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光打在裴时染身上,将他跪在水滩上的姿态照得清晰突兀。
豆大的水珠不断顺着裴时染的头发及脸颊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阖着眼,朝薄烬昂起那张透着精致斯文的脸。
即使是这般向敌人下跪臣服的卑微姿势,也没有改变裴时染那卓然矜贵的气质。
“在北区较劲的时候倒没见裴先生这么配合。”
薄烬朝他挑起了眉:“现在听话得让人怀疑是不是换了个魂。”
裴时染朝薄烬稍稍歪了歪脑袋。
“既然成为阶下囚,自然得努力让您满意。”
他脸上的笑容又温和了些,全然不在意薄烬冷嘲热讽的话语:“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才能少吃点苦头不是吗?”
那语气和姿态,温顺得仿佛他只是一头误入陷阱的无辜小白兔,面对虎视眈眈的坏人露出纯良乖巧的模样。
但薄烬清楚地知道裴时染并不是什么善茬。
这可是一位能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将处于濒死边缘的北区重新“起死回生”,并成功让裴烬损失几十万货物的棘手角色。
凛京大陆划分五地,分别由盘踞的几大家族掌权。
原本由一些蛮荒部族霸占的北区,在十几年前被一支骤然崛起的家族强势占领,掌权者被人称为北七爷。
北七爷野心勃勃,从不掩饰对中心城的觊觎,特别在薄烬的父亲去世后,更是频频派人暗袭中心城,无数次想要将薄烬这个年轻的新掌权者扼杀在起跑线上。
但薄烬从来不是省油的灯。
北七爷活着的时候跟薄烬交锋数次,都没能在他手里讨到什么便宜。
而当北七爷意外去世,那传闻中北七爷的废物儿子被迫掌权后,北区立即便成为凛京每个野心家眼里的“香饽饽”。
偏偏凭空冒出了个裴时染。
裴时染插手短短几个月的功夫,北区非但没溃败半分,反而蒸蒸日上变得更加难啃。
这样一个狠角色,现在搁他跟前摆出一副乖乖少爷的模样,怎么看都像个陷阱。
薄烬从喉间滚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嗤笑。
拜裴时染所赐,这次为了彻底吞下北区,他可没少费功夫。
而跟前这人连被逮到囚室里,都要给他整点不痛快。
想到这里,薄烬用舌尖顶了顶自己的口腔内壁。
“解药呢?”
薄烬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向跟前安然跪立的人,笑了笑:“是要现在毫发无伤地交代,还是要等见了血吃了疼才愿意张嘴?”
他嘴角的笑意毫无温度,甚至搭配上眉眼间毫不掩饰的狠厉,看上去越发让人心惊。
但因为强光的照射而阖眼的裴时染像是没有察觉到薄烬话语里的威胁意味般,朝着薄烬眉角弯弯地笑开:“我如果交出解药,您准备拿什么感谢我?”
他的声音轻软,神色温和,精致的脸上越发透出斯文清雅的味道,半点瞧不出暗藏的危险性。
薄烬居高临下睇着他:“想要让我放了你?”
裴时染摇了摇头。
“北区如今被您吞了大半,我现在孤身一人,外头还有数不清的仇家在等着扑上来撕碎我,就算您放我走,只怕我也没命离开。”
有命没命的,跟他又有什么干系?
薄烬冷声嗤笑。
更何况,他压根没打算让裴时染活着。
这样一个满脑子弯弯绕绕的疯子放出去,跟把一个定时炸弹安在脑门上有什么区别?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条件提出来。”
薄烬耐心告罄,不乐意再在这个成为阶下囚的敌人身上浪费时间。
察觉到薄烬语气里的不耐,裴时染轻叹了一声。
“薄哥,给个机会,我想跟着您。”
他自然地更改了称呼,眉眼微弯,眼眸温和,将所有攻击性藏进了深渊之中,不给人窥视分毫。
一手把北区重新撑起来的关键人物说要跟着他,听起来就是天方夜谭。
在听见裴时染提出这样可笑的交易时,薄烬很不给面子地转身便走了。
裴时染也当真是奇怪得很。
在两人交谈失败后的隔天,薄烬便收到了他通过监管人员传来的消息。
——我住所后方小花园里栽种的紫色植株,便是解药。
“这家伙脑子有病?”
