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话归气话,林靖知道穆铮洁身自好,做不出见色起意,见那丫头好看就忘了深仇大恨的事情。
穆铮抬头四望,见不远处有一副石桌石凳,四下全没有藏人的地方,便朝着那副桌凳抬了抬头:“咱们过去说。”
北风呼啸而过,天上又渐渐飘起了小雪,两人却仿佛没有发觉,相对坐到了石桌前。
肩头积了一小摊雪的时候,穆铮终于开了口:“那姑娘,是宜兴陆氏的人。”
“屁话。”林靖冻了老半天,就听见穆铮说了这么一句话,忍不住骂了一句:“陆阎王是宜兴陆氏的人,他闺女当然也是。”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们和陆渊打了这么多年,自然了解陆渊的出身——他是宜兴陆氏的人。
宜兴陆氏百年望族,那些文人没少夸陆家;林靖从来不记那些酸话废话,但知道自前朝开朝以来,陆家出了十几位进士;到了陆渊这一代,更是兄弟两进士、三代同为官,还出了陆渊这么个大官。
林靖抬手拍着身上的雪,忽地被穆铮拽住了胳膊:“咱们虽然有几个军师,但都是举人、秀才,跟着他们学着读四书五经还行,可要问他们该怎么治理地方,他们就说不出来了。”
“咱们到这儿也有几天了,衙门的公文倒是收了,可下一步该怎么办,没人说得清。”
“陆渊做这事做的好,他家人不少,当官的也多,应该有不少人知道该怎么办,正是军师说的,簪缨世家,底蕴深厚。”
“我要用这姑娘,招揽几个宜兴陆氏的人。”
林靖掸雪的动作一顿,虎目圆睁地瞪着穆铮:“你说什么?”
穆铮知道好友嫉恶如仇、性情刚烈,唯恐他再去找陆昭的麻烦,忙拽着他胳膊劝解他:“咱们都是听着三国的故事长大的,刘皇叔要打江山,除了关二爷、张三爷,还三顾茅庐去请了诸葛亮。”
“咱们就缺诸葛亮。现在现成的诸葛亮就在眼前,咱们干嘛不要?”
林靖轻轻掰开穆铮的手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穆铮也好、林靖也好,他们都是农家子弟出身,虽然学过几个字,但要他们读史书,那未免太难为人了;只不过是农闲时侯,凑在村头大槐树下,听那里的说书先生拍着醒木讲故事。
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不多,说来说去也就是三国水浒西游记,说唐封神杨家将;林靖最爱听三国,尤其崇拜诸葛丞相,总觉得他人品好,又是个文化人,自己心甘情愿做他身边的一个侍从。用说书先生的话说,这叫“愿为诸葛门下走狗”。
林靖想了想,忽然怒骂出声:“放屁!陆家人什么东西?也配叫诸葛丞相?”
下一句话已经和善起来:“陆家人真有用?他们肯帮咱们?”
“别忘了,城破前,咱们给陆阎王写了信,他宁死也不肯投降咱们。”
“可他也叫人给咱们传了话,说他食君之禄,当殉国报君。”穆铮目光中隐约有着钦佩:“他没骂咱们是逆贼,倒是低声下气地求咱们,请咱们善待城里的百姓;还说春荒就要到了,今年又冷,要咱们务必开仓放粮。”
“要是陆家人都是这性子,估摸着肯帮咱们。”
“我这就让画师去看她,给她画个小象,再写封信让人送去宜兴,说她在咱们这里过得舒舒服服的,看看能不能让陆家人帮咱们。”
“对了,先前她藏着个金锁,我一早让人扣下来了。那金锁一看就是小孩戴的,估计是她长辈送的,这回一起送过去,兴许比小象还管用呢。”
林靖抬头瞧着穆铮。
穆铮发顶、肩头都积了一层雪,浓眉也被雪沾白了,瞧着很是滑稽可笑。林靖忍不住笑了:“老穆,你可真缺德啊。”
说是好好照顾陆昭,可实际上就是用她的性命逼陆家人就范。
以前他就知道穆铮一肚子坏水,但万万没想到他这么缺德。
穆铮只当没听见,林靖想了想又说了一句:“老穆,那丫头也是陆家人。”
“陆阎王老婆死了没再娶,听说家里是他闺女管家。”
“方才你们在里头说话,我都听着呢,那丫头精死了,又知道咱们军纪严明,知道布政使姓罗……你说,陆阎王是不是总跟她说外头的事?”
“要是真的……那丫头就算比不过她爹,可未必比不过咱们这里的马军师、宋军师,你说呢?”
穆铮眼睛陡然一亮,只一瞬又暗了下去:“她到底是个女孩,能知道些什么?几个当爹的会教女儿这些?”
“……我去问问她,就用春荒的事。”
说话间已然站了起来,才发现时间不早,四下都黑了起来。
男女有别,何况富贵人家的小姐最看重贞洁,他过去实在不妥;穆铮只好压下迫切,先回去处理公务,等着第二天再去找陆昭。
陆昭是被一阵水声吵醒的。她醒了却闭着眼,偷偷听梅儿兰儿两个狱卒,哦不,丫鬟小声地谈话,才知道外头下了大雪,俩丫头被冻醒了,只好爬起来冲汤婆子。
那个叫兰儿的丫头抱怨太冷,又羡慕她床前烧着炉子;梅儿叫她闭嘴,说她们好歹住在王府里,外头那些流民还不知道怎么活呢。
陆昭闭着眼落泪。
弟弟在哪里?这么大的雪,他冷不冷?又吃了些什么?
