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芝赶回茶餐厅。
废墟上阿元坐在竹椅上,手中的年糕娃娃渐渐有了形状。
“阿元,我可以托梦吗?”
“你要在这废墟之上织梦吗?”
阿元将年糕娃娃放在竹椅扶手上,随着她的摇晃,娃娃不断的摇动着脑袋。
次日,久违露面的小姨领着施工队忽然出现在废墟旁,有食客连忙围上来打听消息,听说要在原址上重建一时喜忧参半。
“这得多长时间啊?还建原来那样吗?会不会需要很久。”
“我这把老骨头未必等得起了。”
“身子差得很,怕是撑不过这一冬了。”
小姨安抚众人,说虽是重建,但总要建得好看些,至少接通燃气不再用灰炉,争取开春前完工。
幸芝掰了手指。开春,阿元,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小姨动作麻利,很快确定好重建方案后在原地焚香,阿元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应她的祝祷,幸芝也无能为力,看着小姨在雨中长跪不起。
第三个月落日。
野鬼们纷纷来给阿元送行,阿元将一个年糕娃娃递给幸芝道,有一天,你会知道怎么做的。
说完,阿元有些不舍地拍了拍幸芝的手背,一点点消散在空气中。
直到最后,她也不知道阿元耗尽全部心力留下的年糕娃娃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被留在这里,孤身一鬼。
地基翻动时,小姨在旁边的槐树下支了帐篷,将她和阿元的灯笼妥善安置好。
可惜,阿元的灯笼再也无法点亮。
没有阿元和茶餐厅的束缚,幸芝似乎可以去到更远的地方。
在冬天第一场雪到来时,幸芝爬上那座山头。原本可以轻易飘荡上去,但她选择在无人落雪的深夜,独自一步步爬了上去。
山顶空气清冷,也许透着别样的甘甜,伴随着刺骨寒风能将人冻死在这个雪夜。
可雪也好。
风也罢。
于她,毫无区别。
阿元留下的娃娃一直放在灯笼里,阴火一点点烘烤,没有一丝丝变化。
她并未离开东市。
幸芝整夜整夜在城市游荡,无处可去时,她便会去小卉的店里小坐。在霓虹灯熄灭前,小卉苍老的面容一点点显露,匀称的腰身渐渐佝偻。
小卉说:“但愿我能再撑两年,给孩子留两套房子,将来也有个落脚之处。”
“你只是她们的奶奶,何必如此?”
小卉点点头:“是啊,不该是我。可但凡有一个人,又怎么会是我一个死人呢。活着的时候就帮衬不了,死了却能遂了我心愿。”
幸芝坐在小卉的店里,不免想起小宝,也许现在就算她站在小宝面前,他也未必能叫声妈妈。
何况,原本就是她先抛弃他的。
她放弃了生命,自然也一并放弃这一世的母子情。
既然放弃,便要做到不去打扰。
幸芝在游荡时,那对老夫妻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似乎没有阿元这道门槛,两人眼中的贪婪也都不再掩饰。
老妇搓手道:“虽然阿元的本事没传你多少,但找个活人对你而言不难吧。”
老头更是威胁道:“如果你懂事帮我们解了困境,对你也是好事,这么多野鬼万一要是闹事,没有阿元你能挡得住?”
“闹便闹,与我何干。”
幸芝并不理会。
老头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气呼呼地瞪大眼睛指着幸芝的脸。
老妇疑惑开口道:“难道阿元连这个也没告诉你?这间茶餐厅也好,阿元也好,现在是你,是野鬼跟阴司间的屏障。如果他们闹事,那边是要找你麻烦的。”
“他们连野鬼都摆平不了,又能找我什么麻烦。”
幸芝再次去小卉的馄饨店。
来得有点早,店内人满为患。
门口有人直播,不远处新闻采访车里传出记者和摄像的议论声。
“老大干嘛让我们守在这里,一个馄饨店,该检查都检查了,比我钱包都干净。”
男摄影的声音。
“废话那么多,老大什么时候赌错过。镜头盖打开没,别跟昨晚一样,黑乎乎什么都没拍到。”
女记者开口。
“放心,除了咱们的机器,外头我还加了两个监控,保证万无一失。话说回来,老大到底要什么样素材,一个卖馄饨的单亲妈妈,虽说长得确实好看,那咱们老大什么样女人没见过。小北,你说老大不会真吃了一碗馄饨就看上这馄饨西施了吧。”
“呸!”
小北放下化妆镜冷漠开口:“饿了,去买两碗馄饨。”
“得了。”
男摄像跳下采访车,脚下生风直奔馄饨店。
排队的人很多,他径直走进吧台朝里面喊道:“卉姐,两碗馄饨,加香菜加酸萝卜。”
不等旁人议论,小卉从里面探出头:“好,丁摄影,今晚人多,要等一会儿。”
说完还不忘给旁人解释,这位是省台的摄像师大忙人耽误不得。
幸芝飘进后厨,在小卉旁边站定。
“外头有人在偷拍你。”
“多谢啊,我知道。阿元走后,这里就乱了。他啊,想把我抓了回去炼化,幸好有阿元给我的庇护,他一时本会儿不敢出手。”
“谁?炼化又是什么?”
