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沉默着望向了自己堆的雪人。
她才识并不渊博，却刚好知道该怎么应对饥荒——
她父亲陆渊最擅长治理。耳濡目染之下，陆昭也学到了好多。
可陆昭不能说。
她假称是罗家的家生子，跟着学些诗文还能糊弄过去；赈济灾荒的办法，一个奴婢是万万不会的。
何况穆铮本就怀疑她的身份，她要是说了，恐怕自己就会暴露身份，被穆铮杀了祭旗了。
想着陆昭开了口：“将军过奖了，我只是个丫头，怎么会——”
话到一半，陆昭猛地看向了穆铮。
不对。
穆铮是主帅，手下有太多的公务要处理，说句日理万机也不为过，哪里来的时间来审她一个小小的丫头？
陆昭不由抽了口冷气，干冷的北风吸入口鼻，陆昭呛咳连连，直到两眼都咳出了眼泪，才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穆铮……恐怕一早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倘若如此，穆铮派人抓捕自己、穆铮让人监视自己、穆铮亲自审问自己……便都有了合适的解释。
陆昭吓出了一身汗，冷风一吹浑身发抖。她望着穆铮平静的面容，轻轻抚摸着手背上吓出来的鸡皮疙瘩，终于艰难道：“我见老爷处理过这事，或许能帮上忙……”
如果穆铮一早猜出她的身份，那么她肯定会被软禁在这院子里，这辈子再别想逃出去。
无论是为了此处的生民、为了自己的性命、还是为了自己姐弟团聚，陆昭都必须赌一把。
陆昭一阵气闷，胸膛不住起伏。她尽量平静地开口：“这里有义仓，里面存放着粮食，可以拿出来赈济灾民。”
“连年灾荒，义仓里存粮不多，早就用完了。”
“将军攻克了好几座城池，城池里头有王府勋贵的府邸，他们家中一定存着许多粮食，将军何不用这里的粮食赈济灾民？”
“这些粮食我有用处，抽不出来赈济灾民。”
“那就只能请人捐献粮食了……除开逃亡的高官，本地的大户士绅都还在，他们家里也存着许多粮食，将军可以给他们写信，请他们先捐献点粮食，等秋天粮食成熟了，再把粮食还给他们。”
“然后呢？”
穆铮言语急迫，陆昭转头望他，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
她说用义仓里的粮食，穆铮说用完了；她说用王府里的存粮，穆铮说不能动；她说向士绅大户写信借粮，穆铮却问接下来怎么做……
听起来，穆铮似乎已经写过信了。
陆昭满眼探究，穆铮故作无事地笑笑：“要是这群人不肯出粮食，那该怎么办？”
“现在下了雪。”陆昭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她笑了：“雪天路滑，万一运粮食的车子摔了，那粮食可就找不到了。”
“他们要是不想出粮食，肯定会假装摔了运粮的车子，那样就能赖掉了。”
“将军想让他们出粮也很简单：现在到处都乱着，将军派人过去运送粮食，就说，怕强盗抢了粮食，白白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陆昭一直望着穆铮，眼见他别过了视线，似乎在纠结些什么。
穆铮不说话，陆昭也沉默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穆铮总算开了口：“要是——”
“要是运来的粮食里头有沙石秕糠，一袋米里头倒有半袋子是沙子，那该怎么办？”
穆铮刚刚开口，陆昭就抢过了话头。眼见穆铮眼神越发严肃，陆昭笑了：“要是我猜的不错，将军已经给此地的士绅大户写过书信，也派人去运送粮草。”
“说不定，将军派过去的人，已经把第一批粮草给送回来了。”
“哦？”穆铮失笑：“姑娘是不是学过算命？怎么猜的这么准？”
“这算什么。”陆昭捧着两手，放在嘴边呵了呵，果然在穆铮脸上看到了焦急。
陆昭松了口气，又轻轻呵了呵手。
穆铮等不及了：“姑娘——”
陆昭总算开了口。她放下了手：“说来，我还能猜出来将军怎么看这些士绅大户——”
“将军投鼠忌器，左右为难。”
“要说粮食嘛，将军手下几万兵马，杀了他们、抢来粮食很简单，一定能救下此地的灾民。”
“可要是杀了他们，其他地方的士绅知道了，就会害怕将军，以后将军再攻打城池，他们就会掏出自己藏下的粮食和银两，招募壮丁守卫城池。”
“如此一来，将军以后再想开疆拓土，可就难得多了。”
“是吗？”穆铮大笑起来，面上满是轻蔑：“我手下十万兵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又怎么会惧怕那些士绅？”
陆昭面上的笑渐渐消失了。她皱眉沉默了好久，一时间不知道有些话该不该说。
要是把话说出来了，就算傻子都会知道她是身份不简单，恐怕穆铮会杀了她。
可要是不说，她会被穆铮一直软禁着，直到哪天查明了她的身份杀了她，或者兵败之后，她死于战火。
既然都有可能死……
陆昭慢慢下了决定。她牙关紧咬，双手紧握成拳，用力得手指发白。
陆昭直直望着穆铮：“将军何必骗我？”
“是，将军手下是有几万兵马，可这些人大多是流民。”