陈炎在一旁挠着脑袋满脸问号:“优势不在他手上吗?他比烬哥还急?就这么急哄哄地跳出来给解药了?”
身为薄烬助手的白浔尘心思比陈炎细些,神色凝重道:“我觉得极有可能,他在有解药的地方也设了陷阱。”
薄烬没有立即表态。
他坐在办公桌前,骨节分明的食指屈起,骨节一下又一下随性地叩着桌面,瞧上去有些漫不经心。
“烬哥,北区抓了不少人,要不从那群人里随即找几个去裴狗说的那个地方探探?”一旁的莫闫把玩着手里一块破旧的铜牌,神色阴冷。
“不合适。”
话音刚落,白浔尘率先提出了反对的意见:“裴时染心机有多深大家都清楚,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连这一层都算进去,又整一出计中计。”
“就是就是。”陈炎立即附和,“退一万步讲,万一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连自己人也打算一并害死呢?”
莫闫扬眉:“那就把他带回北区,让他自个去取解药。”
白浔尘:“……”
“你智……”
对上莫闫不善的视线,白浔尘识趣地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词咽了回去,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两声:“你是生怕他逃不走是吗?”
莫闫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不擅长这些算计来算计去的勾当,索性转眸看向自家老大:“烬哥觉得呢?”
书房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薄烬身上。
薄烬倚着椅背,冷倦的神色间泄出几分狠厉。
因为某些特殊性,中心城大部分管理者都是直来直去的行事风格,极不擅长谋算。
裴时染就像是天降的克星,在这几个月的交锋中将跟前这几个跟着薄烬好些年的下属折腾得够呛。
在中心城,除了薄烬,没有人可以压制住裴时染。
“裴时染”这三个字就像一道浓重的阴影,沉沉地压在中心城里每一个跟他正面较量过并吃过亏的人心里。
听着每个人言语间无意识地流露出对裴时染的忌惮和防备,薄烬多多少少会觉得不大痛快。
他慢悠悠地掀起眼皮扫了一眼众人。
对薄烬而言,想要拿到解药其实有很多种方式,并不需要非跟着裴时染的话走。
但裴时染整的这一出实在过于拙劣。
故意入他的局,主动成为他的俘虏,然后使出一招不怎么高明的下毒事件,再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这半点不像裴时染以往算计人时一步套一步让人防不胜防的风格。
薄烬猜不透,也因此被裴时染这一连串行为背后的真正目的勾起兴趣。
索性后面一段时间没什么事,薄烬不介意用裴时染来消遣消遣时间。
“把裴时染带出来。”
他的嗓音懒洋洋的,语速缓慢:“我带他走这一趟。”
话音一落,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那一贯慵懒的嗓音里,莫名让人察觉到了暗藏的腾腾杀气。
薄烬的行事效率极高。
第三天一早,裴时染所在的囚室涌进了一群人。
裴时染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他毫不反抗地任由那些人将他粗鲁地按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凝神盯着不明液体透过手臂注射进自己体内,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等重新睁眼时,裴时染发现自己被挪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目之所及的地方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刑具。
湿漉漉的衣服依旧黏在皮肤上,他四肢呈“大”字状被锁链固定在一个冰凉的金属台上。
他侧眸扫了一眼,金属台边不断走来走去略显忙碌的黑衣人阻碍了他观察的视线。
这种仿佛成为试验品的感觉,轻易便触碰到裴时染记忆里最黑暗的区域。
裴时染的神情扭曲了一瞬,又极快地恢复如常。
他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眉眼间落下浓稠的戾气,微阖着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
直到他的视线不经意扫到不远处的薄烬。
他原本拧起的眉眼一松,眼尾自然而然弯起浅浅的笑意。
薄烬站在窗边,侧身倚着墙面望向窗外,嘴里咬着一根点燃的烟,侧脸轮廓清晰流畅,姿态随性。
只是在那站着,都莫名让人心生臣服之感。
裴时染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
他的视线胶在薄烬脸上许久,又缓缓移向他手里那根正飘着渺渺白雾的烟。
许久前他就听说过关于薄烬嗜烟的传言。
传闻中,当初初掌权势的薄烬一次重伤误入了西郊,结果被西郊的人注射了成瘾的剧毒,企图以此控制他。
而当时拼着最后一口气逃出去的薄烬被这毒折磨了大半个月,几度险些丧命,最后是倾尽了整个中心城的医疗技术,用另一种毒压制了它。
薄烬便是从那会之后开始嗜烟。
因此所有人都猜测着,薄烬时常不离手的烟,可能是压制他体内毒性的特制解药。
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么……
是不是只要掌控了这个解药的制作源头,就能在一定意义上压制薄烬呢?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脑海里翻转着,裴时染的脸上却不见半点波澜。
他浅浅地勾着笑,朝薄烬的方向侧过脸,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薄哥是愿意收留我了吗?”
