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凌川感觉自己的身体轻轻地浮了起来,整个人腾空,窒息感和痛感全然消失不见,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一处,好像看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朝他飘过来,还听见白色的那个身影说:
“半路还能接个突发单,真离谱!”
“好年轻的孩子,我们确定要把他带走?”
“在水里呆了两天了都,还是带走吧,不带走成了孤魂野鬼了,怪可怜的。”
“真奇怪啊,好好的湖怎么给填了……”
……
凌川再次有意识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一个极致昏暗的地方,手腕上和脚腕上都拴着铁链,跟着前面两道一黑一白的身影走着。
与其说走,不如说是飘,他的腿根本没有用力,一双脚只有脚尖垂地,被铁链不轻不重地拽着,虚浮地往前飘。
也许是凌川牵动了铁链,前面的身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来:“小伙子,你清醒过来了?”
“一见生财”的帽子,泛青的白脸让凌川倒吸了口凉气,这白无常让他更清醒了一点,他颤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里是哪里?”
白无常说:“黄泉路,马上就要到奈何桥了。”
凌川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我……死了?”
“是啊,”白无常边说边摇头,“你才十二岁半,好可惜。”
我死了?我居然……死了?
凌川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直到到了奈何桥。
眼前的画面让凌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从前他也看过不少恐怖片,曾经有一部就是关于地府的,里面有描绘到奈何桥,秽暗潮湿,幽深阴冷,此刻的凌川看到了实物,只觉得当时电影里描述的只是冰山一角。
无尽的黑暗仿佛是个会吞噬万物的无底洞,明明成了鬼已经没有半分直觉,依旧觉得刮骨的阴风往自己的身子里钻。
两个无常把凌川带到奈何桥边就走了,奈何桥边上是一座二人高的亭子,亭中竖着一口大缸,边上还站着一位约莫六十的老妇,想必就是孟婆。
这孟婆面相和蔼,气质仿佛与周围格格不入,她看了一眼凌川,相对打所有到此的鬼魂一样,递了碗汤过来:“忘了往事,喝下汤,去轮回吧。”
凌川视线落在孟婆汤碗上,摇了摇头,他不想喝。
他还在等孟殊回来呢,孟殊说好要给他带饼干的,他还答应孟殊要叫对方哥哥的,他不能言而无信。
“你不喝,也回不去人间了。”孟婆道。
凌川还是摇头。
孟婆叹了口气,跟他说了轮回司的如果世界。
那是凌川第一次听说如果世界,属于轮回司的异时空,生前有遗憾的有未完成的有不甘心的,都可以在如果世界里实现。
凌川垂着眼眸思索片刻,侧仰起头:“如果世界里的东西都是假的么?”
这大概是风婶做了这么多年孟婆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也没想到这话居然是出自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之口,她正斟酌着该怎么说,又听见面前的凌川开口:“如果是假的,那没有意义。”
“你不喝,不仅回不去人间,也转不了世,可能会在地府散去魂体,那么你将永远不复存在了。”
凌川听完风婶的话,依旧不愿意喝孟婆汤。
喝下孟婆汤的鬼魂会穿过奈何桥去往下一个地方等待轮回,没喝的则会被带到另一个地方,那里是不肯喝孟婆汤的鬼魂的聚集地。
凌川过去的时候,看到不少鬼魂,这些鬼魂的成分很复杂,有执念颇深不愿轮回的,有的魂体不完整不可轮回的,有作恶多端不配轮回的,不到十三岁的凌川在这里边显得格格不入。
“好小的孩子,就这么死了?”
“看他皮肤都被泡肿了,估计死的时候都没人管他吧。”
“不敢轮回,怕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那些鬼魂说的话很难听,但凌川无所谓,他就蹲在一个角落,双手环抱着膝盖,周围的鬼魂总是发出嘈乱的喊叫,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
他这不过十几年的一生可谓是短暂而悲凉,年幼时父母因为工作很少有时间陪他,和他们不算亲厚,后来父母意外离世,童年时被爷爷的区别抚养,爷爷离世后又被送到孤儿院,他好像是个孤独的旅人,兜兜转转都只有一个人。
失望似乎是他人生的常态,可哪怕是对世界不再憧憬美好,每次都不被选择依旧会让他难过。
直到遇上孟殊,起先只觉得这个哥哥有些吵闹,大大咧咧又外向的性子和他似乎不是同一类人,那时的他也不会知道,这个人,会成为他平淡人生中热烈而鲜活的太阳,属于他们的那些细碎的小事成了他唯一珍贵的过往。
哪怕他在孟殊眼里不过是许许多多人中的一个,但他依旧在妄想,能够成为那个对孟殊来说特别的人。
他不愿意,就这样将孟殊忘记。
被那群恶劣的鬼魂推下忘川河的时候,凌川还是这么想的。
“你们说,要是我们掉进忘川河会怎么样?”
