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识心

夜已深透,红木大门猛然被叩动,惊醒打着瞌睡的门房守卫,询问外头人身份后,忙将门闩,迎门外人进来。

“季先生,您今夜不是宿在府外,怎此时回来了?”

季慕枫摸了摸后脑勺,也无深夜叩门的尴尬,大方解释道:“本是这样打算,只是有物件落在府中,单取一趟太过麻烦,今夜便还是回府中。”

听罢,门房守卫便又将大门合上,插好门闩,待季慕枫走远后,看总管并未经过,又打起瞌睡。

红木大门上的铜环兽首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风止云散,不敢轻易触碰那片沉沉的寂静。

青砖铺就的甬道上空无一人,白日里洒扫的仆妇下人都已歇下,唯有廊下挂着的走马灯停了转,绢面上的仕女图被月光浸得发白,像幅褪了色的旧画。几株名贵的玉兰树栽在庭院两侧,叶片上凝着夜露,偶尔有一片被风拂落,坠在青石板边池塘中,“嗒” 的一声轻响,在这静夜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季慕枫却无赏景的闲情逸致,无人处步伐极快,碰见巡逻守卫时才放缓步子,笑着与其打个招呼,又说一遍今夜回府住的套话,只为待会儿若是发生何事,巡逻守卫见他在府中也不觉意外。

凭他自个儿自是没有这样细腻心思,这招还是入府前云舒桐所教,如今真用上,季慕枫心头却愈发忐忑。

傍晚他出府后,寻机再度传音谢清辞,本也没抱何希望,然提及云舒桐在钱府处境危机后,隔了一会儿总算得到谢清辞的音信,得知济州城郊外钱府宅院之中,藏匿诸多魔修。

虽谢清辞暂无工夫与他细说魔修所为,但他不必猜都知,那些魔修聚在一处能做什么好事。赶忙传音宗门禀报此事,以及之前遇到的魔修残害人性命修炼一事。

但宗门没有回应他。

如他起始追查时预想的一致,如虞锦预想中一致。

季慕枫咬紧牙关,他知晓师父师兄并非未听到传音。

他们只是不愿妄动。

无法,他只得转头传音紫薇宗,毕竟紫薇宗主爱女与紫薇宗首徒都在此,若遭遇险情,紫薇宗许会出手。

可传音联系上紫薇宗修士后,却得知紫薇宗似发生了何大事,紫薇宗主不在宗门,修士去禀报紫薇宗长老,得来的却只是与太虚宗一般无二的回应。

季慕枫气笑了,大骂长老一顿,随即愤怒切断传音。

弟子遇险不救,这些宗门究竟都在盘算什么!

寻不来帮手,季慕枫重重捏了捏眉心,他也想不出何主意,再度传音谢清辞时已无回音,应是如他刚才所言,已入钱府寻云舒桐去。

不知这两人情况如何,季慕枫独自在府外待着心也安稳不下来,便抄起剑,又折返回了钱府。

他杀过的魔修多了去,只这几个有何好怕的,宗门不助,他便自己去,有他一份助力,携二人离开钱府再做打算。

走马灯照亮季慕枫前行之路,越走越偏,至僻静处正要跃至屋脊之上,去后院寻虞锦,可就在此时,他的传音符有了感应。

顾不得许多,他忙应下,传音之人竟是紫薇宗主云岚生。

原那紫薇宗修士知晓轻重,虽现下紫薇宗主事的长老不应,私下还是赶忙传音云岚生,云岚生得知此事后,先向虞锦与谢清辞传音不上,知晓情况不妙,又传音季慕枫。

他与其余紫薇宗修士已在赶来济州城路上,不消半日便能到,而云舒桐与谢清辞的命牌未灭,便让季慕枫先莫要打草惊蛇,以防引来更多魔修,反而对二人不利。

断掉传音符,季慕枫总算长舒一口气。

云舒桐有天命在身,那夜初探钱府时,他也见识过云舒桐天命避险的本事,若是谢清辞与她一道,许在钱府中何处避险,应当暂且无事,待云岚生并诸多修士赶来,再一举将他二人带离钱府。

“何人在此!”

季慕枫被这声响一惊,忙转身看去,未见着巡逻守卫,却是个小小身影,一手拿着柄木剑,另一手中揪着张纸,稚嫩面色如今却严肃得紧,瞪眼呵斥。

“小少爷?”

借着月光,钱煜也认出眼前人,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怎么是先生回来了,我还以为哪里来了贼。”

季慕枫缓步上前,疑惑问道:“你怎一人在此,身边侍候的下人呢?”

钱煜却朝他“嘘”了一声,目光慌张地看了看无人四周,小跑到季慕枫身边小声道:“我是偷偷出来的。”

季慕枫顿时一惊:“大半夜不睡,偷跑出来作甚?”