那原本温润的嗓音因为久未进水而裹上一层病态的嘶哑,听上去不是那么悦耳。
裴时染当即抿起唇,喉结滚动。
听到声音,薄烬转过脸来,视线落到裴时染几乎略显疲态的脸上。
他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子,步履缓慢地朝裴时染走了过来。
“裴先生倒是皮娇肉贵。”
薄烬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金属台上的裴时染,嗓音里裹挟着漫不经心的戏谑:“就当了两天俘虏就发起烧来了。”
听着薄烬的嘲讽,裴时染的眼尾浅浅地弯起一抹笑弧。
他自然而然地跟着薄烬的话语改变称呼:“薄先生如果跟我立场对换,也许不会比我好多少呢。”
薄烬不冷不热地哼笑:“希望裴先生以后能有这个机会试试立场对调。”
裴时染发出两声清浅的笑。
“可以给点水吗?”
他咳了咳,嗓音越发轻软起来:“声音有些哑,不太好听。”
薄烬的视线落在了他脸上。
两天没吃没喝地被锁在那个潮湿昏暗的地方,又时不时被高压水枪折磨,裴时染的唇色瞧上去比前天见到时更苍白了些,脸颊因为发烧而晕开浅浅的酡红色,配上他那张透着斯文优越的脸,越发显出他脆弱无助的姿态。
若不是跟这人较量了几个月,薄烬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抓错了人。
“我觉得挺好听的。”
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薄烬没有理会他“卖惨”的言论。
烟灰随着薄烬细微的移动零星散落,在空中轻飘飘晃荡了半晌后,慢悠悠落在裴时染身上。
裴时染的视线顺着那细微的灰烬移动,半晌后才像刚刚缓过神来般,眼眸转向薄烬,再次轻缓地笑开:“好,听您的。”
薄烬的动作微顿,略显淡漠的视线对上裴时染含笑的眼眸。
那张脸上扬着比方才更明显的笑,仿佛薄烬刚刚说了什么让人欢愉的夸奖般。
脑子有毛病。
薄烬没有兴趣去猜测裴时染古怪的心思,又神色懒倦地转开视线。
一位黑衣人在此时凑了过来,朝薄烬恭敬地躬身示意后,站到了裴时染身侧。
裴时染的视线便转到了黑衣人身上。
他眼底的笑意褪去,如琥珀般的眸子泛起冷意。
在黑衣人拿着手中乌漆嘛黑的金属颈环在他脖颈处比划时,他甚至毫不掩饰情绪地拧起了眉。
一旁的薄烬重新转眸看过来时正好瞧见了他蹙眉不欢喜的模样。
裴时染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薄烬的视线。
他重新对上薄烬的视线,再次浅浅地弯起眉眼,朝薄烬绽开一抹温和笑意。
神经病。
薄烬越发觉得裴时染的脑子有问题。
他挪开视线,秉持着“不跟疯子打交道”的观念,熄了烟转身离开了刑讯室。
但不到五分钟后,刚慢悠悠踱步到大门口的薄烬便收到了白浔尘打来的语音电话。
裴时染从金属台上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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