“当然是魂飞魄散就此消失了咯。”
“我可不信。”
“你试试不就行了,看那个新来的不说话的小孩,拿他试试不就行了?”最后说话的这个鬼魂指了指凌川的方向。
腥臭浓稠的忘川河不知混杂着多少亡魂,凌川就感觉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将他往下拉,有数万只看不见的蚂蚁蚕食着他的身体,咬破了他的耳膜,发出绝望的狂响,这滋味比当时坠入孤儿院外的人工湖还要难受一百倍。
“小船,原来你也恐高啊,你不早说,亏我还担心了半天怕你拉我去玩过山车。”
“小船,谢谢你给我买零食,新出的那个口味很好吃,我留了半包给你。”
“小船,你昨天流星许愿了没?能不能偷偷告诉我你许了什么?”
孟殊说过的那些话断断续续飘进凌川的脑子,刺激着他的神经,还记得看完流星雨的第二天孟殊因为好奇心强一直在问他,明明“说出来就不灵了”这话也是孟殊自己说的,却还是一直在问他。
凌川不想说出来的原因并不是什么怕说出来就不灵了,而是他许的愿望和孟殊有关。
除开希望所有人都平安健康,他还希望他和孟殊能一直在一起,他也不知从何时起,对孟殊有了不一样的心思,那是对旁人从未有过的。
只可惜,哪怕这话没有说出来,也依旧不灵了。
身体持续被撕扯着,但凌川突然绷紧了弦,孟殊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像是给他了能继续清醒的力量,他在忘川河中挣扎了许久,与无数个残魂亡灵擦身而过,顺着湍急的河流到了奈何桥底下,被正好回头的风婶看见。
风婶二话没说就将他捞了起来,只可惜哪怕凌川当时的意志再坚定,也承受不了忘川河的腐蚀,他的右边身子已然支离破碎看不清模样。
这个年轻的孩子一次次打破风婶对鬼魂的认知,她问凌川:“孩子,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人没放下?”
忘川水会销蚀鬼魂生前的记忆,凌川只留下了和孟殊在一块的那段过往,他默然半晌,答道:“是。”
“人间你回不去了,但你如果还想见到他,也不是没有机会。”
凌川闻言抬眸。
“来做孟婆,孟婆主宰着人世的尘缘,每一个人在世间离去都会来这里结束他的过往,还有机会再见他一面,你可愿意?”
风神说得委婉,但凌川明白,只有孟殊离开了人间来到地府,他们才能再拥有相见的时光。
这中间,不知要隔上多少年。
但就算只有这么一个机会,凌川也不会放过,他接受了风婶的提议,郑重地点了点头。
说来可笑,主管忘记尘世的孟婆,自己都还尘缘未了。
风婶拿起孟婆亭边的篮子,拿出了几株彼岸花,巧手一捻,一个二十出头的身躯瞬间出现在他们两个中间。
“你原本的身躯已经不完整,且你太过年幼,新身躯可保你在地府无人可欺。”说罢便点了点凌川的额头,将他的魂丝尽数抽离到了新身躯上。
在最后一丝魂进入新身躯后,掉落了一串珠子,指甲盖大小,如数百颗。
这是何物?风婶带着疑惑把它拾了起来,这是凌川身上掉落的,按道理魂体就是魂体,如何变幻也变不出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此乃稀罕事,在未确定此物是否对凌川有危险之前,风婶快速做好决定由自己先保管。
凌川新的身躯不比从前带着清秀的凌厉,而是棱角分明的冷硬。
“谢谢……婆婆。”凌川动了动脖子,很快适应了新身躯。
“唤我风婶即可,往后你便属于我轮回司,哪日你遇上了你想见之人后了却遗憾,或者你放弃等待他的机会,你可随时告诉我,我送你去轮回。”
“对了,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么?或者说,还记得你姓什么?”
名字?凌川此刻对生前所有的记忆被孟殊一个人塞得满满当当,以至于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记得不太清晰,只记得一个姓。
“凌。”
“你的名字呢?”
凌川摇了摇头。
“那这样吧,‘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以后就叫凌行舟吧。”风婶递出一块写着‘孟婆大人’的令牌和玄色的孟婆长袍,“往后,你就是孟婆了,你记住,你的新名字,叫凌行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