他的两个儿子请了回来,他们一家人便一直在等郑老夫人的这句话。
只是不想一等就是这般久。
“我晓得了。”江南山道,“回头我便叫内人送上拜帖,你且让郑老夫人宽心。”
郑家下人们两手空空地走出江宅大门,他们坐马车而来,马车停在离大门不远的巷口。
那辆马车外观朴素、尺寸较小,一看便知是下人出来办事用的。
马车前头还停了一辆较大的马车,虽也相对简朴,但比郑家下人们用的马车气派不少,此时,马车上的帘子被掀开一角,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眸光冷冽地用半张脸窥视着郑家下人们。
领头的郑家下人察觉到了那道视线,小幅度地行了个礼。
马车上的男人见状,冷哼一声,甩下帘子。
“老爷。”坐在一旁的邓夫人无奈开口,“你既看不得这些,何必还在车上呆着?不如眼不见为净。”
邓夫子气道:“好他个江南山,从前暗地里做那些勾当也就罢了,眼下竟敢堂而皇之地摆到明面上来。”
“好了。”邓夫人安慰道,“他和商户来往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他儿子要娶的那个哥儿不也是商户之子吗?他都不介意,你何必上赶着气坏自个儿的身子?”
“自降身份和商户纠缠,自甘堕落染上一身铜臭气,他在丢我们所有读书人的脸!”
邓夫人不再言语,只是抚着邓夫子的背,但心里盘算着,若有机会,想个法子搬走算了。
她家老爷和江南山不合已是两家人都心照不宣的事,若平时各过各的、互不打扰,虽住对门,但也能相安无事地处下去,可若她家老爷一时冲动,去找江南山的麻烦,那真就难办了。
毕竟江南山收商户的好处并不触犯哪条大梁律令,许多家里捉襟见肘的秀才也未全然拒绝商户的示好。
何况江南山还有个当县令的舅子。
他们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好。
那头,郑家下人们已驾马车回到郑家。
“你们各去忙吧,我将今日之后禀给老夫人。”领头的下人郑吉说完,撇下另外两人,独自去了郑老夫人的留芳院。
留芳院位于主院旁边,因着郑老夫人年纪大了,又生过一场重病,伺候的丫鬟婆子多,前两年便找来工匠把南边的墙都推了。
如今留芳院比主院还大,郑老太爷早去了,宋少爷和郑老夫人感情好,便搬到了留芳院里,和郑老夫人同吃同住。
邓吉让丫鬟递了消息进去,不多时,便有另一丫鬟从里出来,亲自领着郑吉到了院里。
院里有个人工池子,未入盛夏,荷花未开,只有一片片高低交叠的荷叶浮于水上,底下偶尔窜过一条鱼影。
穿过水上长廊,郑吉远远瞧见对岸亭中有一道雪白的清俊身影。
等走近了,方见那人坐在玉白的桌前,面前摆了几盏精致的糕点和一壶用小炉温着的茶水,一个小侍立于一旁,手执书籍,磕磕绊绊地念着书上的内容。
那人眼眸微闭,听得认真。
直至郑吉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响起,那人略一抬手。
念书声戛然而止。
那人微偏过头,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阳光斜入亭中,正好落在那人白皙的皮肤上,那人神色淡然,然而容貌俊美得宛若从画中走出来的谪仙一般。
郑吉只看一眼,便垂下眼皮,全然没了之前面对江南山时的油腔滑调和谄媚讨好,他低声道:“回公子,事情已办妥当。”
说罢,详细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为避免错过那邓夫子,他特意叫另外两人在马车外守着,如此大张旗鼓的做派,自是引得了邓夫子的注意。
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好。
宋寒合听完郑吉的话,挥手让小侍退下,接着又问:“江南山可喜欢那玉?”
“看得出来,他喜欢得紧。”郑吉道,“公子是送对了。”
宋寒合闻言,嘴角扬起一抹淡笑,眉眼舒展,整个人看上去明媚不少,也比方才更叫人挪不开眼。
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才道:“如此,便不枉我大费周章将其找来。”
语毕,又喊了一声清璇。
“公子。”领郑吉过来的丫鬟上前应道。
“你且收拾一下,安排下去,赶明儿随我出去走走,散散心。”宋寒合放下茶盏,看向郑吉,虽目光落在郑吉身上,但眼神颇显涣散,“我会同外祖母说上一声,你也一块儿去。”
“公子。”清璇皱眉,“你眼睛尚不能清楚视物,这身子又未好利索,出去一日倒也罢了,连着几日怕是……”
“无妨。”宋寒合道,“我也只是半个瞎子,东南西北自是辨得清,脚下的大路小道也看得着,再者,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还没娇气到那种程度。”
清璇不好多说,讪讪闭嘴。
等郑吉和清璇先后离开,亭中顿时只剩宋寒合一人。
宋寒合将手搭于桌上,侧首望向一旁的池水,目光却好似透过池水在看别的什么。
其实他的思绪已经游离开来。
他并非这一世的宋寒合,而是上一世的宋寒合,他并不清楚两世有何关联,这么称呼只是便于区分。
上一世他也是这般遭人陷害、污了清白,虽然心觉有异,但是为不给外祖母以及郑家添麻烦,他努力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也接受了只有一面之缘的江济文。
江济文是江南山和前妻的儿子,相貌不如江温玉,才华不如江温玉,连能说会道的本事也不如江温玉,唯一好的是比江温玉高上许多,也看着老实。
宋寒合早早没了爹娘,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一个商户出身的哥儿,没有娘家倚仗,只有爹娘留下的一些财富,但凡有些底子或是要考功名的人家,都不会将他视为第一选择,与其带着爹娘的遗产贴补那些瞧不上他的人,不如直接挑个普通男人,过平凡日子,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但好在没那些后院阴私。
因此他是怀着憧憬嫁给江济文的。
他以为能在江济文身上实现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小愿望,可他千算万算,偏算漏了江济文压根不喜欢哥儿。
江济文只喜欢女人,和他成亲当晚便以身子不适为由搬去偏屋,从此再没踏入他的屋子,甚至每次与他说话都要保持距离。
当时他并不清楚真正缘由,只以为江济文有病在身、有心无力。
江济文的体虚之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为给江济文看病,宋寒合寻遍名医,几乎用了大半的钱让江济文吃药治病。
与此同时,郑家和江家也不安宁,一个个如狼似虎,都盯着他手里的钱,他一方面操心江济文的身体,一方面防着那些人,心力交瘁,筋疲力尽。
在他快撑不住时,江济文给了他重磅一击——江济文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卷走他剩余的钱和女人私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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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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