小卉叹息道:“看来阿元真什么也没告诉你。”
她往碗里下了虾片和紫菜,又从调料碗里取出盐和五香粉,再舀出半碗浓汤,待馄饨煮好再捞起装碗。
平常得如同家家户户的厨房。
小卉说,对方跟她一样是活死人,所以为了维持样貌遮掩身上的气味,需要炼化其他活死人做烛油。
“所以,你们都知道阿元的烛油是……”
“不,阿元不需要。她有血亲在世,你在人间时有祭拜。她本不需要,不过,就算没有,阿元也不会那样做。”
幸芝想,当时她问遍野鬼也无一鬼敢同她说这些,想必阿元根本就不想继续留下来。
“他是谁?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
“我尚且能自保。他奈何不了我,倒是你,没有了阿元,你要快快强大起来才行。”
小卉说完,端着馄饨走出后厨。
幸芝也想强大起来,她从灯笼里取出阿元留下的年糕娃娃。
可是阿元除了那间已经毁于大火的茶餐厅外,好像什么也没有教什么保命的技巧。
幸芝意识到做鬼原来也不是间简单的事。
还不如彻底消失算了。
念头一起,烛油摇曳。
在烛光摇晃中,她望见一双眼睛,藏在黑暗中虎视眈眈。
如果她没有记错,她认识。
东生。
一个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涌上心头。
幸芝不打算见东生,自然有法子避开。
她出了馄饨店,摇了摇灯笼,已经到了城郊。只是大抵技术不娴熟,落日一片荒坡坟地。
虽是坟茔众多,却只住了位女鬼,穿着藕色连衣裙瞧见幸芝吓了一大跳。
“呀,鬼呀!”
“叫什么,你也是鬼。”
幸芝翻了白眼,藏起灯笼。
“也对。我竟忘了这茬。”
女鬼邀幸芝在碑前坐下,她虽身处荒坟之中,祭拜和贡品丝毫不差,难怪周遭无鬼她也能过得这么滋润。
“你怎么会来这里?我这里已经久无鬼来。原先有几十个,夜里闹得很,后来不知怎么了,轰隆隆的一个接一个消失了。”
“你有机会为什么不投胎?”
“做人哪有做鬼好。一亩三分地,谁也管不着谁。我如今这么算是不是也住上了大别野。”
谈话间,女鬼说她叫文君,姓什么不记得了,没进祖坟又没嫁人,大概是记不住姓氏的。
文君身前是个孤儿,福利院长大,十四岁初中毕业就进入社会,什么活都干过,可惜年龄不够,大部分人也不敢用她。
她只能捡废品。
幸好收废品的老板娘心善,知道她年纪小没有父母,每次都让些称,至少保证她饿不死,碰到生理期还会给她塞些用品,叮嘱她提防流浪汉,有事往人多的地方跑。
她是孤儿,精着呢。
所以每次去废品回收站都把自己弄得很狼狈,这样老板娘总能多给几块钱。
多给几块她就能多吃几口。
夏天还好,冬天实在受不了。
冷。
那种风像刀子似的,往人骨子里捅。
一刀接一刀,刀刀不见血。
她实在忍不住,就藏在废品堆里,用报纸把自己裹紧。
老板娘有家有室也不能总收留她,只能给了身旧衣服,很厚,在铁门后面用冰箱壳搭了个棚屋,屋里有床旧棉絮,还塞了个暖水袋给她。
那天晚上,天上的风,呼呼作响,就连毛毛的月亮也似乎经不住风吹要落下来似的。
风刮得人心窝子疼。
她盖着棉被,又用袄子裹着脚边防止钻风,双手抱紧暖水袋,难得不举一丝寒意。
入夜后开始飘雪,雪珠子砸在纸箱子上啪啪响。
文君说,从前这时候徐阿姨都会让我进去暖和些,下大雪外面呆不住人。
但那晚她没出来,自然也没喊她。
雪压在纸壳箱上,很快撑不住塌了她一头一脸。
她爬起来,冒着雪翻进回收站,打算找个角落藏身。
“我就是觉得哪哪不对劲,说不上来。我就去敲了房门。”
文君说起这事,陷进回忆中。
房门是密封的,外面贴着防风条。
“我趴门边一闻就知道味道不对,是那个煤炉子。我一脚踹开门,他们夫妻俩,老叔一米八的大高个,胖还壮,我硬是扛出来的。徐阿姨还有三个娃,一个不落全救下了。”
“后来他们收留你了。”
幸芝并不打算在这样的夜晚听一只女鬼念回忆的经,虽然她确实无聊。
“收是收了,但也没全收。他们居然还想送我去学校。我不同意,过完年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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