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跟在幸芝身后,甩动指骨上的碎布条。
那是红衣裙摆的一角。
经过时间,破烂不堪。
“他的烛油我不要,嫌脏。你得给我你的。”
“随你。”
幸芝将灯芯拔出,微弱的阴火在她指尖点燃。
阴司鬼差的脸藏在黑暗斗篷下,空洞的双眼没有一丝情绪。
“你比阿元更狠。”
“多谢夸赞。”幸芝接过灯笼,将灯芯重新放回:“我还能再见到阿元吗?”
“阿元已经羽化。你如果愿意,三界万物皆有她。”
“茶餐厅再开业,你会来吗?毕竟这也算你们在人间的项目。”
“你不问问你母亲如今人在何处?还有你父亲?你对他们一点也不好奇?”
“好奇。我问,你就会回答吗?”
阴司鬼差取出琉璃瓶小心翼翼将两滴烛油收好,没有回答转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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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餐厅开业前,小姨约临平和来松到店里见面。
来松的买卖做了起来,整个人风尘仆仆的,骑着辆机车,大跨步跃下,牛皮手套在手中甩出了风。
“阿娘,到底什么事啊,我那边忙得分不开身呢。”
“坐下,等你姐夫。”
嘉瑶出事后,来松总有些怵自己的母亲,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来松心里隐约知道,母亲心中自己跟从前是不同了。
临平来得很迟,仍旧是将自己和小宝收拾整齐。
小宝穿着新年的红色羽绒服,整个人像团在一起的狮子头。
“小姨,小孩起床闹脾气。”
小宝挣脱他的手,踱着步子走到来松跟前,张嘴呀呀地说话。
来松愣住,半天没理会什么意思,小宝瞪了他一眼,转身朝着小姨跪下。
“阿婆,好。”
之后,仍是叽里咕噜说了一气。
小姨揉着眼睛,待他说完才伸手扶起,从口袋里摸出个鼓囊囊的红包道:“小宝也新年好,又长一岁了,要好好吃饭,长大个。”
小宝攥着红包,脸上笑容灿烂,趴在小姨的膝前不忘回头看向来松。
来松摸着脑袋笑容尴尬:“舅给你补上,补上哈,补个超级大红包,比姨婆的还要大哈。”
说完,就要出门。
小姨看了眼临平开口道:“不急一时,等我先把话说完。”
临平转身关上店门,四下打量一番道:“店都装修好了,要不要请人帮忙。”
“不用,除了送货的之外,里面的活都我自己来。”
“那多辛苦。当初这里烧了就烧了呗,那谁都出高价买这块地皮,您非要重建,建好了还不肯请伙计,阿娘,您五十多了,不是二三十的小年轻。”
来松将手套丢在桌子上。
小姨并不看他,一双眼睛只盯着临平道:“临平,你跟我说实话,当年幸芝她到底是不是自杀?”
临平微怔,几乎控制不住地伸手要讲将小宝拉回自己身边。
临平捂住小宝的双耳。
“阿娘,你说这个干嘛。再说,帽子叔叔不是说了,挂车司机疲劳驾驶,阿姐她只是正常骑车,她靠在路边什么也没做,那挂车直接冲过去的。”
来松为了让他的话看上去有说服力,不断挥舞着双臂,像一只刚进锅的螃蟹。
临平垂下脑袋。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除了来松的呼吸声。
小宝睁大眼睛,目光从几个人的脸上转了转,最终低下头玩着红包袋。
良久之后,久到来松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时,临平终于开口道:“那段时间,她的情绪的确有些不对。太平静了些。我想她大概能接受母亲这个身份的转变。我们搬到家属楼,她开始交了新朋友。我只是没想到,别人家的变故会对她有那么大的影响。她,什么也没和我说。”
“你们相信世上有鬼吗?”
小姨压低声音道。
来松立马跳脚,站的位置从最里面移动到店门口,冬日的暖阳并未穿透落地玻璃,他只觉得整个人掉进结冰的水井里,湿滑腐朽爬上他身体的每根汗毛。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吓死。明明亮堂堂的屋子里什么都是新的,可他就是觉得害怕惶恐。
“阿娘,你到底要说什么啊,你再说,我就走了。”
来松哀嚎。
临平摇摇头:“不信。如果真有,她怎么也会回来看看小宝吧。”
“你怎么知道她没回去过。”
“啊!啊!”
