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在那之后?”
“当然不是。”文君仰起头颇有些骄傲地道:“我又辗转去了别的城市,之后又陆陆续续救了不少人。”
“后来,我大概忘了自己也是个普通人,普通人也会死。”
“最后一个。是个被人欺负的小姑娘,那叫一个惨啊。看见她我就想起孤儿院里的那些日子。她当时整个人都挂在栏杆上,挺着个大肚子,眼睛肿成一条缝,漂亮的脸蛋上全是伤。我就是想拉住她,别掉下去。”
文君笑了起来。
她笑得特别大声,如果她还活着,只怕眼泪和鼻涕横飞。
“我忘记自己的体重,根本拉不住她。”
“河水太冷了。”
“我还忘记了,自己根本不会游泳。”
“后来,我就来了这。原来这里是公墓,他们把我埋进这里。说是个流浪汉把人推下去,结果流浪汉自己淹死了。”
“又过了几年,是废品回收站的阿姨找到了我,她说我是在救人,也不是什么流浪汉,我是有家的,只是爱自由忘记了回家的路。”
“有人给我平反。之前陆续救过的人找到这里,之后他们就经常来祭拜我。这几年有些不相干的人也会过来祭奠我,来来去去都是陌生面孔,老实说,多得我都记不住脸。”
文君说完,又露齿一笑,两颗小虎牙在寒风中闪闪发光。
幸芝开口问:“所以,你在等人。”
“她一直没来。”文君又笑了笑,似乎是嘲讽自己一般:“最后那儿怀孕的女孩。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有没有救下她。”
“知道之后,你打算如何?”
“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父母双全良田万顷,有人疼有人爱,十八岁中个特等奖,逍遥自在过一生。”
文君轻快开口。
幸芝沉吟片刻道:“其实不难,如果你救下她,活人很好找。我能帮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幸芝在文君耳边低语几句。
文君笑道:“一言为定。”
幸芝重新点燃灯笼,学着阿元的模样,将文君的身影笼罩在烛火之下。
两只鬼摇摇晃晃离开那片荒地。
文君很激动,自从她埋在此处后便再未离开过,眼前的一切都那么陌生。
挖开的地面,垒起的高桥,还有铺设青石朝向四面八方延伸的轨道……
被起吊机支撑的楼房,灯火摇曳的城市。
文君的记忆已经模糊,幸芝仍能从中抽出一缕,用阴火炼化后丢在烛油中,只见烛油轻摆,一丝黑线从幸芝脚下蔓延。
“时间不早,跟着这条线,我们只是看一眼。”
被文君救下的女孩还活在世上,只是这是条黑线……
幸芝想,事到如今,只有亲眼见到,才能分晓。
文君很激动,化成一缕青烟钻进灯笼里。
那条黑线所指的位置是江北区,东市出了名的富人区,多数别墅建在由江水引出的活水城池中,积水为富。于是这些有钱的人便越有钱,以一江之水富养着三代人。
阿元曾跟幸芝提过,溜达的时候少去那边转悠。
为富不仁,必遭厄运。
黑线流淌着穿过护城河,停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别墅里。
文君小声问,要不要等灭灯之后再进去。
幸芝无所畏惧,她捏着灯笼上的骨柄,大摇大摆登堂入室。黑线自她脚下蜿蜒曲折,穿过影壁后大理石台阶,绕过雕龙画凤的屏风,停在二楼一处卧房外。
房门紧闭。
与满室的喧嚣和盛装相比,这里沉闷得犹如深井。
幸芝穿过门板,站进墙壁中,文君从灯笼里探出身子来。
那是一间漆黑得没有一丝丝光亮的房间,厚重的窗幔倾泄而下,将月光和周遭城市照明全数阻挡在外。
空气浑浊,有腐肉般的恶臭。
靠近窗户的红木矮柜上摆放了一排药箱,消毒水、消炎药、手术器具、还有未完全拆封的防护服……
卧室很大,远比茶餐厅要大上数倍。
幸芝提着灯笼,终于在黑暗尽头看见那张大床。
那张几乎不能被称之为“床”的巨幅地垫,足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黑色缎面中,藏着个沉睡的妇人。
她的手脚被厚重的锁链束缚,锁链嵌进墙壁里。
妇人未着寸缕。
就连肚脐上也未有一物。
恶臭是从她身下传来。
人显然还“活着”。
药物的作用显然只能维持着一缕呼吸。
文君惊呆了,她自灯笼中跃出,不可置信地开口道:“是她,怎么会,她怎么会成这样。”
“她是活死人。也许,当年落水就已经死了。”
“可她明明还活着。她有呼吸,她的身体,你看……”
幸芝顺着她的手指,望见妇人白皙的小腹微微凸起,在灯笼的烛火下隐约瞧见个婴灵的模样。
“原来。”幸芝叹息道:“我听阿元说过,孕妇横死时,腹中婴孩为了自保会拼死护住生母,求得一线生机。”
幸芝忽然上前,生出细长手指划破妇人的小腹,黑水自她指尖蔓延,一个婴灵捏着手中脐带恶狠狠地瞪着她,却又怕极了她手中的灯笼,蜷缩在妇人腹腔中,奋力向上挤压。
妇人难忍苦痛,汗滴自她全身蔓延。
幸芝自她腹中探入手,稍微搜寻一番,捏住婴灵的脖颈将其自腹腔拖出。
掌中用力,毫不手软,将其丢入灯笼中。
甚至来不及惨叫一声,便化作一滴烛油。
妇人那一直吊着的一口气,在喉咙中滚动片刻,瞬间弥散。她甚至没有游魂,便消散在空气中。
幸芝带着文君离开,她脸色阴沉得有些难看。
她将文君送回荒地,自有引路鬼送她去投胎。
文君小心翼翼问:“是我做错了吗?”