“他们归顺将军，为的是粮食；倘若没了粮食，他们自会离去。”
“将军爱民如子，又收缴了王府等处的存粮，却不肯把粮食拿出来救济灾民，大约就是这个原因吧？”
“何况，打仗需要的是百战精兵。这群人当真能打仗吗？”
“轻松的仗，他们或许能打赢；可要是遇到了硬仗恶仗，他们只怕会望风而降吧。”
“将军统领数万兵马，可真正的百战精兵，所谓的老营，又有多少人呢？”
说完后，陆昭静静望着穆铮。
穆铮的脸早就沉了下去。他低声逼问：“姑娘到底是谁？！”
“我不说，将军还能杀了我吗？”陆昭又笑了。她抬头望了望天，才发现又飘起了雪。
虽说没看穆铮，可他久经沙场，陆昭吓得腿都在发抖。要不是天冷穿的厚，恐怕早就给穆铮看出来了。
可穆铮一直不说话，陆昭心头煎熬得很，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忍不住又开了口：“我猜，应该只有一两家士绅送来了粮食。”
“倘若将军不能妥善处理此事，恐怕其余士绅就不会送粮食过来了。”
“我猜的对吗，将军？”
陆昭声音颤抖。认真看的话，会发现她身体也在发抖。
穆铮长长吐了口气。
到底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说的话一针见血，几句话就把他最头疼的事情说出来了。
之前他问过麾下的军师，军师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的，说大不了就带兵把士绅给杀了，又说什么得民心者得天下，只要得到了百姓的拥戴，即便得罪了士绅，那又有什么要紧的？
穆铮想说放屁，却不得不客客气气地把人请了出去。
他现在根本没心思做什么主宰天下的美梦。他知道天底下不止他一支义军，也知道东北建虏来势汹汹。
更知道他老营里头就几千人。这群人死一个少一个。没了他们，就算有十万、百万流民组成的军队，那也只是个数字，全没有多大用处。
那些军师和他不同。倘若败了，他一定不得好死，那些军师却能另找主公……
穆铮原先想着用陆昭做人质，好拉拢陆家长辈；如今看来，陆昭似乎也知道不少。
他让人给陆家人写了信。先不说对方答不答应，就算对方答应了，来回路上又要花费多少时间？
这段时间里，这姑娘或许能帮到他？
穆铮心念一动，又望向了陆昭。
这姑娘年纪太轻，虽然看得出他的难题，却全不知道自己的珍贵，见到他怕成这样……
穆铮打定了主意。他苦笑着望着陆昭，忽地朝后退了两步，朝着她深深作揖：“姑娘睿智。”
陆昭一直盯着穆铮。眼见他后退，一时间吓得浑身发麻；现在见他作揖，忙还了回去：“将军言重了……快起来，我、我受不起。”
“姑娘受得起。”穆铮抬起头来。他满脸的忧国忧民，还没说话先叹了口气：“如姑娘所说，我手下的许多兵马，杀些手无寸铁的士绅还行；要是打起了恶仗，那就不行了。”
穆铮说“手无寸铁的士绅”时，故意咬字很重，就是为了吓吓陆昭；眼见陆昭吓得脸孔比满地的雪还要白，穆铮才接着开口：“我不肯出粮，并非因为自私。”
“我没有粮食，就约束不住手下的将士；他们成了流民，普通人只会更受罪。”
“可——可我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百姓饿死。”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来姑娘这样碰碰运气。”
“只要能救下灾民，别说作揖了，就算姑娘要我下跪磕头，我也不会有半点的犹豫。”
“还请姑娘发发善心，救救这里的灾民吧！”
陆昭呼吸急促起来。
虽说和她预料的不太一样，但似乎也能帮她达到目的。
“……将军快起来。”陆昭沉思着扶起了穆铮，自己也苦笑起来：“我当然会尽力。只是……”
陆昭沉默着，穆铮立刻会意。他言辞诚恳：“姑娘请讲。有什么要求，我都一定答应。”
陆昭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她忙压下嘴角：“只是……我说的话，将军也未必相信。”
眼见穆铮皱眉，陆昭忙替他找补：“不过也不怪将军。将军身上担着太多的干系，我是将军，也不可能心无芥蒂地信一个陌生人。”
“这样吧，我和将军一起解决这件事情。将军觉得有用，那就按我的说法去做；将军要是觉得我趁机使坏……那就杀了我。”
“将军觉得如何？”
“姑娘言重了。”穆铮又弯下腰去：“姑娘一心为了百姓，穆铮即便是自己不要性命，也一定会护姑娘周全。”
陆昭心说她才不信穆铮呢，她要出去探路，好找准时机逃回宜兴。宜兴有她的叔叔们，肯定能护住她们姐弟，傻子才会留在穆铮身边提心吊胆呢。
想着陆昭忍不住笑：“有将军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将军，咱们这就去看看吧？”
“好。”穆铮总算站直了身体。他笑得很是和善：“姑娘能不能告诉我，姑娘的名字？”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方便称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