来松爆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小姨却只盯着临平,似乎要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丝破绽。
来松拉开门,身后传来母亲微凉的嗓音。
“你今天只要出了这个门,以后你就没我这个娘。”
默默的,来松合上门,甚至将门从里面锁起来。
“阿娘,我不走,不走。我帮你看着他。”
小姨继续道:“当初是你要跟幸芝结婚的,你家里的情况我本来是不愿意的,但幸芝说你人品好,靠谱,人也上进,将来总不至于让她在你身上栽跟头的。可耐不住姊姊阿青她看好你。你们刚结婚,我劝幸芝别那么早要孩子,生活要过一段时间才知道,我们走过弯路不想她再走一遍。可幸芝还是怀孕了,胎像那么不稳,幸芝孕期是吃足了苦头的。吐了十个月这些你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没有办法。好不容易熬到小宝落地,我曾想着过去帮帮忙。可阿青说,小夫妻生活要有空间,给你套房子房贷我们来还。结果呢。临平啊,我不是责怪你。我今天只是想告诉你,幸芝到底去了哪里。”
临平忽然抬头,双目紧紧的盯着小姨。
隔开一臂的距离,幸芝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她约莫能猜到小姨这么做的理由,但她已经根本不在乎。
这世间,亲情也好,友情也罢,就连爱情,本身存在时都是真的,爱也是,恨也是,撒过谎,捅过的刀子都是真的。
所以,她对临平的爱也是,曾经的信任也是。
只是,时光磨人。
幸芝转身离开。
似乎再某个瞬间,临平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蓦然抬头,只见二楼转角处一道身影一闪而过。
他快步冲上楼,在不大的阁楼上寻了个遍。
什么也没有。
小姨自他身后开口道:“阿娘修建这个茶室,一开始只为了我们姊妹有容身之处,后来我们慢慢发现,夜里被动过的食物第二天会重新出现。最开始,那些东西阿娘不敢卖,又舍不得丢,就全留下来自己吃。说来也怪,那些东西被动过后,不论放多久都不会坏。阿娘越来越年轻,我们走出去时常被人误以为三姊妹。阿姊是老大,阿娘是小妹。阿姊虽然时常骂阿娘是妖精,但她仍做着店里最重最累的活,而且,那些被动过的食物,无论如何也不同意阿娘拿给我吃。后来,阿姊结婚搬出去住,我终于忍不住,偷吃了一次。”
就是那一次,阿梅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她跟阿青再也不一样。她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那些东西的存在。那些让她年轻让她不知疲累的东西就在这间茶餐厅内,漂浮在空气中,在她每个举手投足间,它们就在她身边。
等她意识到这些惊慌失措告诉阿娘时,她已经娇艳得犹如一朵盛开的玫瑰。
有人像她求婚。
她像姐姐一样,结婚嫁人离开茶餐厅。
短短一个月,追求她时犹如失心疯的男人忽然梦醒了,第一次因为她忘记在汤里放盐而恶语相向。
她不可置信地去投奔阿姊。
阿青那时候过得挺好,假如她没有出现的话。他们夫妻俩在纺织厂附近经营一家早餐店,中餐和晚餐售卖扬米面,因为都是鲜食夫妻俩早起出门去采购食材,将只有半岁的幸芝反锁在家。
阿梅抱着幸芝跟在阿姊身后,诉说着男人为何如此诡计多端,为何在得到后毫不珍惜丢弃一旁。
阿青躬身在狭窄的厨房洗涮,头也没抬道:“你也不看看你如今是什么样子!当初我怎么跟你说,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进嘴。你看她如今像个什么样子,还有那些光顾餐厅的男人,呸!”
阿梅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短短月余已经灰黄的头发,原本光洁的脸上黑黄得像熟透的酱瓜。手指粗糙,细纹横长,她明明也才二十出头,即便是从前,模样也是出挑的,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
她没有选择,只能回到母亲身边,再次成为那个容光焕发的茶馆西施。
到底是年轻些,站在母亲身边也毫不逊色。
那男人又回来找过她,她断不肯回头。自打之后,她过了段逍遥的日子。白日在茶餐厅迎来送往,日暮后打扮得花枝招展去附近的乐馆跳舞。至于她晚上回不回来,住在哪里母亲从不过问。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一个苍老得像碎掉的老枯木般的男人,自称是阿元的丈夫,要来寻两个女儿照顾养老。
阿梅并不记得父亲这个角色,她只在阿青的回忆里苍白无力的摸过关于父亲的边际。眼前的男人跟裙下生风的阿元站在一处,差了何止两代人。别说阿梅,就连茶馆里的食客也绝不相信他会是阿元的丈夫。
那天是个大雨天,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屋檐落在下,门前的沟渠聚满了雨水。阿元穿着蓝底对襟大褂,腰间系着蓝底白点的土布围裙,乌黑的秀发遮挡着半边脸,微微弯曲的眉眼勾勒着笑意。
那般的动人。
雨水打湿阿元的鞋面,她稍稍往后移了些位置,手搭凉棚和阿梅说道:“梅子,去唤阿青来,今儿聚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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