“我……”钱煜犹豫了下,还是说出了实情,“我想去见娘。”

“白日不见,偏晚上去瞧?”

“爹说娘近日病得愈发严重,从府外请了许多名医也不见好,便让我少去,免得连我也过上病气。”

季慕枫听得愈发糊涂,但他也知晓这对母子情深,不可能让钱煜独自一人:“夫人没派人送你回去休息?”

钱煜摇了摇头:“我去迟了,娘已睡下,便又回去写了一篇大字,想拿去给爹瞧。可爹在待客,不便见我,也就暂不得空替我瞧。”

钱煜心情低落地抖了抖那幅字,忽地,看向季慕枫的眉眼再度亮起来:“爹不得空,先生可能帮我瞧瞧?”

“也可。”

季慕枫习惯性地接过,平日教导时,因着他盯着钱煜练字,钱煜便也先让他瞧,觉得尚可后再拿去给钱老爷。

现下季慕枫只想先将钱煜打发回去休息,并未立时瞧:“只是这外头天色黑,待我回房点着烛火再瞧,你先回去安睡,明日授课时我再指点,如何?”

钱煜却重重地摇了摇头,坚持道:“今日事今日毕,那我也去,指点完我便回房。”

虽说钱煜是在自家院里,可此处僻静,未见着下人路过,他又不肯离去,也不能就将他一个小孩丢在此处不管,重重揉了揉眉心,季慕枫总算应下:“好吧,你这人年纪小小,在做学问上倒是犟。”

钱煜点头认真道:“爹说过,日日都得习字,不得有一日马虎。”

“若你是我先生的弟子,他老人家一定欣喜若狂。”季慕枫回想起他师父时,少有对他和颜悦色的时候,多半又拿藤条准备责罚他,不由讪讪。

“先生也有先生?”

月光落在钱煜面上,映得那双眼亮闪闪的,他平日最是好奇,季慕枫司空见惯的云升日落,草长花开,都能引去钱煜大半注意,别提此时季慕枫所言,是于他本就新奇之事。

“自然,读书做学之人都有先生,这辈子还可能有许多个良师,就如你启蒙时有位柴先生,现下又有我做先生,日后待我需去旁处精进学识,钱老爷又会为你另请先生教导。”

虽只教导了钱煜几日,但对这个乖巧好学的学生,季慕枫也不免心生喜爱。

自己为师,终算是体会到了师父看向师兄时,那种处处挑不出错的满意,便顺势为自己的离去预埋下伏笔。

“柴先生是何人?”

“你的启蒙恩师,你不记得?”

季慕枫本弯着的嘴角一僵。

他现下对与“失忆”“忘却”有关之事都分外敏感。

钱煜疑惑地摇了摇头。

“识字念书,一直是爹亲自教授,而后便是你来做我先生,从前也并未有何柴先生。”

季慕枫也不知说何好,看来这位启蒙恩师柴先生多半已遭遇不测。

心底暗骂一句这钱府的诡异,只盼云岚生来得再快些,好让他们赶紧从钱府脱身,之后再想对策救钱府中人。

月光淌过飞檐翘角,漫过雕花栏杆,将整座宅院裹进一片清辉里,静寂之中,时不时能听见钱煜的好奇疑问,季慕枫也耐着性子为其一一解答。

不多时季慕枫领着钱煜回到自己院落,进屋点上烛火,将那幅字铺在桌上,二人一人一边在桌边坐下,季慕枫见对面钱煜乖巧中还有些紧张,不由好笑:“不过看字写得如何,你这样紧张作甚?便是写得不好,再练就是。”

“没有写不好,”钱煜一板一眼回道,“都是认真写下。爹说过,写字时不得敷衍了事。”

“好好好,先生随口一说,你莫要往心里去,”季慕枫认真细看起来,“也不知你紧张作甚,我若在你这年纪能写出这样好的字,我的先生早乐得脸上褶子都笑出来了。”

钱煜被他逗得笑出声,一手撑着下巴,好奇道:“可还有呢?先生再多讲讲。”

素日在太虚宗,他的师父师兄哪一个不是见了他就头痛,连他只多言几句都嫌烦,没成想倒是这个好学小孩乐得听他抱怨。

“我先生教习字时,便常说一言。”

季慕枫思绪飘回幼时在太虚宗,午后日头渐暖,竹舍外老松上沉积的白雪渐渐化为雪水,顺着松枝往下滴,“嗒、嗒” 落在竹舍外水池中。

滴答声令他忽地一抖,从瞌睡中渐醒过来,赶忙握紧手中毛笔,然仍被走到旁侧讲学的师父看到纸上纷乱的墨点,气得又训他一顿。

师父五指虚虚环着颌下白须,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勉力压下怒意,瞳仁像浸在古井里的墨石,除却看他时外,往往不疾不徐,仿佛能透过皮囊,望见人心底纹路。

“书为心画,字如其人,见字,如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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