“自然不是。你救人,功德一件。”
“但是她……”
“婴灵也没有错,它只是自保,求一条活路。”
错的始终是贪得无厌的人,要金钱,要权利,有了金钱有了权利又想长生不老,就是死后他也想着福泽延绵。
哪能世间好处都归他一身。
幸芝去寻小卉,停在外面的采访车已经不见,小卉笑着说:“总之,短时间应该不会出现,没有半年下不了病床的。我都死活一回的人,还在乎用些什么手段。”
“你说的那位导演,是谁?”
小卉说了个名字。
“他有些年头了,据说中间换了两轮,如今这个算上去应该是他孙子辈的肉身。也是个狠人,对自己亲人下手毫不手软。”
“他身边应该有人能帮他,否则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
幸芝决定等。
等待的日子漫长又无聊。
文君去投胎了,诚如她所愿,投在一个夫妻恩爱的富庶之家。
期间,阴司鬼差上来过一次,说是来拿个十世恶人。他见茶餐厅毁于一场大火,不免有些意外。
“以阿元的本事,不止于此。说到底,还是你这个徒弟不行。”
对方嘲讽大开。
幸芝学着阿元的模样,盘腿坐在竹椅上缓缓开口:“你行,你来。”
鬼差冷嗤一声。
“本事没学多少,气死鬼的功夫倒是一模一样。”
“你们鬼差也能被气死?”
幸芝纯属好奇。
鬼差却不理他。最近两边都不太平,活死人数量骤增,没有阿元这般人物压制,他们平白多了很多活。
“能帮个忙吗?”
“不能。”
“嗯?”
“除非给我两滴烛油。”
“成交。”
幸芝再次来到江北别墅区。
跟上次偷偷摸摸不同,这次可算是惊天动地。
先是切断整个别墅区的电源,确保黑夜笼罩每个角落,野鬼如潮水般涌入活水河,原本平静的河面上像被铁扇扇过,一浪接一浪拍打着岸堤。
阴风四起,即便是活了四世的活死人崔大也惊得眉心直跳。
远远地,瞧见一盏红烛灯笼摇摇晃晃穿墙入室,崔大吓得尿湿了裤子。
崔大如今已年过半百,满头银发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苍老许多,又对外立着养生人设,坊间一直也猜不准他的真实年龄。
江北别墅里住着他新娶的第五位美娇娘,是位才刚刚在圈内有些名声的模特,要模样有身材,要身材有模样,如今掩着口鼻有些纳闷地追问:“崔崔,你可闻见什么臭味?”
崔大一把将人推开,指着助理管家骂道:“人呢,电呢,怎么还没弄好。”
助理这会儿正焦头烂额,储备电力跑了,发电机也坏了,不仅他这一栋如此,接连周边几户皆是伸手不见五指。
眼见着灯笼飘到眼前,崔大指着落地窗户吼道:“拦下来!把灯笼拦下来!你们看不见吗!”
任由他嘶破喉咙,众人眼前只有一片灰暗,别说灯笼,就连一点点烛火的亮光也不曾出现。
崔大手机背灯轻闪几下,众人只听见崔大一声惨叫,人便直挺挺向后栽倒。
崔大倒下后。
别墅的灯亮了,户外的景观灯接连亮堂堂。
汹涌的河面也在瞬间恢复平静。
只有崔大,面如青菜倒在别墅水晶灯下。
居家庭医生检查说,崔大已经死了很久,久到医生也不敢开口说。
崔大是圈里的老人,早些年导电影,后来拍电视剧,如今在电视台有两档周播剧,人脉也好,声名也罢,也是经历过坎坷和风云的。
偏是这样一个人,在某一个停电大风的夜晚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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