陆昭越想越难受,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好缩进被子里流眼泪;她怕眼泪弄湿被子被发现,哭了会儿就不敢哭了,不带脏字、不带重复地骂了穆铮整整一夜。
天刚放明陆昭就穿戴整齐,兴高采烈地跑到了院子里堆雪人,还勒令梅儿兰儿不准帮她。
等陆昭把雪人堆好的时候,人也跑到了院门口。
院门口照旧站着四名护卫,人人头上肩上都落满了雪,一眼望去倒像是雪人。陆昭瞧着护卫愧疚又心疼:“真对不住啊,这么大的雪,还连累你们在外面守着……要不进去喝杯热茶?”
四名护卫一声不吭,仿佛木头雕的假人。
陆昭的手痒了起来。她轻轻搓着一双红肿的手,貌似不经意地替几人打抱不平:“穆将军也真是的,护卫也是人,冻坏了怎么办?他可真狠啊,一点不把你们当人看。”
护卫照旧不声不响,连个愤怒的表情都没有,陆昭的心一寸寸下沉,比摸了半个时辰雪的手还要凉。
她堆雪人就是为了找护卫套话,好混熟了逃出去;没想到他们不怕冷不怕苦,就连骂穆铮也无动于衷。
穆铮果真带兵严明,怪不得她爹都神色复杂地夸过穆铮好多次。
可这样的精兵看着她,她如何才能跑出去?
陆昭咬咬牙,决心说一句狠话。她探着头小声地问:“对啦,我听说,穆将军早年流露街头,饿到和狗抢吃的……真的假的啊?”
“你闭嘴!”终于有一位护卫开了口。他握紧了手中的剑鞘,眼神想要活吃了陆昭:“你什么东西,也敢骂我们穆将军?!”
陆昭心头一喜——她不怕挨骂,就怕这些护卫当真油盐不进。她故作好奇地笑:“那这事是真的了?”
那护卫气得胸膛起伏,生着冻疮的手骨节凸出,紫红里透出青白;陆昭大喜,忙道:“护卫大哥别误会,我是说穆将军很了不起,大丈夫能屈能伸,毕竟——”
陆昭的话戛然而止。她看见穆铮大踏步地过来。
照旧是那身鼓鼓囊囊的蓝色箭衣,照旧是那副无喜无怒的面容,照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声音。他望着那护卫道:“当差不利,杖二十。”
那护卫低头称是,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反倒是穆铮向陆昭解释,说这人当完了差才能去领罚。
陆昭全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害人挨打,忙向穆铮求情:“穆将军,这回是我不对,我闲着没事做,就想找他聊聊天……他说话,也是为了维护将军的名誉……”
“总之是我不对,您能不能饶了他?”
穆铮提步迈进院子:“这事与姑娘无关,他错在不能忍气。真到了打仗的时候,他不能忍气、乱了计划,那罪过就大了。”
所以,穆铮他……听到了自己方才的话?
陆昭心头一紧,穆铮停住脚步笑了:“这雪人……是姑娘堆的?……挺有意思的。”
陆昭下意识望向雪人,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她没有铁锹扫把这类工具,堆雪人时又心不在焉,草草堆了个样子、插了两根树枝就去找护卫套话,因此那雪人不像雪人,反倒像个雪堆。
笑完后,陆昭认真地盯着穆铮:“我曾听过将军少年时的一些事情,十分佩服将军。”
“《孟子》里有篇《告子章句》,里头提到过一句话: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可见古之贤人,也大多有困顿落魄之时。”
“世人所崇拜的,不过是品性才能,与出身并无相干;何况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遇,一时的困厄幽囚,不过是要这人动心忍性,增益不能。”
“虎卧荒丘,终能震啸山林;龙潜浅滩,自有腾渊之日。”
“至于宵小之辈的辱骂诋毁,恰如燕雀之笑鸿鹄、学鸠之笑鲲鹏,一笑置之也就是了。”
穆铮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姑娘年纪不大,知道的倒是不少。”
陆昭一愣,忽地鼻子一酸。
这些话,是爹爹教给她的;那时候亲卫叔叔给她和弟弟讲此处的农民军,提到了穆铮,说他与狗争食。陆昭好奇极了,问穆铮真的和狗抢过食物吗?
亲卫叔叔还没开口,爹爹就走了过来,陆昭又问爹爹。
爹爹板起了脸,说她这话实在刻薄,又说了方才那一段话,还说狗彘食人食是君臣之过、而非百姓之过。因为狗彘食人食出自《孟子》,最后还罚她把《孟子》抄了一遍,陆昭就此记住了穆铮。
想到父亲,陆昭吸口气冷静了下来:“将军过誉了,我只是……只是伺候少爷读书,跟着认了几个字而已。”
心中却不住懊恼,懊恼自己引经据典,真是不怕暴露身份……
忽地听见了穆铮的声音:“姑娘才识渊博,可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次饥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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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簪缨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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